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年轻的职人兄弟，让京提灯的光芒照亮了世界

京都之間 2020-09-22 投诉

阅读数：4356

又一次独自漫步在京都的夜，四下里被一层柔软的静谧拥裹，随着初秋的凉意缓缓沁入皮肤。像是交织成了一道屏障，撇去了灯红酒绿的侵扰，唯有和纸提灯散发着淡淡柔光，在浓郁无边的夜色中蔓延。

视线跟随光线攀爬，是商店街的橱窗暗影，寺社境内的树影婆娑，料亭暖帘倾泻出的微光。当行走在开阔之所，得见温润灯火与皎洁月色相互辉映，晕染出古朴檐角的朦胧轮廓。忽而又遇乌云遮月秋雨如丝，川濑巴水版画里的夜色于是惊艳双眼。回味良久终于明白，之所以能邂逅此等佳景，只因京都的夜晚，提灯的光芒自古未变。

古时的夜晚，唯有月亮是唯一的光源。店前屋下、祭典行列，都需配置相应的提灯。家里的玄关处也会摆上一个提灯箱，将各类提灯折叠①放入其中，夜间不管有何事出门，都能按需取之。若是行走夜路，必怀揣一盏轻巧提灯，作沿途照明之用。而现如今的提灯，早就不再是生活必需品，日益淡出了大众的视线。

提灯本是源自中国，落地日本后基本分为两大类——卷骨式与地张式②。地张式是京都独有的手作工艺，也是京提灯的独特之处。相对于容易量产的卷骨式，地张式几乎要耗费3倍的人力，虽然持久耐用，但纯手工制作并不能适应市场的快速需求。加上较之以前，提灯产业整体低迷，因而继续沿用地张式工艺的京提灯工房寥寥可数，技艺的传承岌岌可危。小嶋商店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中逆流而上，成为了京提灯老铺中的耀眼明星。

注释：① 与中国的提灯不同，日本的提灯可以折叠，易于存放、携带。

② 卷骨式提灯工艺以岐阜县为代表，通常是将一根竹片按螺旋状盘绕作为骨架，再糊上和纸即可。地张式则是将一根根不同直径的竹圈水平分布，彼此之间用线固定，再糊上厚和纸。

从宽政年间（1789年）创业至今的200多年，小嶋商店不改初心地坚守着传统工艺。日本最古老的剧场——京都四条南座的巨大提灯是其引以为傲的作品，东大寺等寺社是一直以来的老主顾，而一些新潮设计店铺也不乏他家的提灯装饰，更不用说国内外艺术展的盛情邀约。地张式提灯这么不讨好市场的“古旧物件”，却能一改刻板印象在令和时代发光发热？！为了探明个中因由，我们一行人预约了上门拜访。

店铺坐落于东山区的一条老商店街旁，外观看起来毫不起眼，一进门就是工房。没有任何刻意的装饰，甚至有几分杂乱。准确来说，这里其实就是一间家庭作坊。

长子小嶋俊负责把竹子切成细条竹骨，修整成圆圈状缠绕在木质模具之上。次子小嶋谅将一根根的竹圈以麻线均匀地固定，再在上面粘贴一枚枚和纸。而父亲小嶋护的收尾工作更像是点睛之笔，在已经成型的提灯上进行绘字，既有各种各样的家纹图案，也有苍劲有力的汉字。20多年前绘字环节是外包给专门的印屋来做，后来小嶋护开始亲自尝试这一块。这样一来，一盏京提灯的全部制作步骤都由小嶋父子合力完成。大部分时间里工房的气氛都很轻松，大家一边说说笑笑一边互相合作。

“在提灯还是必需品的年代，各家都只用分工制作擅长的部分，但在我的时代就已经有了生存的危机感，不得不自己尝试全部工序，修炼成一个独当一面的手艺人。现在三个人做所有的工作确实很辛苦，感觉每次都到最后关头才能交货，不过越是这样越不能松懈。庆幸的是，虽然做提灯的本事是我教给孩子们的，但现在他们切竹子、糊和纸都比我快，各种事情上的判断能力也比我强，我已经成为了家里最弱的那一个。”小嶋护笑着面对我们的镜头，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自豪感。

