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肉松
“这次是由我一个人‘打’全部”,若非李鸿其主动提起,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这么被忽略了,《我在时间尽头等你》是他在内地第一部担任男主的电影。
听他在电话那头细数着,“《地球最后的夜晚》有两分钟,《宝贝儿》可能十几分钟,《缝纫机乐队》可能二十几分钟”,这层意识清晰起来。有趣的是,这后知后觉同时属于很多人,他自己也发现,“我以为大家会记得,包括前几天跟我朋友聊,他以为以前我主演,当然是主演,但真的由我做男主角演全部的,这是第一个。”
但谁让他是李鸿其呢?
在那些的短暂片刻,镜头里的他给观众创造惊喜:白猫流着泪吃掉整颗苹果的面庞、小军越过语言去传递情绪与故事的眼神……除却具体的,在这个名字出现于观众视野的五年时间里,随之产生的光环、关注以及关键词也总是惹眼。
2015年,他凭借处女作《醉·生梦死》获得金马奖最佳新人奖和台北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后来大家都知道,那个角色是意外得来的,陪朋友试妆而进组,又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男主。三年之后,由他参演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幸福城市》《宝贝儿》,入围包括戛纳、多伦多、圣巴斯蒂安在内的多个国际电影节。比以往更甚,“表演天才”“故事脸”“电影节体质”“文艺片气质”等评价与标签包裹着他。
就在这个过程中,同样给观众留下讨论余地的是,可以拥有更清晰定位的他也做着“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去走”的尝试,比如,商业片和电视剧。有人把这事看得很重,在评论里留下一句,“李鸿其,你醒醒吧。”他知道,他也没有睡着。挑战才是让他毫不犹豫的东西,而它们可能存在于任何选择里。《我在时间尽头等你》的男主林格,是他口中演过最难的角色,接下来的计划里,他把导演排在演戏之前。
他记得李安导演告诉过自己,“多去演不同的东西,多去玩一点东西。”所以,为什么不呢?
01
刚拿完奖那会儿,有很多新戏找到李鸿其,足以乘胜追击,但他决定重新回去上学,念的是哲学专业。
自然有不少人好奇背后的心态、选择和后路,回答得多了,他会把话锋转向,有一次是这么说的,“我真的想演一个校园爱情故事,只是目前没人找我,你知道我也不是超级帅的那种……”无需追究那句话里有多少玩笑的成分,说完它的一年多后,类似的机会如愿而至。
当时,导演姚婷婷在筹备这部《我在时间尽头等你》。故事里有校园有爱情,但又不止于此——高中起,男孩一次次地重置时间去拯救深爱的女孩,付出的代价是透支自己的生命以及被抹去存在过的痕迹。一开始,他会想办法重新和女孩相识相爱,到后来,只能甘当那个比她衰老再衰老的陌生人。
这个男孩叫林格,单从年龄变化的设定来讲,就不是好驾驭的角色。谁能诠释好他?导演一时找不到答案。直到某个失眠的凌晨三点,突然想到了合适的人选:李鸿其。
人物塑造的难点,正是采访之初的话题,李鸿其“第一……第二……第三”地提炼起来,还有点拘束似的。但聊着聊着,那份“难”变得生动。
说着想演校园戏,等穿上校服、扮起学生,李鸿其还是会感叹,“我30岁了,演一个17岁的人,在那边笑来笑去,包括看邱倩的眼神,这个东西多么难,它不存在,它存在你的过去,不存在现在。”
但那至少更可控,林格的中年和老年状态都是通过特效化妆实现的。定妆后,对着镜子,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原来我老了可能会长这样,挺奇妙的,你的面孔不是你的面孔,但他又是你。”造型有新鲜感,但也增加了表演难度。脸上的胶让他很难掌握自己的表情,“有时候我笑了,可导演会觉得我没在笑。”
