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没有独自哭泣,但是我被疼醒过”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受伤那一瞬间,万茜感觉很魔幻。
她觉得自己的右小臂好像在“漫天飞舞”,但当她想抬抬手臂,一低头却发现“它根本在原地一动不动”。事后她分析,应该就是因为断了,上臂受控,小臂则不然。
她当天晚上接受了右侧肱骨骨折切开复位钢板螺钉内固定术。全麻手术醒来之后,医生问她:“小红袄是谁呀?”——这是半年前疫情正猛时,电视台热播的她主演的电视剧《新世界》中一个贯穿始终的悬念。万茜听后满心狐疑:“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戏都播完这么久了,为什么还在问我?”然后她嘴里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十七!”大夫放心了。
手术醒来当晚,她只能喝粥,同事在旁边给她准备了小米粥,喂了一口,甜的,她不想吃,那就白米粥,又喂了一口,她轻轻嘀咕了一声“好麻烦”,把勺子拨开,自己扒着碗咕咚咕咚都灌进去了。
经纪人现在回忆这个场面,觉得又佩服又好笑:“别人做完手术当天晚上都是病病怏怏的,不舒服,她没有。就一直说,你走开,我自己喝。巨搞笑。”
术后第五天,万茜竟然开始在病房里练习跳舞了。
彼时,她参加的女团成长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激战正酣,她已经闯关一样走到了后期。受伤突如其来,期间她也想过“退赛”,因为不知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直到看到她的队友们传来的训练视频之后,她心里有了底气。“她们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支持,说我们是一个集体,你不要离开我们……”于是万茜起意,想尝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她独自在病房“扒(舞蹈)动作”,“很快速度地扒完了”,回传给队友们和舞蹈老师,跟她们说自己要“加难度”。
为什么?
“不满足,给我的这个动作是很简单的。我能做,为什么不做?”
你还能做得更好?
“对,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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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用手机记录下了万茜在病床前和洗手间里练舞的视频。因为术后手臂还肿着,病号服的一条袖子穿不进去,她就把衣服斜着反穿在身上,一条衣服袖子搭在下面,“还不错,医生护士们还说我把病号服穿出了非常时尚的感觉”。在病房里练舞时的万茜脸上没有疼痛感,反而尽是配合着音乐和歌词的情感流露,如果忽略她的穿着和环境,你几乎看不出这个人的身体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但其实她还是会痛,毕竟“动作挺大的”。
万茜能忍。“嗯,我不怕疼。”
从意外受伤开始,她只哭了一次。是被送到医院等着做手术的时候,之前“麻麻木木”的感觉逐渐退去,疼痛浮上来了,“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心很累,就掉了两颗眼泪,也就那么一下吧,然后就再也没有过了”。经纪人在一旁补充说:“(眼泪)还是笑着掉的。”
再深究这份心累的缘由,万茜说:“就是骨头断了这事让我心很累,不知道它会怎么样……因为知道要动手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上,我们就得在那等着……就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
问她,后来你深夜里也没有独自哭泣吗?
“我没有独自哭泣,但是我被疼醒过。疼醒了爬起来,做深蹲,上网购物,左手都快刷出腱鞘炎了。”几句话落下来,又是以冷峻的幽默感收尾。
万茜讲话几乎没有什么毛边儿,总是很利索,以短句为主,没废话。
我还不依不饶,更多是好奇:你为什么不哭一哭?为什么不直接好好躺平,认捶呢?
“哈哈哈哈。为什么要呢?”她反问我。
因为有些东西是哭一哭可以得到的呀……我话还没说完,她忽然侧过头来流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显然对我这一番观点极感诧异。我借着自认与她还算相熟,忍不住对着她那双刚毅的眼睛控诉道:“万茜你怎么能瞪我,我说错了吗?”