老铺林立的京都，很多人都在担心着家业后继无人的问题。实际上，小嶋护从未跟两个儿子说过继承家业的事。甚至内心里有过觉悟，可能要由自己来结束老铺的使命。不过，从小把工房当做游乐场的两兄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了多年之后，自然而然地在某一天就各自分担起了重任。

家庭作坊式的经营模式终究难以维系，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到一点希望。两个年轻人决定把这间老铺进行更清晰的品牌化运作。将传统的京提灯工艺应用于现代的时尚生活空间——复兴了初代屋号，变身小嶋商店旗下的全新照明品牌“小菱屋忠兵卫”重获新生。遭遇了诸多曲折之后，终于以京都精品店PASS THE BATON的室内装饰打响了出道首秀。

小嶋兄弟为PASS THE BATON制作的提灯装饰

小嶋俊是京都年轻职人协会的会长，在自家事务上毋庸置疑也起了一个带头作用。从最初的开拓品牌市场到现在客源爆满的体验教室，都离不开他的敏锐和决断。体验教室的想法源于他的婚礼上，新娘说想要一个心型的提灯，并在里面放上点心送给客人。想着如果客人自己尝试制作这样类型的提灯也会很不错，体验教室就在5年前开了起来。没有开辟特别的区域，与工房共享同一个空间，客人在体验的同时能近距离感受职人的现场工作氛围。

京都之间体验地张式迷你京提灯课程

在小嶋兄弟的世界里，提灯虽然不再是照明必备品，但在很多领域都能焕发光彩。面对我们的夸赞，小嶋谅略带羞涩地回应：“职人一般给人一种沉默寡言专心手艺的感觉，而我们类似‘跨界’的转变也都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比如时尚跟提灯看起来毫不相干，其实都可以有内在关联。我最近在考虑把一张60年前父亲和祖父母、曾祖父一起制作提灯的老照片设计在我自创的品牌T恤上。这是曾祖父当时接到的高岛屋的订单，这盏提灯名叫丰灯，之后再也没有做过第2个。”

小嶋谅身穿自创品牌JINAN（次男）的T恤制作提灯

和小嶋兄弟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武田真哉的加入，则为这个“家庭作坊”注入了外来的活力，并且连接起了一座通向海外市场的桥梁。他在德国的机械公司做过3年经理，有丰富的海外商务经验，两年前毅然辞职回来辅助小嶋兄弟接洽一些对外事务。他的到来，算得上是小嶋商店正式走向品牌化的有力一击。

崭新设计与传统工艺的结合，引起了海内外的广泛关注。东京的艺术展诚邀出展装置艺术作品，法国的美术馆展览持续5个月，纽约的精品店也特地陈列了他们的新式提灯，室内装饰的订单约占了总订单的6成。久而久之，上门拍摄取材的媒体也越来越多，小嶋兄弟俨然成了炙手可热的职人“网红”。

古民家改装工程室内装饰作品，图片来源自网络

只贴一半的和纸，露出一半骨架的京提灯，这在父亲小嶋护那个一心延续传统模式的时代根本无法想象。而到了小嶋兄弟的时代，大家渐渐有了很多不一样的创意，大胆地去追求京提灯的更多可能性。“我已经跟不上潮流了，说的话他们也不会盲从。最开始我很不赞成，觉得一味谋求转变未必正确。差不多斗争了三年左右，我看到了他们有‘守’才有‘破’，小嶋家并没有破坏行业之道，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在坚守。”面对着崭新的变化，小嶋护从一开始的不理解逐渐变得坦然，最初的争执都变成了最终的和解：“我明白，年轻人们因为喜欢京提灯，想让更多人了解京提灯，才尽可能地尝试克服危机，努力扩展这条职人之路。看到他们今天的成绩，我也深感欣慰。”

跟以往到访过的百年老铺不同，小嶋商店的取材在一片轻松氛围中开始，又在说说笑笑中告一段落。曾经历的迷茫，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一条自然而然铺展在眼前的未来之路。毫无疑问，京提灯就像是最温暖的纽带，维系在了两代人之间，并推动着这间老铺继续向前。于是我们这些路人，还能在京都的夜晚，邂逅那道自古未变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