更刺激的是,第一场带着特效妆演的戏就很重。那是林格又一次重置完时间,几乎成了父亲的同龄人,最后,他们以老邻居的身份吃了顿饭,似初识,似重逢,也似告别。
林父的扮演者是范伟,父子的对手戏只有三场。他欣赏范伟老师的专业,“有时候你的戏演得好或不好,真的也在于对方给予了什么,我就是一个收听的人。和他演戏,他会很自然地带你去某一种方向。哇,很好演,演得很舒服。”但拍结尾那场戏时的压力,还是让他消化了好一会,“第一天化这个妆,又遇到范伟老师,我会觉得是不是完蛋了”。那个“完蛋”的意思是,他担心两个人的表现没有办法和达到同一个水平线,把戏给毁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现场的机器架好,准备拍特写的工作人员就在50公分外,时间也不早了,“十一二点,要超班了”。可他还是提出需要一点时间,独自走到电影里那间理发店的门口呆着。他透过层层玻璃看到范伟老师静静地坐在那,闭着眼睛,那种压力又来了,“快半小时了,我之前跟范伟老师说,‘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酝酿一下,’(结果)一去就是半个小时,你知道半个小时多久吗。”
由他带着笑意讲来,那场戏的诞生甚至有几分诙谐。但可以想象,最后的那句疑问,他一定在某个时刻带着更严肃或懊恼的情绪问过自己。
当然也可以不这么纠结,一遍遍来,总有演到位的那一遍。剧组的时间宝贵,演员的真实情感也一样,那是李鸿其想保护的东西,“保护他,也保护我自己。”
02
作为演员,除了形体、台词那些所谓的基本盘,李鸿其认为自己的强项在于现场感受的能力。
强行揣摩出来的东西会变得很假,“就像人的哭泣点是自然而然的,不是我设定好的,它无法设定,”他更尊重当下的情绪。“不如就到了现场,有什么感觉就演什么。但我们是在同一个方向的,有一个蓝图,去那里就对了。”
在其它采访里,导演提起过一场本不存在的哭戏,发生在林格第二次重置完时间见到邱倩。不过一瞬间的事,她不再是他失去、拥有又失去的女朋友,而是一个完好无损但爱着别人的陌生人。
关于那些收不住的眼泪,李鸿其当时给导演的解释大意是:不是我想哭,是林格他绷不住了。
他习惯用不同的方式把自己逼到人物的角落里,“一种你就是他、他就是你的状态”。这次,要去林格那里,李鸿其在现场过着他的生活、也写着他的日记。
写什么呢?那些剧本里没有交代到的,与林格、邱倩有关的小事,“我必须要补足没有的那一刻,例如说,我跟邱倩是坐了什么飞机去到欧洲,我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把林格的生活填满,那些“对了”的东西会不请自来,像是人物情绪的厚度与浓度。
看完电影,李鸿其给自己的表现打了7分,“比合格好一点,因为你知道,不好演,真的不好演,真的好难演,演过最难的就是这个”。
没几个演员会有这样直白的念叨,何况还是观众口中的天赋型选手。但这种创作回忆与对话当下碰撞出的表达,可以看作某一面性格的流露,并非想要强调什么的重复,也更不是因林格而产生的困扰。相反,他享受极了。
回归爱情电影的本质,主人公的经历让他觉得实在很美好——
“他们的那一种美好不是在于,我们做了什么很疯狂的事或者怎样,而是生活琐事。这个女生爱着林格、我也爱着邱倩,我们仅此于生活。我们走在街道上、吃着东西,在一个陌生的我们喜欢的地方无拘无束,不理会一切,然后生活。所以每次收工的时候都会想,‘为什么我的人生不是这样’。”
“听起来你挺喜欢林格的人生的”,忍不住这么问他,“当然不论重不重置这件事,身旁有一个爱你的人,我有一个爱着的人,而且我们也不是很油腻的那种,‘我好爱你,你好爱我’,就是很简单的状态,拍摄的时候我是很享受这件事的。”
这些描述里的人称不断变化着,李鸿其和角色的分界线偶尔模糊,这不禁让人好奇,在完全属于他的那边,会有什么样与浪漫有关的回忆。
他几乎没什么犹豫地问道,“拦公车算嘛?”
