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在二零二一年的两月份写出邦信,我不仅与往昔的文字亲密地做交流研讨,还成天在三更半夜抓耳挠腮,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试图激发心魂中死去的性灵,或禅坐或放歌或打王者荣耀,试图找到一点新的感觉,最后到底还是以失败告终。我常常和朋友讲,我其实读不进去什么文献,文言文这类死去的文字越是年长越是接触得稀少,所以这次也没有前期准备工作,打算放飞自我,信马由缰一回。反正大家都懂我是个业余的,写作画图都是我疏通情感的一种渠道,我专精于什么术业至今不敢讲,还盼望以后底气足些娓娓来道。
能写多少新的东西出来,全看老天爷能偷偷授意多少了,不然就是换锅炒菜,热一盆冷饭那样。
这些都是写文之前的谦辞,全无吊胃口的意思,要说有什么用无非是澄清和热身。好了,来看吧!祝各位新年顺遂,诸事得意,替我接过笔写点更有意思的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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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天下起濛濛的细雨,雨水浇淋在初春的冻土上,催发着群英和碧草酝酿已久的冰鲜生气。这花草树木不管在谁的江山上都该睡时睡,该醒时醒,灾难来临就听之任之,千年如一日地生长,呈现闭合圆环式的轨迹。那若人也这样长,倒也有好处,悲喜苦乐都如碎米稀粥,寡淡而薄,爱恨都不彻底,更不必被什么牵绊所折磨。在乱世,想法太多是不好的,会留很多冒失的遗恨,雀儿大都规避它,只啄食势在必得的谷物。刘邦的身边就曾有许多这样的智者,他们合眼不看人间,只顾低头犁地耕种,一锄一锄如盲人的拐杖在黄昏发出低回沉闷的磐音,还得意忘形地说给百万雄师争夺的土地上豁开一方宽阔的伤痕。
结果鹿被指称为马的那天,鸿鹄飞出大泽,载入史册的一场滂沱的雨,把世上一切濒死憔悴的生灵全部扼杀殆尽了。智者们躲藏在百里的城墙中,刘邦却迎着流铅般的大雨唾掉了嘴里发涩的草梗,心中翻起汹汹的狂喜,挑起竹竿去当愚者了。
后人会详细写他如何唯才是举从善如流,用一双年老蜷茧的手舞动三尺青锋,号令着将士诛暴秦灭西楚,但是不会写那场突然的大雨。他死的时候竟全在想无关紧要的东西,想故乡的泥土是如何一次次吃没他的小腿,俯仰的青草时如何拂手擦过他发烫的思乡意,可他做了一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冲出了闭环走上了茫茫无尽头的道路,历经六国的崩溃,强秦的灭亡,仇敌的末路,从日落到黎明,迎接朝阳之前,还要摸着一条黑暗的血路,注定踏过臣子的尸骸和那些曾为他怦怦跳动过的心脏。
但如果没有呢?
如果他接受了故土的挽留,折掉自己的南山剑,丢掉大楚的鸿鹄羽,灰头土脸埋进田野里,唱着山歌种着菜,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无法了结的爱恨了?
可是鹿还是会被指为马,大泽里还会飞出鸿雁,淮阴的少年依旧附庸一路诸侯,阿房宫仍然在西楚霸王的火炬下溃为焦土,天下必然继续动荡分裂,新的皇帝诞生之时又将血洗乌江,身边立着一个如寒鸦一般有着阴郁黑眸的少年。但目盲的锄头也不会就此停下,切切凿凿,诉说着江山之主换了谁都一样,庸碌的声音像雨点一样砸下,缤纷杂乱地敲在刘邦的心口和每一声发汗的喘息里。