“就为什么要(用哭一哭的方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呢?想不通这一点。”万茜非常诧异,非常当真,仿佛这是她的原则,不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怀疑或打破。
02
“她站在那,你就想看她……”
电影导演刁亦男最初就是被万茜身上的这份“刚性”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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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台湾电影金马奖颁奖典礼现场,刁亦男坐在观众席里,万茜上台领取“最佳女配角奖”,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甚至是第一次听说她。他当时还转头和身边的演员廖凡说:“这姑娘我们在内地的影视圈很少看到,怎么突然一下冒出来的感觉?可见她是比较低调的,不善于经营自己,但是非常有实力。”
那天,万茜的一个举动令刁亦男印象深刻:“她把获奖感言说完了,下去的时候,又返回来了,可能在中途又想起要说什么,非常执拗地又返回来,把她想起的话又继续说完。我觉得这姑娘挺轴的,挺有意思的。”他当时就有了一个念头,未来也许他们会合作。
金马一别三年有余,刁亦男完成了《南方车站的聚会》,杨淑俊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万茜——那是一个独立而漂泊的女人,丈夫是一个盗窃团伙的头儿,他们已经数年未见,她一个人在旧家具市场里以给人做木工杂活为生。
“但阴差阳错,我听说那时候她刚刚生了小孩,我想做妈妈的肯定在这一年里是最忙碌的,不可能跑出来拍我的电影。”没过多久,刁亦男就听说万茜正在演一个剧,而且是带着不满一岁的小孩在现场,那时候他想,是不是自己有机会了,于是托人沟通,万茜也欣然接受了邀请。
后来两人再次相见,就是在《南方车站的聚会》定妆现场,刁亦男犹记得万茜穿着一身运动装,“像一个田径运动员,或者是那种跑跳的运动项目选手,很精悍”。再相见,万茜给他的感觉与第一面几乎无异:“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我最初认识她的状态,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肯定不是当时在颁奖现场,她故意要做出一个什么姿态来。”
在刁亦男看来,万茜的气质是“直来直去”“单刀直入”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或者说女性的阴柔”。但在电影中,她又可以很顺利、舒服地塑造出女性“温婉”的那一面,“这两种东西她都可以,一种是天生的,一种是她可以塑造出来的,我觉得这就非常难得”。
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教师、椎剧场的艺术总监李芊澎与万茜结识得更早,2000年春末,在当时上戏全国招生的武汉考区,时年18岁的万茜在初试考场上就给李芊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考试那天,万茜不巧染了红眼病,眼角膜发炎,整个眼睛都是红的。李芊澎当时就觉得很奇怪:“这个小姑娘眼睛都这个样子了,来参加这么重要的一个考试,她表现得还很松弛,没有任何介意和扭捏。”
那时候大多数考生还不能完全理解表演的真义,展示诗朗诵等才艺时,多少会带有一些做作的扮演姿态,但万茜没有。李芊澎说,她当时非常“不使劲”,“这是一种奇怪的天赋,就是她站在那儿,你就想看她……这和她好不好看都没有关系,你看她的眼睛就是有很坚定的光,同时又很松弛,能把这两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非常重要,非常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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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时间倏忽而过,这种“坚定和松弛”,现在的万茜依旧拥有着。
此刻我正坐在她身旁,近距离看着她用左手熟练地抓着一支睫毛夹,一下一下,毫不迟疑地在给自己夹睫毛。
“我小时候就练过用左手夹花生米,啥也不为,就是闲的,觉得很好玩我就练。”受伤之后,她还迅速练就了灵活地用左手写字、化妆和单手系鞋带,“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了”。
但有些事,单手还是办不到。
与她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相交甚笃的另一位“姐姐”——歌手黄龄告诉我,万茜可不是永远勇猛独立到不求人的,她也有无助的时候。“龄龄子,你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那个东西……”黄龄模仿着万茜说话的口气,“她手不方便,会偶尔可爱地撒一下小娇”。她谈及万茜,总带着一种“恃宠而骄”的亲密感。
