它不是名著改编,也没有响当当的渊源,是部年岁尚浅的“小戏”;但非常不夸张地说,在近两年新出的高清戏剧影像里,它是除了《雷曼兄弟三部曲》以外,最不可错过的好戏。
《红色》选择了话剧领域中非常罕见的题材——以画家为叙事蓝本和画作为叙事基底:1958年,早已声名鹊起的现代派画家Mark Rothko,正筹备着为曼哈顿的高级餐厅创作一系列以红黑为主色调的壁画。为此,他聘请了实习助理Ken,一个从内心到外在都和其相当风格迥异的年轻一派。通过双男主性格锋芒与艺术理念之间的交流与对撞,《红色》展现了一段火花四溅,充满张力与幽默,却最终令人肝肠寸断的艺术对话图景。
John Logan,曾和马丁·斯科塞斯和雷德利·斯科特这样的传奇导演合作,创作了《飞行家》、《角斗士》这两部极为重要的电影剧本。他也是一个题材的多面手,从西部动画片《兰戈》到公认口碑最佳的007作品《大破天幕杀机》都是他的作品。而诞生于2009年的《红色》,是John Logan 自1992年后再度创作戏剧剧本,当初伦敦首演便大获好评,次年揽下了6项托尼大奖。
从这部戏走出来的年轻演员,包括小雀斑Eddie Redmayne(首演助理原卡)和小乔Jonathan Groff,后来都成为了剧场和影坛双料的中流砥柱。10年后,《红色》请回铁打的首演版Mark Rothko——Alfred Molina坐镇,加上曾出演美剧《逍遥法外》的新秀Alfred Enoch,重启了耀眼的西区复排。
《红色》很大一个挑战在于,要如何呈现Mark Rothko——他可能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最佶屈聱牙的画家。Rothko留给后世的形象是如此庞大而矛盾:作为抽象表现主义的知名人物,他却一生醉心于古典理念的宏大叙事与知识体系,并对其最具代表性的先锋派身份,始终持有“反对阐释”式的挑衅;他的画作屡屡创下画作拍卖记录,2012年一场8690万美元的交易,是现代画作中未被超越的天价。236*206cm(1961),这就是卖了快1亿美元的画作但是,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呢?初看而言,比起预期中能够“等价”的精雕细琢的作品,更似纯粹的色块堆砌;它在技法上毫不游移的轻简,极易让观者陷入价值判断的迷宫,不知该称其为一次降神还是一场骗局。正如剧中Rothko极为自反的吐槽:“把几个有颜色的方块堆在一起?我上幼儿园的儿子也能做到。”它们到底价值几何?看着谁都能胜任的寥寥几笔,只因具有对西方绘画中“优美与崇高”传统的背反激情,为了奖励其解构性,就让其登上此等神坛?用1亿美元去购买一幅“色块练习”真的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吗?这种看似仅为了“否定之否定”的叛逆背后,是否真正存在Rothko声称的,不朽作品中共存的“永恒的悲剧与人类的整体宿命”?首先,它让静置的画作流动起来,成为一场对立斗争与自我言说并存的动态戏剧。在《红色》中,画作的存在是支配性的,不但以巨幅的形式置于舞台的中心,同时,被精心布置为画室的舞台,也成为了这幅以红黑为主色调的画作在视觉上的外延:『调暗的灯光、铁锈般斑驳的四壁,色彩在阴沉的围困感里渐变,直至兀显出这幅画作,一抹血腥又澎湃的红』这里是画室,也是一个红色洞穴,更似屠宰场,也似一颗因遭屠戮而鲜血四溢并撕裂的心脏。得益于这与画作共振感极强的的视觉空间营造,Rothko的作品从框幅的限制中流溢,逸出了实体上的空间限制,在感性理解中铺天盖地地生长。这种流动是浸润的、包裹着的、无处不在的,在视觉与文本上都与剧作形成了紧密的回响。观众得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切身”地进入Rothko工作的画室,更是在量身打造的条件下,浸入到了画作和创作者的内心世界中,不仅仅是艺术馆门口或复制品面前匆匆而去的过客。《红色》这一舞台设置,与Rothko自身的艺术理念其实不谋而合。Rothko生前曾以大篇艺论叙说过自己的艺术观,他对绘画色彩之于情感表达的纯度有一种笃信的执拗,远非“色块堆砌”这样的简化所能量及。“我的色彩是一种经验的色彩,它不是实验室里的工具,也没有隔绝于偶然与杂质,也并不拥有某种被指定的身份,”他继续写道:“一旦色彩超出颜料(paint)的可能性,它就会展现一个人的行为世界,这不再是西方理性的限制,而是一种超感官的、由祈祷或恐惧达到的神圣性。”与此同时,Rothko也坚信这种色彩的神圣需要空间作为表述。其实,他在生前信件中提及过,更倾向于用“深度”一词去取代“绘画空间”。这种对延展性的强调,也是他钟情用巨幅画作的规格来进行纯粹的色彩展现的缘由。“巨大的绘画能够带来一种直接性,把人带入它的内部。”