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宁馨 倪奕玮 徐昳清 编辑 | 小豆
吃下那两把药的第一天，胖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头晕，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直到今天，描述起当时的感受，胖头还心有余悸：“心跳得特别快，坐着躺着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23岁的胖头第一次尝试减肥药，之前她看自己的室友吃了这种药以后瘦身效果明显，就动了心思。恰好她要去泰国旅游，导游告诉她这种药“好多人都吃，没什么问题。”想到上大学以后自己胖了一些，胖头决定试试这种“泰国神药”。
谁知道室友和导游都说没什么副作用的减肥药，却让胖头吃了不少苦头。一开始胖头以为是自己没有适应，咬牙又坚持了三四天，状况却并没有变好。
和朋友聊天时，胖头把手机放在自己胸口位置，电话那头的朋友就能听到她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跳得特别快。到第四天，胖头“难受得受不了”，就停药了，缓了将近一个礼拜后身体才慢慢恢复正常。
剩下一部分没吃完的DC减肥药（采访对象供图）
直到一年后，胖头才知道当时自己服用的泰国减肥药（又名DC药）中含有多种我国管制的精神药品成分，属于国家法律规定的对毒品的界定范畴。
8月17日，上海市禁毒委员会召开禁毒工作专题发布会，公布了一批涉毒药物，其中尤以“网红DC减肥药”影响面最广。这些从境外非法流入我国的非法药物中，多含有我国管制的精神药品成分，如安非拉酮、芬特明、地西泮等，上述成分我国均已在2005年列入了《麻醉药品及精神药品品种目录》。
警方展示查获的管制药品。
吃一组药，真正减重的只有一种
和胖头不一样，很多人是通过微商购买的DC减肥药。在微商对DC天花乱坠的宣传中，温和、副作用小、见效快是宣传的重点，微商借此打消购买者的顾虑，让他们相信这是一种安全的减肥捷径，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减肥者口中的DC减肥药其实是一组药的合称，胖头回忆道：“一次要吃好多种，咽都咽不下去。”另一个购买过这种药的小林描述得更加详细：“很多红红绿绿蓝蓝黄黄的小药丸，每天吃几个，那个医院会给你写好，就跟处方一样。”
微商的广告宣传用图。经南京市食品药品监督检验院检验，其中黄色胶囊检出氟西汀成分；蓝白胶囊检出芬特拉明成分；黄绿胶囊检出氟西汀成分；橙色小圆片检出比沙可啶成分；肉色圆片检出氟西汀成分；黄色圆片检出氟西汀成分；粉色圆片检出氢氯噻嗪成分；白色圆片检出氟西汀成分；红蓝胶囊检出氟西汀成分。
“这些药丸中，其实只有一种是用于减肥的。”冯医生在北京协和医学院攻读内分泌科硕士，曾在互联网上提供多次减肥付费咨询服务。他说，不同微商会贩卖不同版本和组合的DC药，但是其中的主药成分都是盐酸芬他明，又称芬特明，大多作用于动物拟交感神经，以控制食欲或镇静。《柳叶刀》发表的研究表明“随着服药剂量的增加，会出现认知和精神障碍的情况也相应增加”，且此类药物虽在美国等地区广泛用于减肥，但还没有长期随机对照研究证明其有效性和安全性。
除了主药之外，其他辅药的主要作用是缓解盐酸芬他明的副作用。
因为服用盐酸芬他明的主要效果就是使服用者大脑兴奋且食欲减弱，食欲减弱很容易导致便秘，于是辅药中就会加入泻药，也就是比沙可啶；同时由于DC的主药都是缓释胶囊，一粒药效可以长达36小时，也就是说在这36小时之内，服用者大脑都是处于亢奋的状态，在这个时间段内很难入睡，针对这种情况，辅药中会加入安定剂，这就是西地泮，属于第三类致癌物质，这也是近期警方严打的药物之一；如果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辅药中就会有利尿剂，也就是呋塞米，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排出的其实都是水分，并没有所谓的“燃脂”功效。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只有一粒药是用来减肥的，却要服用一大堆药片的原因。
除了这些，还有DC组药中最著名的配方“芬芬组合”，也就是盐酸芬他明加上芬氟拉明，芬氟拉明类减肥药会使心脏瓣膜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在此基础上为了更快减脂，还会再加入盐酸氟西汀，这也是用来治疗抑郁的药物，副作用是抑制食欲，有轻微溶脂效果，所以DC辅药里的溶脂胶囊其实就是盐酸氟西汀。
所有这些药物一同作用可能会使服用者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体重下降，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利尿剂的功劳，之后同样容易出现反弹。并且，盐酸芬他明有耐药性，长久服用不仅不会再有效果，还可能造成精神上瘾。
冯医生表示：“这些药根本没有网上说的那么神，这么多药里，真正意义上减重的药物只有盐酸芬他明。五颜六色一大堆其实可以理解为航母周围带了一堆护卫舰。这么一大堆药吃下去就可能会变成广谱抗药体质，停药后电解质失衡、浅睡眠、便秘、精神不振、心情不佳可能就随之而来。”
被泰国美容诊所捧红的昂贵减肥药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购买之前都不知道DC的副作用。在江苏上大学的小林买药前自己曾在网上查询，“我看大家好像都说靠谱”，而且店家宣传的“从医院里开的药”，让她心里多少有底了一些。