他的脑子里可以编出许多阴谋诡计,但不善思考如此深邃的问题,所以他始终怀念着那场雨,干渴腐朽的心房和龟裂瘦瘪的身躯需要那场年轻的大雨灌注,让他重新得到那种莽撞的纯粹的心情,或许才能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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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已经寻找厉鬼三天三夜了,虽说吃喝玩乐都没耽误,但这家伙也太不给神官面子了,他渐渐开始觉得兴味索然。他本想着亲眼目睹杀人惨案,然后挺身而出抓个现行,没准还能上演英雄救美的桥段彰显彰显生前没能展现的英俊帅气,解决冤魂不散的大难题顺手把自己的遗憾也弥补一下,一举两得岂不美哉。结果倒好,他一掉下来就传送到了指定地点,厉鬼刚刚往村子里放了把火。偷偷摸摸上任的刘邦连忙把人救走,回头再把符咒书翻来覆去搜刮了老半天,终于把火扑灭的时候,不仅是村子的骨架没影了,厉鬼也销声匿迹了。别说目击案发现场了,现场都没了。
刘邦卸掉腰带一块碎金,气势雄壮地拍在案上,被小二嬉皮笑脸地请上了酒桌。
他妈的,不痛快。四周几近明黄的墙上泼着淡淡的污斑,栋梁不刻花纹,同几方酒桌几条长凳一样直白朴素地支在那儿,摆得越是方正越显得生意萧条。他喝了一口酒,觉得冷清清没什么好看,忽然乜进酒杯里,清浊的醪糟从中心点起一道道觳纹,明晃晃的灯光照在里面,裁出一块黑色的影子。他第一眼就入了神,早年间的记忆汹涌地奔窜在他的心房,惹得他时而抽痛一下,知道时光已回不去,只有丰神俊朗的面皮还被身体牢牢记着,在当神官的时候像揉泥巴似的才能重新捏构出来,却依旧是死人的魂上包块更远古的皮囊。他年轻时候不怕衰老,是种自负无知的无畏。他中年的时候不怕衰老,是种心怀天下的旷达。直到他遇见了淮阴侯,他怕极了自己脸上纵横的皱纹和指缝里刺出的厚茧,那是种逾期不待的春心荡漾,此时也深深地啃啮着他胸口那团太复杂,缠绕交织在一起的情感棉絮,原来爱一个人是会自卑害怕的,真不像自己。
忽然门外铛铛铛几声铁锣炸响,刘邦停下了拣肉的动作,望过去,一个瘦身着青衫,手中持红漆醒木,伛偻驼背的说书人跨了进来。他先四处张望一番,撇见刘邦,那眼睑厚实的窄眼才亮起光来,重重一欠身,头快低到泥土中去,刘邦习以为常,摆了摆手,老人就转着一块表面浊润的白玉扳指,徐徐坐到刘邦对面的桌上。
刘邦认得他,因为这一鞠躬每晚都来,就算翻山越岭扩大了搜索范围,他也会不辞辛苦地飞回来,老时间老地点,坐在这里,等一声醒木拍案贯穿清寂的街衢。
不过这次说书人却迟迟没有拍案清嗓,只是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刘邦好奇,便问他:“不知老先生今日要讲什么?”说书人摇摇头,说:“我的故事已经说尽了。”刘邦吃惊,把筷子一撂道:“我记得昨日您谈到汉高帝约集诸侯,六十万大军合围垓下,四面楚歌溃敌心志,最后西楚霸王乌江自刎。楚汉之争虽然结束,这后面那么多事情,您便不讲下去了?”说书人笑了笑,手中反复把玩着玉扳指,忽而摇头晃脑仿若自醉,窄缝的眼间闪出凌厉的神采:“老夫近些年才开始说书,讲过季札挂剑,信陵窃符,荆轲刺秦,正是感于他们的重诺守信,忠君爱国,心怀苍生种种品质。遥想我蹉跎的年轻岁月,把气力荒废在蝇营狗苟的凡俗琐事上,但也过得不痛快。后来我只讲英雄的故事,希望还能改变命运,可惜这些不过是痴人说梦,我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呢?汉高帝五年腊月,楚汉两军决出胜负,乱世走了,英雄从这一刻便死尽了,徒留宫廷迷离的血雨,我的故事自然就说尽了。”字字句句如开锋的快刀密密刺锥到刘邦的心里,他听得很恼,咬牙切齿地摩挲着腰里的佩剑,但更多的是悲切,他既是怀念那段一呼百应酣畅淋漓的疆场岁月,又恨别人不理解自己一面背信弃义,又一面一言九鼎的反复无常,最终纷纷爱死亡胜于爱他。英雄在凡人眼里看来潇洒无匹,若真将他们丢进离乱的狂沙之中,面对生死间瞬息的抉择,又有多少人可以毫不怜惜地丢弃冠冕,慷慨地“伏清白以死直兮”?
到底是无为的人,夏虫不可语冰!