当色彩的纯粹与空间的厚度结合,绘画才能展现出诸如悲剧、狂喜、死亡这类最基本的人类的情感。在空间的广阔之中,绘画免除了装饰性的庸俗,真正实现了运动,像脉搏,像心跳,像生命与死亡的轮舞。由此,绘画在运动中有了生命,有了对抗与张力,进而出现了戏剧性。Rothko曾经将成为戏剧演员作为其职业生涯的追求,在申请戏剧类奖金失败后,才逐渐转向了绘画领域。他将自己的绘画视作本质上的戏剧作品,并认为只有在绘画之中,戏剧才能实现其持续的在场。只是,在乍看单调的色块之中,这种运动的生命力和戏剧性往往不被重视,或者难以被理解。正如Rothko所感叹的,绘画的生命,需要特定的欣赏空间和观者的凝神屏息,“They live and die in the sensitive viewers’ eyes”。然而,令人叹惋的是,前者的匮乏往往导致了后者的阻塞,由此带来了对Rothko绘画、甚至大多数先锋派画作的理解困境。而《红色》,则打造了这样一种画作的观看空间,以此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置景,将舞台上的戏剧性与绘画中的戏剧性进行同构,并佐以Rothko和助理Ken之间针锋相对的辩论,令动态的戏剧性喷涌而出。这也成为观众理解看似简洁却晦涩的抽象表现主义画派的极佳路径。
这也是John Logan创作这部剧作的起点。在07年写完音乐剧电影《理发师陶德》的剧本后,他前往伦敦的泰特美术馆,观赏了当年Rothko创作的一系列的壁画。“仿佛处在所有绝望的中心点”的强烈忧郁感,启发他去探寻画家的往事。在研读了所有能找到的Rothko生平资料后,John Logan开始写作这位现代艺术史上的神秘人物。视觉张力以外,《红色》的动态更在于,它是对话式戏剧的典范。台词,尤其是围绕这幅画作展开的艺术争论,写得太好了,双男主之间密集的唇枪舌战爽到令人根本停不下来。那些寓意精妙又富有音乐性的讨论,直观上也非常丰厚地撑起了整部剧作对艺术家之状态和困境的描摹。Mark Rothko生前就很绝,不仅在于他常常很愤怒,特别爱跟别人辩论,放在现在可以说是个“BBKing”;更在于他还特别有文化,是个先锋派画家中非常难得的学究式人物。在1940s,他曾经抛下所有的绘画工作,花了1年时间仔细研读那些代表人类之精神永恒性的著作:尼采、莎士比亚、索福克勒斯、屠格涅夫,叔本华......归来后,他便将这种古典的精神性追求置为其绘画的航向,尽管在旁人眼中,这种表现形式有点矛盾——那些越来越极简、越来越匪夷所思的色块堆砌。因此,尽管1958年,他已经是美国最具盛名的画家之一,曼哈顿的四季酒店邀请他绘制这一系列壁画,开出了3万5千美元的天价,在当时无人能及。但Rothko的愤怒还是没停,他特别生气,气被贴标签,气没有人想要探寻他画作背后的深邃意图,气以安迪·沃霍尔为代表的波普一派,最愤怒的大概是获得诸如“装饰画”之类的轻浮评价。为此没少在采访和来信中与他人开撕。但在剧中,这一切怒火的根源,实际上非常悲凉。当时已将近60年代,Rothko非常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个时代的来临,然而,这不仅是画派风潮的更迭,在他眼中更是一次对艺术精神性的釜底抽薪:『大众艺术压倒性地崛起,其对瞬间快乐的崇拜和玩乐道德的推崇,与资本的严酷秩序和消费主义合谋后,彻底改写了艺术家的真实』“人们因为装饰性、话题性、纽约时报的推荐和名利场的争风吃醋去购买画作,种种缘由,却没有一个是出于这幅画作本身。”“你知道那些画家的问题吗?他们只为此刻和当下而画,仅此而已。那只是一种时代艺术,绝对的短暂性,绝对的一次性。那是买卖,不是艺术。”如今,“再也没有人”在乎严肃性了,甚至自己的心血也无法被严肃对待。庞大的愤怒,郁结的无奈,因无法蝼蚁撼大树而显露出的脆弱与重创感,被饰演Rothko的Alfred Molina拿捏得过分精准以至于令人暴风哭泣。他紧紧抓住了Rothko身上所有的矛盾特质,并使之变得易感而动人。非常感谢这版录制给了足够多的推进特写,Rothko的自大、愤怒和心碎,在Molina的演绎下近乎到了生理性迸发的程度。在暗室的封闭之中,观众的心神全被这位艺术家滂沱的雄辩和咆哮的脆弱所支配。由此,《红色》的动态更在于,它是一次超级生动的艺术史课程。而对比较路人的观众来说,更是一次不费力气便可以深入了解的好机会。通过Rothko和虚构的实习助理Ken,双男主的对立,《红色》展现了20世纪艺术讨论中相当重要的命题: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之争。艺术上的现代主义根植于20世纪的精神危机。社会现代性带来的种种弊病更生了文化上的现代性,漫长而崇高的古典价值在战争与经济危机的灾难中被摧毁,深怀异化感的艺术家们开启一种全新的探索。