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度过了艰难的四天,在茫茫荒野当中立定,不再一味往前走。我想了很多,然后决定写这个关于自我的话题。
清空了桌上所有的教学用书和资料,只留下了笔记本和一支笔。厚厚的书,连同我十多年来对中文教学和教研的情感,我把它们放进书柜里最深的角落,关上了门。并没有如释重负,倒像是要割离另一个自己,和她告别。与此同时,我暂停了筹备半年多的线上成人中文课堂,跟合作者们开了漫长的商讨会。这一切发生在资源基本到位,找好了律师和会计师准备注册公司,所有事情都很顺利的前夕。
临门一脚,我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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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和所有小朋友一样能大声说出自己的梦想,当一个小说家。那时候没有网络,信息闭塞,资源一般,生活简单。五线城市,教师家庭,父母忙活生计,对自己的娃很佛系。那个年代少有焦虑不堪的虎妈推爸,我得以在宽松的亲子关系中散养。这在现在看来不可思议,在当时确实是我们这届大部分孩子的状态。
城市很小,一间图书馆、一个新华书店、邮局书摊、路边报亭和小人书摊,好像再也找不出像样的书店。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小镇做题家”的二年级,我被文字吸引,萌发了写字的念头。想成为以字为生的人,想以此留下我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那时我八岁。
我牢牢抱住这个梦想,朝着我认为能实现的路径走着。课余读能找得到的书、看报、写些孩子气十足的文字自我感动。高一文理分班,理所当然选了文科班。高考填报志愿,理所当然选了中文系。我确定这是我的正途。朋友们聚在一起讨论将来哪个专业会更好找工作,去哪个城市最有前途,我在志愿栏填了西安。那里有秦汉和大唐,有我想知道的过去和我想成为的未来,那是一个明晰可见的路标。
大学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读书,文创,发些小文章,画漫画,做些小研究,陵墓考古,了解历史……。我钻进故纸堆里酝酿剧本,相信总有一天能完成一部上古神话的小说。
毕业后,我报考了中文系研究生。梦的方向很清晰,它是一条直线。
第一份工作进了一所地方高校,当了中文系老师,开始忙碌的教学工作。踏入社会的第一年,前路变得有点模糊,好像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野,同时也有兴奋和期待。这份工作成为我为生存寻找出路的开始,也是界定自我身份并尝试接受和认同它的开端。
我渴望社会认同,渴望做出好成绩,得到领导和学生的肯定。也是在那一年,我在很多工作要做,每天仅睡五六小时的高强度运转中写下了第一篇之后不堪再读的青春小说。
两年以后,为了和爱的人在一起,我辞职去了北京。世界在两个毕业不久啥都没有的人面前展开了更多可能性。一切从零开始。我在报考文学博士和接受一家对外汉语教学机构的offer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是博士报考开放日前一天。北京让大多数刚投入它怀抱的人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梦想起航”的感觉。每一个选择,都会在之后复杂的时光中逐渐向你证明,这是正念还是错觉。
也是从那时候起,二十多岁的我切实体验到了生存的残酷。在这里活下去并活好,成为了第一目标。在整个教育行业本来就收入不高的大环境里,搞中文教学的更是劳动密集加无利可图。我微薄的薪水甚至交不起高昂的房租, 只有占着年轻身体好的优势,拼命学,拼命上课,拿到更多课时费和奖金,养活自己。尽管劳累,我还是认真地学习和工作,用好几年跌的跤、吃的亏、冒的傻气交学费。见识了更多更优秀的人,看到了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里其实什么都不是,不想输给别人,也不想输给自己。不想倒下,不愿轻易放弃,N个自我在体内解体,欲望和好胜心占据了上风。职场竞争,优胜劣汰,北京不相信眼泪和懦弱,这里与荒原和丛林的生存法则是一样的逻辑,甚至更惨烈悲痛。
偶尔,会有那么一瞬想起梦想。可能是在写字楼拥挤的电梯咔嗒一声把我挡在门外的时候,可能是一大早被人推搡着挤进公交好不容易站定的恍惚间,或是晚上九点最后一个走出格子间抬头看着雾蒙蒙的虚空发呆的一刹那,又或是从早七点一直上课到晚五点才能有一个小时去小卖部点盒饭,拿到后毫无胃口的那些个黄昏……。眼睛酸涩,筋疲力尽。我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心力,也没有体力追求梦想。甚至,不配拥有这个梦想。它只是一个奢侈的渐弱的符号,化为一个小小的自我,躲到了其他自我的背后。
想自立于北京,用努力换来体面的生活。想挣钱,想要成就感,获得价值感,想尝试更多,不想让别人简单地定义自己。学会了向部分自我妥协,我得以明目张胆地、越挫越勇地向前。一线教学有了经验之后,就去尝试做网络教育产品。对技术一窍不通,就一点点向技术人员学习。做教材、做产品、做网站、做平台。像千万个努力奋斗只为了在行业内呆下去的打工人一样努力着。
我是个平衡不好工作和生活的人,常为工作投入大量的精力甚至牺牲掉健康。腰椎间盘突出换来的产品被说撤就撤,付出心血的东西因为公司架构改革被轻易抛弃,加入的创业公司倒闭,去大学做的项目也在权力斗争中消失。这些不可控的部分让我充满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渐渐心灰意冷,对行业失去了热情,只尽力做个所谓专业度高的职场人。然而我的教学教研能力,在这些我可以把控的部分里也收获了很多正向认可。我在外界的认同中认同自己的专业能力,这足以让我部分自信地维持着走下去。