因为比一般人离万茜更近一些,黄龄的感受更加全面而主观,她不觉得万茜如外界所认为的,强大到不需要安慰和帮助。
与万茜亦师亦友的李芊澎也有同感:“没有人是铁金刚……她不是一个女战士,或者一个女英雄,虽然她很多作品中角色的人设是这样的,她也觉得自己可坚强了,她觉得自己该经历的一定会经历,但是她也需要时间疗愈,需要外界的宽容和自己的转变……但我相信她最终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她的底色非常明亮,她不在乎的。”
03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
李芊澎话中所言的“需要时间疗愈”,针对的是这个夏天那场意外事故给万茜带来的外部伤痛,也包括她所经受的一场舆论风暴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考验。
《乘风破浪的姐姐》播出前期,万茜受到的关注和所有积极正向的赞誉,后来因为一则谈话节目迅速反转,她被误解与争议反噬了。
如今再去细究那场访谈片段背后的始末已经意义不大,解释反而会带来更多的误解,万茜选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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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亦男和李芊澎都没有过多关注这三个月来万茜所遭遇到的舆论风向变化与起伏。但在听过我的简述之后,他们两个人作为赏识、了解万茜且比她年长一些的友朋,表现出了两种态度,但又有殊途同归的意味。
刁亦男认为这是一种必然:“她选择参加这样的节目,就肯定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议论,因为受众更广了,自然也会良莠不齐,如果你只拍艺术电影,肯定没有人会扯出这么多是非来。”他认为如果万茜可以从某种“挣扎”中走出来,就不会对她自身形成太强烈的损耗或者伤害,“你愿意去体验这样的一种经历,把自己丢得更远一点,丢到一个更开阔的平台上,这些都是正常的”。
他同时表示,种种非议并不会影响自己对万茜的判断:“我觉得恰恰好演员是能上能下的,她可以参加这样的节目,一旦获得一个非常好的表演的契机的话,又能呈现出非常非常强大的表演能力。”
李芊澎所了解的万茜,是敏感的。
所以李芊澎不相信,这一遭关乎“红或不红”的讨论与发酵完全不会影响到万茜的心绪——无论这样的话题多么荒谬或不值一提。
“但万茜她也一定会困扰,不开心,因为她的纯度高,一个特别敏感的人,感知力特别强的人,对于这么强大的评论的声音,她怎么可能不在乎?”
而李芊澎对万茜的放心,恰恰也是因为这份“纯度高”——“所以她最终还是会选择面对自己,她不愿意跟谁比,最终你们说什么,也不过就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就是一下子。咱们谁也不会一直盯着她,唯独她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她始终要面对自己。你是慢慢地因为外界的声音沉沦下去,放弃了,还是说你纠结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决定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爱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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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茜真的想红吗?——把这道题抛给李芊澎,她的回答是决绝的否定。
2000年她作为那一届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招生老师之一,亲手将万茜从人海里捞出来,也目睹了她如何走过四年的求学之路。“万茜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非常严格、非常传统的老教师,他们班的班风极其特殊,所有人都会非常紧张,班里就算有人谈恋爱,都不敢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上课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坐得越远越好,甚至假装不认识……”
“如果明天有表演课,今天晚上他们班学生恨不得都不敢睡觉,一睁眼就吓一激灵,马上就得坐起来。”在李芊澎看来,这种“害怕”实则是给了万茜和她的同学们一种敬畏感,好像新生儿一睁眼看到的世界如此,在他们心中就会植入对表演和职业的敬重、约束。
“在这种班风的熏陶之下,他们最初毕业之后连去拍电视剧心里都会不舒坦,他们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要留在戏剧舞台上,才算本分……这种状态,怎么还会有人考虑红不红呢?”
当然,时代发展,个人境遇也在更迭,李芊澎不否认,人会变化,但若非要说一个人可以攀到多高,将自己染成何种颜色,又怎么是自己完全做得了主的事呢?