是的,高一的李鸿其为女孩拦过公车,“她当时要回去,我不想让她走,她上车的那一刻,我想了想,不行,她一定要留下来。我就跑去追车,上去之后,我说你不要走了吧,所有人看我都看傻了。” 后来的局面是这么收场的:女孩用“干嘛,你快下去”拒绝了他,其余十几位乘客目光注视的压力也让他经不起,便默默下了车。
如此电影般的情节都不算的话,还有什么可以算呢?但重新提起来,他玩笑着反思了一下,“真的,我可能是被一些电影影响了。”
03
回到起点,李鸿其像是一个被电影选中的人。站上台北电影节的领奖台,他说自己去年的同一时间还在排队买电影节的票,充满着奇妙的命运感。
现在反过来,电影之于他成了一道多选题。选项越来越多,不去想也不存在标准答案,就只认真填写,但很难给出一张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题卡。
一直以来,他得到过很多的肯定与期待,但不是拥有奖杯、拥有“亚洲詹姆斯·迪恩”“天才型演员”这样的褒奖,就可以规避掉不够积极的评价。他记得其中两个:“我一直怀疑李鸿其的演技是不是有问题”“李鸿其你醒醒吧”,分别出现于以前和现在。
他发现,当自己往不同方向尝试时,喜欢和不喜欢的人会轮岗似的交换位置,“完完全全是两个受众,我觉得很妙。”李鸿其不介意这些,转述的语气和聊起任何开心的事一样,带着大男孩式的可爱与张扬,意识到其中的有趣之处便忍不住想要分享。
他真正想表达的,只有“我在成长”这么个理念,所以很自然地倾向于探索更多可能性。就像他说的,“找一些很厉害的、所谓的内心戏演员,去演一个超级搞笑的电影,那不是很好玩吗?我觉得市场应该是要这样,才会比较健康。”也有不止一个前辈告诉他“怎么玩都可以”。
对李鸿其来说,这几乎是不需要鼓励的事。看看他的经历过:15岁休学打工考艺校,学打鼓、组乐队,拿完表演奖又回学校读哲学……随便哪一件都很对得起那句话。
那接下来玩什么?他早已有所准备。
今年5月,李鸿其度过了30岁生日,来到一个“会有很多自我问答,必须要去审视”的阶段。似乎该有些变化了,如果它们不发生,他就自己去推动,“我认为我一直都没有呈现男人的状态,这是美好的事,不是我不去接受它,现在应该要开始慢慢去变得更成熟。可能未来你要面对很多无法预知的事情,要慢慢开始有担当。同样的,说了那么久要做什么事,就必须要快点去执行。”
当下最值得被对号入座去执行的事,就是导演一部电影,那也存在于他的自我问答里,“已经说了十年了,我从20岁就说要当导演,到现在一直当演员,必须要开始面对‘为什么你不能拍出电影’‘为什么你要坚持拍’。”
问完,他就拿起摄影机去拍了。这会正是积累素材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坦白地告诉记者具体的进度是两场戏,然后直接往下分享其中的内容。除了和他的率性有关,也因为那部作品的风格决定它不需要被担心剧透。更何况,讲完之后李鸿其又补充道,“目前为止(是这样),但会不会用我不知道。”
那两场戏的记录对象都是家人,前情提要是他听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就带着摄影机回去,“一到家,我就把摄影机架在我跟我爸之间,反正我随时随地乱拍照的,他说‘新机器’,我说‘对’,然后问他怎么回事,我爸就开始在那边讲,讲得比演员还要生动,还走来走去地模仿,他不知道我在拍。”
然后是奶奶,“她是不知道状况的,我就跟她面对面坐着吃饭,我问她、引导她到那件事,她就会说出自己的感受。”
像这样,任何存在于他身旁的事情都有可能被记录下来,“因为这最真实,它不会假,假不了,百分百。”得知种了6000颗树的朋友要去拔草,他立刻表示,“我要拍你!”
不需要更具体的细节,他描述的画面会出现在眼前,但是想到它们会进入一部电影,未知感又扑面而来,那取决于他的创作理念。因为相比跌宕起伏、完整规矩的剧情,李鸿其想做一些更任性的探讨、表达与呈现。
他提起一部给自己启发很大的电影,是英国导演德里克·贾曼的《蓝》,“整个电影全部都是蓝色,就没有了,我在电影院看的,它没有剧情,就一直是独白,可是它是电影。”
这部电影从始至终只有满屏的蓝色,导演的独白在背景音乐中娓娓道来。同样在电影院看过的观众在豆瓣短评里分享了一个小插曲,开场前,工作人员特地过来解释,“我提醒大家一声,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场会有这么多人,总之片源没有任何问题,请放心观看。”
当然不至于采取这样的极端形式,但李鸿其希望自己的创作,也具有启发性和新鲜感——
一个24小时的故事,不要强情节,全部用素人,“我不要让你们觉得,下一场戏可以想得到,想不到,我都不让你想。人物有啥关系?没啥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他们都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去抓住那些某一刻的真实,反反复复又随心所欲,然后用一条线把它们串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拍摄方式会诞生怎样的电影。但他很好奇,那些发生在家人和朋友身上的、未来还可能被他看见的东西,当它们碰撞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作用。无论好或不好、能走到什么地步,他都愿意去试一试。
听起来很值得期待,而且这次,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个人,“全部都是我自己拿摄影机,就我一个人,我没有团队,不是那种10个人的小团队,都没有,我完全一个人。”
面对那种起步阶段的难,但那又怎样呢?挑战呗。他无法预判结果,只想尽量把它拍好,就像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我经常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因为做得到的,我觉得就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