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印度联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极力推进、联邦内阁部长们说得“花好桃好”的印度农业改革,却在印度朝野引起一片大乱。
莫迪踌躇满志
其实,莫迪的农业改革自他去年7月率领印度人民党赢得联邦选举再次执政起,就不断通过各种渠道加以渲染,甚至,今年6月,他在联邦议会休会、无法通过法律的情况下,以政府行政命令的方式,提前推动落实了农业改革的某些内容。
莫迪农业改革的核心,照他自己的说法可用四个字概括:“给予自由”。
原本,印度实行的是带有浓厚计划经济色彩的农产品购销模式,联邦政府通过农产品营销委员会(APMC)选择“官商合办”(“商”包括大地主、大买办商人和大代理商等)的农产品营销中间商(ADHTIYA),后者则通过运作遍布印度全国的1000个农产品批发市场(Mandis,有人将这个体系音译简称为“曼迪斯体系”)统购统销这些农产品,“曼迪斯体系”为协助政府稳定农产品价格,通常会用较低价收购,而政府则赋予它们向超市、菜市场、餐馆、便利店等商业销售网店独家供应农产品的垄断权。作为农民,则无权向“曼迪斯体系”以外的求购者出售自己的农产品(哪怕价格更高),而政府则通过向农民发放大量补贴加以安抚。
即便反对莫迪农业改革的人士,也普遍认为这套“曼迪斯体系”实在落后、颟顸、不公平,极大制约了印度农村社区的发展,剥夺了农民的自由。莫迪也正是看到这点,才敢于在印度人民党获得又一个任期后,不顾一切地强推农业改革。
9月20日,莫迪和印度人民党强推三项农业改革法案中两项,在印度上院(联邦院Rajaya Sabha)强行诉诸表决并惊险获得通过。为确保法案“稳过”,莫迪不惜打破常规,由隶属统一党派的上院主席、副总统奈杜(Venkaiah Naidu)提议,采用“唱名表决”的公开投票方式,而非传统的票选方式,目的自然是“看住”执政联盟成员,避免选票流失。
然而他或许没想到,这项被他的高级内阁部长拉吉纳特.辛格(Rajnath Singh)称作“印度农业里程碑一日”(a landmark day forIndian agriculture)的改革立法,居然惹来天大麻烦。
花开一片狼藉
话说表决当天,印度联邦院可谓花开一片狼藉。
反对这项改革的议员们高呼口号,不断撕毁相关文件抛洒到天空,联邦院内一时间宛如瑞雪纷飞、蝴蝶翩跹,煞是好看。多位反对派议员径直杀上前去,打算抢走支持改革派演讲议员桌上的麦克风,或至少把电线撤掉,好让他们无法“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更有一些议员采用了更具想象力的“斗争艺术”,他们将带有硬皮的议会备忘录抛出一道道抛物线,直射支持派议员演讲者面门……据目击者称,两派议员的斗智斗勇,导致当天联邦院被迫休会5次,8名反对派上议员被以“行为不端”为由暂时停权。
但两项至关重要的农业改革法案仍然获得了通过:《农民产品贸易和贸易(促进及便利化)法案》(The Farmers' Produce Trade and Commerce (Promotion and Facilitation)Bill)赋予农民“自由在国内任何场所出售其农产品”的权利,《2020农民(强化与保护)价格保证和农场服务协议草案》(The Farmers (Empowerment and Protection) Agreement of PriceAssurance and Farm Services Bill, 2020)则赋予农民和各类经营者签订预销售合同,以事先商量好的价格出售尚未收获农产品的权利。由于这两项法案此前已在联邦下院(人民院Lok Sabha)获得通过,只要联邦总统科文德签字,它们就将生效成为正式法令。
事实上,农业改革从一开始就遭到来自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的强烈反弹。
先说农民。、
连日来,旁遮普邦、哈里亚纳邦、拉贾斯坦邦、中央邦、北方邦等农业人口大邦,来自农村的抗议者堵塞高速公路交通(尽管众所周知,这些“高速公路”原本也不怎么“高速”),并涌上首府和其它中心城市街头,高呼反对农业改革的口号,并与警察发生冲突,随着农业改革法案在联邦议会的强行闯关,这一冲突大有蔓延之势。
再说反对派政客们。
包括8名被“停权”者在内,反对派议员自21日起发起了静坐抗议。同日,来自印度18个反对党的代表致信总统科文德(Ram Nath Kovind.),呼吁其不要签署上述两项“在最神圣民主殿堂公然扼杀民主的”法案。
令人瞩目的是,反对农业改革的声音远非仅仅来自反对党:多个支持印度人民党内阁的地方联盟党派都明确表示反对,代表旁遮普邦一个地区性联盟党入阁的联邦食品加工部长巴达尔(Harsimrat Kaur Badal)17日愤然辞职,并指责农业改革“是反农民的”,因为“它将破坏现有农产品供销体系,从而削弱农村社区和农业邦的经济基础”。
他们在反对什么?