如果非要用“万茜想要……”这个句式造句的话,李芊澎认为,后面应该续上的字句是:“她想要不同质感的尝试,大胆地去玩,拥有更多生命体验。她是一个生命中拥有许多支点的人,所以才会有我们可以肉眼看到的淡泊感。”
04
“有疤的女人”
看着万茜在舞台上唱着歌,忽然把右手臂轻轻抬起来,然后举过头顶的那一瞬间,站在台下看着的黄龄一下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后鼻头一酸,眼泪就淤到了眼眶里。“她穿着那条很仙的裙子,风吹得裙子飘起来,我觉得她好棒,我当时想到了自由女神。”
这是《乘风破浪的姐姐》的第五场公演现场,演出发生在万茜手臂受伤后两周,那天她演唱的曲目是《缘分一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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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手术后第一次举起自己的右手。经纪人当时在台下,大哭不已。
那是她手术后第一次举起自己的右手。经纪人当时在台下,大哭不已。
“因为你知道在她上台之前,她的手,穿衣服干什么,都是这样……要轻点轻点再轻点,结果在唱歌的时候,她就这样举起来了,我的天呀,我都崩溃了,真的……她太拼了。”
万茜事先没有设计,更不敢想这些事。但站在台上,聚光灯下,开始唱歌,她脑子里就全是花木兰:“想到她在战场上厮杀,遍体鳞伤,然后还在一直往前冲。真的是满腔热血。”唱到副歌部分,“战鼓敲啊敲/用信任立下誓言/我来熬”,她忽然觉得某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曲中人连接在一起了,“热血上冲,脑子嗡一下,我就举起(胳膊)来了”。那时候人们才看清楚她右手的机械臂上贴满水钻,闪耀得像真的战士。
当时胳膊疼吗?万茜不太记得了。
最初,她是带着游戏机来参加这档节目的,还想着没事的时候可以打打游戏,结果两期之后就彻底扔下了。虚拟世界里的游戏没工夫打了,反而要在现实世界里“开大号”:“小号是练级升级的,大号是来干活,是来保队友、是来拼命、是来通关的。”
这位女士不怕承认,自己是个很有胜负心的人。
但李芊澎对此却有完全相反的看法。她认为万茜是一个“很不适合比赛”的人,因为她“没有胜负心”。
“她的好强完全是在于她对自己的要求……她只要做了,她就尽力做好,但是结果怎么样,她其实看得很淡,她反而看重的是在这个过程里她自己表现怎么样,她有没有突破自己,她是一个愿意跟自己较劲的人,她不是跟别人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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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龄还记得,《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二次公演《Manta》之后,万茜看到网上有粉丝说她舞蹈动作“划水”,感到“很难过”。“她不是因为人家说她划水而难过,她是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跳得很好,她会难过。她说,其实观众是看得出来的,不是因为她人气高,就做什么事都好。”黄龄以认为,这种“难过”非常珍贵。
时至今日,夏天就要过去了,这场喧闹也要过去了。好的歹的,万茜都觉得是应该的,她不后悔,她觉得来参加这样一档节目,自己终归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拓宽了自己的情感通道,”这是这几个月所有的经历和影响中,最令万茜本人感到喜悦的事,“我已经很明显感到自己的状态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更开放了,更松了,更不会被拘束。原来谨慎、内敛的情感通道,被打得更开了。”
众所周知,手术之后,万茜身体里多了一块钢板和一道长长的疤痕,“特别酷,过安检会哔哔响。”钢板要一年后再取出,到时候还要在原来这道疤痕上再剌一道口子。万茜叙述这些事情时,脸上的神色很无畏,也很无谓。
那道疤,黄龄在帮她洗澡和擦身体乳的时候见过,她晕疤,第一次见到吓坏了。“那个口子,很长哎……”但她还是觉得,这么一个有疤的女人,“怎么这么酷!”“就像《狮子王》里面的辛巴你知道吗,感觉她这次恢复之后又有一次重生,就是脱胎换骨的,又一次升华的感觉。”
万茜自己也在期待着,节目的喧嚣都结束之后,再到下一个剧组、面对下一个角色时,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最终还是要回去的,回到演员这个身份里,安安静静地去做应该做的事。”
刁亦男也仿佛很放心她似的,“皮肉之苦,她没问题的”。他甚至开始设想,下一次,万茜若有机会再去演一个有疤的女人时,体验会更深。
“这个疤是物理的疤,你也可以解释成其他的疤,都可以。这很重要。如果一个人太光溜了,也不好。就像一棵树,你把它锯开了,年轮一层一层的,突然在这年轮中间有一块疤,你就会觉得很有意思,比只有年轮,什么都没有,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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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梅远贵
造型 Anson Chen
采访、撰文 吕彦妮
编辑 Chris Wu
制片 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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