慢慢懂得了划分生活和工作,收起廉价的真诚学会冷血,不去仔细思量喜不喜欢,也不考虑对教育本身的忠诚度,保证专业度做事,不再投入感情。为了更好的待遇,跟别人讨价还价。为了避开争斗,学会明哲保身。荒野求存,偶尔会对还在做“教育”这一行心怀愧疚,在不明晰的路上打转,越走越远。
自我之外硬壳生长,不愿承认内里包裹着懦弱胆怯的自己。害怕被社会淘汰被世界抛弃,害怕无所作为庸庸碌碌。我其实已经默认了普世的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开始失去专注度和耐性,变得功利急躁。强烈的成就动机促使我用普遍撒网重点捞鱼的心态想抓住眼前出现的每个机会。我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是否有经商的能力,想搞清楚电商经营的门道,在怀孕期间盲目激进地做过淘宝店,然后败下阵来,无疾而终。
心浮气躁迷失在荒野中的感受很无助,挣不到钱,走不出职业惯性。我不断尝试跳出教育圈做别的,却又因为欠缺能力害怕失败退回有多年积淀的原地。常常,我很清楚失去了相信自己的能力,失去了过去单纯的勇气。对一件事的持久性和韧劲儿离我越来越远。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果敢决断,有始有终。顶着一个倔强的外壳,在职业舒适圈里沉沦又浮起,鼓起勇气离开又被弹回去。
来到美国后,做全职妈妈很繁累,琐碎很快淹没了我。我们并没有受到过全职妈妈应该是一份职业的社会观念教育。虽然我认可自己的劳动价值和任何一份工作一样应该获得尊重和价值认同,队友也和我的想法一样。然而事实上,我很怂很心虚。想要经济独立,想要自立于美国,想要为了老年生活有尊严。我骨子里并不认为做饭打扫带好娃有什么特别的成就感。就算带出了优秀的娃,那也是她的人生,不是我的。想要再次走进新的社会,即便有困难也要坚持独立人格和意志,坚持个人的完整性。
理所当然的,我又陷进了十多年的行业资历和前期积累中。做中文私教,做私校中文项目,加入海外中文创业平台做内容。终于,我觉得准备好了,要上马自己的平台。为了眼前的确定性,我说服自己,这是你自己的平台和事业,你需要自推动力。热情不够,理性来补。做熟不做生,把握自己能掌控的,就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比较容易成功。
我想要的,究竟是用什么标准定义的成功?我到底想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算平台建成,也成为了预想的模样,我会有价值感和真正的成就感吗?
我卡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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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这场普普通通的病差点要了我的命。结束了所有的工作,我简直怀疑已经撑不到下个月。这个突发状况刺激了我,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下个月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那一刻,我重遇了八岁的自己。她在遥远的过去审视着我,向我伸出了手。
大病初愈后,我开始在公号上试着写小说写杂文,行文生涩,情节呆滞,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了流畅的思路和编故事的能力。同时也接了国内杂志社的约稿,想要慢慢让躲在角落的小小自我重新长芽,并和固化的那个强大的自我握手言和。
这个过渡期如此之长,跨越了2019和2020。我在两个自我间反复横跳,两边的力量此消彼长。旧自我的力量超出了想象,打倒了新自我重新崛起,我完全失去了职业转型的勇气,甚至逼迫自己振作精神重新跳回来建教学平台。我跟自己说,都做了这么多年了,再坚持一下。可以一边做教学平台,有空了码码字,学自己感兴趣的新东西,“既要……也要……还要……”,这样不也很好吗?
我跟自己讨价还价,无限延长做出选择的时间。怕疼,怕失败,怕承担损失。过去投入得越多,就意味着现在的损失越大。我不愿放手,舍不得和过去那个曾经如此努力的自己告别,还因为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
结束,其实也意味着开始。我搬空了桌面,腾出了地方,我想要容纳进新的东西。这个脱离过程是痛苦的、撕裂的、长久的。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想起一本心理学书里讲的:我们接触的主流观念总在倡导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它背后的潜台词是:坚持是勇敢的,放弃是懦弱的。可有时候,我们得学着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下。认了栽,承认失败,才会发现,原来可以换个地方重新来过。放弃并不比坚持容易,它同样需要勇气。
人都说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最不配有梦想。我也无数次为此垂头丧气。我最终还是那个做题家出身的平凡人,被琐碎打败,被自己打败。但我还是想跟趴下的自己说:不要怕,别赶路。不要忘记起点,不要否认过去。你要相信自己。我会在荒野尽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