一些支持农业改革的民粹派网站对“农民居然纷纷反对农业改革”表示大惑不解,有人指责这些占印度人口六成的农民“不识好歹”,还有人试图用“反对改革的都是冒充农民的‘曼迪斯体系’中间商”来解读这一在他们看来绝对无法理解的咄咄怪事。
然而更多观察家指出,走上街头的抗议农民,绝大多数是如假包换的基层农民,他们之所以反对改革,是因为他们对“新体系”,或干脆说,对印度人民党和联邦政府何以如此着急上火推行这个“新体系”,抱有浓厚的不信任感。
几位参加抗议的基层农民对外国媒体表示,短期看改革肯定会给农民带来实惠:各路私营经销商来了,它们为从“曼迪斯体系”抢夺货源,会竞相拍出更高的价格,从而让农民能多卖几个钱——但接下来呢?“曼迪斯体系”虽然在价格和统购统销方面很“霸道”,但至少会按照政府规定的“最低支持价格”(MSP)百分百收购这些农产品,给农民一个“保底价”,如果“曼迪斯体系”被挤垮了,私营经销商再有恃无恐露出“市场的獠牙”,农民该如何抵挡?
固然,印度人民党口头承诺“‘曼迪斯体系’暂时不变”,但“曼迪斯体系”能够存活,靠的就是市场垄断和政府补贴,一旦市场不再垄断,政府也不再补贴,这个“暂时不变”能维持几年?
更让农民们担心的是,不少推动农业改革者公然主张,改革的目的就是“减少政府、尤其联邦政府农业补贴负担”,事实上近年来莫迪政府的多项改革都是这个“套路”,倘如此,则农民仅能从改革中获得暂时的、脆弱的“价格及销路自由”,却要付出永久的“丧失保底收购和财政补贴”代价,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当然,印度农民未必能考虑如此全面深刻——这要仰赖反对派政客们的“循循善诱”。而反对派(包括反对党和原本支持莫迪的地方性政党)之所以反对,除了和莫迪、和印度人民党争夺选票外,“为各自利益集团代言”是同等、甚至更加重要的考量。
“曼迪斯体系”运作至今几十年,每一个环节都附着着大量的既得利益集团和利益寻租者,盘根错节、彼此纠缠,莫迪和印度人民党力推改革,固然有提高农业生产效率的考量,但重要目的之一,却也是借此重组新的既得利益集团、新的利益寻租者,从而令整个农产品购销体系更契合自己的利益。印度农民固然普遍贫困,但附着在利益网上的这些既得利益者和权力寻租者,却往往赚得盆满钵满,且从新冠(Covid-19)疫情爆发以来的情况看,“风景这边独好”(今年2季度农业领域是印度各经济领域中唯一获得正增长的,虽然幅度只有区区3.4%),对这些人及其代言者而言,“农业改革之争”攸关切身利害、甚至生死,不争才怪。
印度经济学家拉纳德(Ajit Ranade)等认为,联邦政府应该在推动“自由式农业改革”同时,推出配套的补贴政策,以减少改革的抵触情绪和副作用;而印度农业政策专家夏尔马(Devendra Sharma)等则指出,世界各国农业社会的共同教训,是一旦完全将农业供销体系置于“大公司化”之下,农民就会从“计划之专制”转到更残酷的“市场之专制”之下,这“宛如将羊送到狼的嘴边”,改革固然需要,但“决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鉴于印度两院构成复杂,莫迪和印度人民党在先后“闯关”后已握主动,农业改革法规“落地”悬念恐怕不大。但考虑到印度行政的低效,以及地方社会的复杂,这些极富争议的改革措施推广效率如何,由此引发的社会后果又怎样,恐怕只能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