这种探索,分裂且具有叛逆精神,无论有多少迥异的流派与语汇,挑战并反叛中产阶级现代性都是其重要的旨意,同时其内部也具有强烈的自我更生性。抽象表现主义的Rothko们也把早些年的立体主义画派踩在脚下,如剧中所言:“驱逐你们的父辈,尊重他,但杀死他。”然而,Something new 总会成为Something old,这群曾经的先锋派,也正在逐渐成为新一代的父辈。逐渐崛起并日益制度化的艺术市场带来的高光,令他们成名,赚得盆满钵满,但也将这群曾号称“远离物质是现代主义唯一出路”的艺术家们,纳入资本运行的逻辑体系中。同时,这群新的父辈惊异而恐惧地发觉,他们正在面临轮回的宿命:崛起的大众文化成了新一代的弑君者。但这一子系的狡猾更加透渗,更加无法抵御:它窃取了现代主义颠覆性的言说语汇,甚至走得更远,令罐头和漫画书这样琐屑的日常物件都成为了艺术形式,然而它的精神内核却成了先锋性的完全对立面:『根植于资本带来的“超级民主”,无限复归了“类物本质”的核心,艺术似乎“不再刺痛”,不再“具有神启性”,只是漫长的、肿胀、却又轻浮如泡沫的愉悦。』这在Rothko这样严肃的创作者眼中当然无法忍受。尤其在于,作为艺术现代性的一员,他如此罕见地重视古典渊源,如此急迫,甚至以怒吼和喋喋不休的说教去重建人类精神的整体性。因此对他来说,大众文化根本就是把刀持在了脖颈上。而实习生Ken,在剧中俨然是大众文化这一子辈的化身,选择Alfred Enoch这样新锐的非裔演员更是突显了后生的矛盾感。更别说他在剧中热爱爵士乐、沉迷漫画书、同时拥抱安迪·沃霍尔和杰克逊·波洛克,比起满口形而上的前辈,似乎更早抛弃了阅读带来的智性。作为雇主和导师的Rothko因此对其相当鄙夷:“你连尼采都没读过,现在的艺术学院都在教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然而,《红色》中化学反应的火花四射,并非仅限于两种艺术理念的冲撞,更在于权力天平的跌宕交替之中,Rothko和Ken以艺术家的敏锐,在争执之中亦分享着对绘画的共感与体悟,最终携手面对了一种宿命,而这是他们共同的悲剧。
“我的画,每一笔都蘸着悲剧。”剧中的Rothko如是说,生平的Rothko亦曾坦言:“绘画须时刻凝视死亡。”然而,《红色》中的Rothko给了此种命运的必死性一种更为清晰的焦虑:“我这辈子都在害怕,画上的黑色总有一天会吞没红色。”Rothko在剧中以《悲剧的诞生》点明了这种痛楚:日神与酒神平衡的和谐是一种永远穷极但无法抵达的状态,唯一面对的是撕裂,这对失去了艺术真理进行庇护的艺术家而言尤甚。
因此,画作在颜色更迭中生成了一种动态,Rothko的作画过程中,红色的成分越来越被黑色所吞噬,这本质的动态,直接成为其命运悲剧的象征。巨幅壁画的创作需要Rothko和Ken站着挥洒颜料,鲜红的颜料喷涌在画作中,也淌在他们身上。创作力宛若鲜血般迸溅,但随着生命力的消耗,红色被黑色吞没,一如血液凝结后的颜色。因此,Rothko的痛苦不仅在于被后辈吞噬,观众甚至在这两位前后生身上,窥见了同样令人惶然的凝重命运:挥霍越多,被剥削越多,最后创造力与生命力一同消逝,这是所有艺术创作者的跗骨之蛆。
在剧终,Rothko没有实现对刻奇的复仇,他以行动上的挫败,被迫接受了“一掷千金的高级餐厅,永远不可能成为他这种人的布道教堂”的事实。此时,他不再有能量进行斗争,把酬金退掉,重新把那些挂在餐厅里、在漠然与冷眼里受苦的画作拿回来,似乎已经是他最后的反抗。《红色》在此处显得尤为感性。事实上,Rothko在生命终结以前,还是找到了一座小教堂(位于休斯顿),去安放他的画作孩子们。但在剧作中,这成为他最后一缕至暗时刻,也成为他对后辈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筋疲力尽的柔情。“听着,孩子,你不必再跟我待在一起了。你得寻找你的同辈,建立你自己的世界,建立自己的生活。这个地方全是在劫难逃的老人们。走去外面的世界吧,走进他们深处,向他们挥拳,向他们呐喊,让他们正视。”Rothko抚着Ken,仿佛在安慰与鼓励,又仿佛在告知一个难以实现且永将遭遇倾覆的命运。能被《红色》这样的剧作所捕捉,真是痛苦中的一大幸事。接下来,在全国各个城市或还有《红色》的持续放映,可密切关注。也可以阅读Mark Rothko有关的两部随笔集:《艺术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和《艺术家的真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你 可 能 对 以 下 内 容 感 兴 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