在泰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贴贴告诉南都周刊：“好像这个药只能在DC买，普通药店没有”，同时表示，买DC减肥药的专业流程是需要面诊的，医生要看你有没有病史。
DC是Dermcare Clinic的缩写，是泰国的一家私人医美医院。泰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医疗美容目的地之一，在DC的减肥药没火之前，这家诊所的主要收入是帮网红整容。2014年，减肥药火了以后，DC摇身一变，成了网红私人整形医院。DC最火的时候，在泰国国内开了20多家分店。
实际上，商家们所谓的“医院开药”和我们印象中的国内正规医院开处方药是完全不同的。
一位减肥咨询师告诉南都周刊：“如果你本人亲自去泰国的DC医院开药的话，他们那边会让你填一份简单的问卷，之后就可以把药开出，并没有检测检查之类的。有的时候甚至不会问你的病史，也不会看病例，医生的资质也参差不齐。”拿到国内来看，其实DC就相当于一个主要经营医疗美容的连锁医美机构。
靠人肉背回的方式，有些城市暂时“走不了”了
由于这些药并不合规，所以国内正规药店里没有销售，流入市场的药物主要是通过代购和微商。和在泰国旅游时请导游代购DC减肥药的胖头不同，小林最初是在某宝首页看到DC药的推荐。
在被明确界定为涉毒药品之后，现在该平台上的卖药商家已经不见踪影，但南都周刊还是通过社交平台非常轻松地联系到了一位卖减肥药的微商，以顾客的身份向其咨询。对方很快发来了一个“减肥药档案”，也就是之前提到的问卷，里面要求填写身高体重过敏史等基本情况。看到问卷里填写的从未服用过类似药物的内容后，这个微商便极力推荐尝试DC减肥药：“对脂肪多的，没吃过任何减肥产品的人效果最好。一个疗程28天，可以瘦10到20斤，脂肪越多的人瘦的越多。”最基础的药品组合是1480元，剂量是28天，“到时候会有处方指导你吃的”。
店家发送过来的“减肥药档案”
当问及药物的副作用时，店家只是反复强调“温和”、“燃脂和提高代谢”，并不正面回答问题。 当问到这些药会怎么寄过来时，对方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直邮给个人，但是“最近海关严格容易被扣押”，还有一种是拼邮，会在包裹中放一些零食一起寄回来包邮到国内。而据另一个商家透露，之前还有人肉背回的方式，“藏起来就可以了”。“不过有些城市暂时不能走了，”他说，“北上广深，江浙沪，现在都不行了，管控得严格。”
这些“暂时不能走了”的城市，也是之前DC减肥药的主要市场。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9年发生的9起涉及泰国DC减肥药的案子，全部发生在江浙沪地区。销售这种非法药物盈利的人多以销售假药罪获罪入刑，不过新的药品管理法生效实施后，“假药”的法律定义发生改变，这些代购人员以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入刑。
女孩追求“快”速减肥，副作用“可以接受”
在服用DC减肥药产生负面影响后，甜星不得不把自己的购入的减肥药扔掉，“怕我朋友吃，她‘疯’掉了，为了瘦，我不吃了的药她偷偷拿着吃。”
南都周刊在多个减肥药微商的朋友圈中，都看到了关于这些减肥药神乎其神的宣传，如“瘦回少女身材！”“20斤的改变”“不反弹！”“一次见效”等，将精修的对比图、夸张的广告语、 和半真半假的科普内容整合在一起，对于“一辈子都在减肥”的女生们来说自然是吸引力十足。
可是，减肥药品包装上满是泰文的说明书，微商们真的看得懂吗？冯医生笑道：“几乎没有。”他说曾经有卖减肥药的商家来询问他怎么解释药品的副作用，但是更多的还是购买者，因为他们无法从商家那里得到清楚的解释。
与此同时，代餐奶昔、植物片等包装了各种名目和概念的减肥产品层出不穷。
令人眼花缭乱的减肥产品背后，是中国庞大的减肥市场需求。根据国家卫计委的数据，到2015年，中国人的肥胖率已经达到12%，肥胖数量绝对值达到8960万人。再加上“以瘦为美”的观念盛行，“减肥”几乎成为年轻女孩生活中的关键词。据中国国际减肥大会数据，减肥类产品占据中国保健市场的半壁江山，年产值近100亿元，近年来更以每年23%的速度增长。
“买减肥药肯定是为了快速瘦身啦！”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DC减肥药服用者在提到购药动机时，都少不了一个“快”字。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减肥药的副作用，但是认为相比体重上的快速降低，这些负面影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她们也知道，合理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对防治肥胖至关重要,保持身材的最好办法是形成良好的生活方式，但当他们看到减肥的“捷径”时，总是能马上交付信任和期望。殊不知这些“神药”背后埋藏着巨大的隐患，足以使她们付出巨大的代价。
胖头早就删除了当时给她带药的导游，现在她和她的朋友都不再信任那些在朋友圈里吹的天花乱坠的减肥产品了。“反正谁信谁傻子，”胖头自嘲道，“我之前就是个傻子。”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来源｜南都周刊
编辑 | 小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