“那你今日为什么会来?”刘邦勉强地笑了笑,稳住言语间破乱的情绪,凝神询老者。老者起身道:“因为你很像我一个故人,隆准而龙颜,有着宽仁的英姿,那时身旁还有一妻二子……相过他们的面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以后便不做了。”刘邦大骇,额上滚落豆大的汗滴,他怎么可能会忘呢?那么多林林总总的事情计划好似的,皆推着他走上那条帝王的路。按理说他理当信守诺言,解开腰带用重金酬谢老人,可不知怎么的,刘邦的手顿在那里,竟犹疑起来。他不可能忘记,老人的预言就如诅咒一般伴随过他一生,成为了他无论如何都要富及妻室儿女的信念。他成功地翦除异姓诸侯,稳固政权荫蔽子孙后代——不过在那之前,他也亲眼确认了妻子逼死了长子,又杀了三个自己的骨肉。
你后悔吗?他的心魔在他的耳畔絮叨。
刘邦的表情有那么深的悲伤和恐惧,让老人都恐惧了。他蹀躞地后退,撞到椅子,在地上拖出“呲!”的一声,刘邦突然冲上前去拔出腰侧的玄铁,摇曳的烛火洗出雪亮而滚烫的剑芒,老人惊慌失措,哀嚎着翻倒在地。
然而剑并不是指向他的,刘邦飞身踏在矮桌上,踩碎一只方楞茶杯,登时瓦裂水溅,残光绰约,黑红交杂的滚金袍服猎猎在空中作响,像鹰隼张开的尾羽迅疾地腾出窗外。
“韩信!别跑!”刘邦用尽浑身蛮力,却始终刺不中那团汹涌的黑影,急得大喊出声。不过自己也是真傻,韩信哪里会像以前那样,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一喊就会回头?他奋力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分心,一边飞檐走壁地追击,一边往衣服里掏宝器,不小心牵到了装符纸的小盒子,刷啦啦的黄纸掀得满天翩跹,刘邦恨地急抽了一口气,赶忙舞剑拨开重重遮蔽。
多事的东风猛然从苍穹之上倾泻而下,成团的云絮被撕扯得细长如涓水,在青黑色的夜幕中仓惶地流动。苍凉的冷月光像洗炼洁净的薄纱,茫无涯际地挤开云缝铺散到幽僻的村落,正因这份清白不属于人寰,只源自日月星辰,就更有种凄迷的哀婉,照得刘邦的内心都如玻璃般透明了。他顿在那儿不跑了,因为黑影也停在不远处的平房屋瓦上,瘦瘦长长的身子,好像向外倾侧的青嫩衡芷,孤绝地斜着,随时要一落千丈似的。
刘邦抓下脸上最后一张符塞回衣襟,心里恶狠狠地骂他,臭小子,明明血腥味那么浓,隔这么远都嗅得到,还要用摇摇欲坠的样子威胁自己。
然后黑影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一双荧绿的眼睛,驳杂的风息张狂地在里面旋转。
那是狼的眼睛,杀气腾腾,令刘邦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在顷刻间被活剥得只剩下白骨。刘邦突然忆起以前在长安时候,浓郁的黑夜如滔天的乌墨向淮阴侯倾泻,而他坐在月下,灰翅的睫帘宁静地垂落,刘邦隔着一棵枝条细嫩的树喊他,他肩头微动,皎皎白月光笼在他憔悴的脸上,两束目光却穿林打叶,灼灼地盯过来,让刘邦错愕以为美人迟暮和将军已老皆是他,呼吸倏忽一滞,心跳乱如密鼓。然后滚滚青丝扑乱在将军肩头,又洒向风里,错了错了,只有帝王一个人老去。
刘邦并二指抚过剑脊,赤色的龙纹在抛光的利刃上窜起三寸流火,他飞身上去拽住韩信的衣襟,准备朝人胸口刺下快而准的一击。两人纷纷向下坠去,恍惚的眼神和月色交错在一起,刘邦的心脏又不合时宜地大声鼓噪起来,只是犹豫了片刻,韩信忽而将虬结的利爪刺进刘邦的臂膊,登时血液滋在刘邦的半张脸上。
“你他妈……真不给老子留面子啊。”刘邦被韩信重重地压在地上,还没骂完就咳出血来,赤霄还被他握在手中戳在泥里,刚燃起的火徒留袅袅的灰烟。韩信瞪着一野兽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他,长发凌乱因愤怒而微竖,身上是一件褴褛脏污的布衫,干涸的血渍和斑驳的风尘涂抹在上头,已经辨不清原本的白色。他伸手准备抓起刘邦的脖子直接用利齿咬断,刘邦也和狼搏斗过,立刻反应过来,横剑斩断韩信的左臂膀,弓背蓄力于下身,猛地踹他一脚拉开距离。
韩信失了一只胳膊撞入对面的砖房上,登时溅起飞沙走石,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恼怒,更不觉得痛苦,继续冲过来做盲目的扑斗。刘邦连忙爬起,往村外跑,每日不远千里赴去酒家的习惯害了他,他已经没有余力飞行了。他只得遵着早年逃债的经验,推剑回鞘,顺手牵走村口一匹嚼草的马,双脚用力合蹬,如离弦的箭一般急飙进幽冥昏暗的林间小道。终于引着韩信远离了村子,刘邦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不少,林中不可用火攻,今日的风向容易殃及无辜,走得越深越对自己不利。他翻身下马,马害怕鬼怪的气息管自奔远了。韩信席卷着黑烟,莹莹的绿光从黑暗中探出来又消散,阴邪的妖风冲乱四面的松涛,枝叶震颤相撞发出洪波般庞杂的咆哮。刘邦心下滴汗,黢黑的穹顶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寸寸地压将下来,准备吞噬他渺小的身躯。
去哪儿了?明明那么近,又感觉那么远。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人仿的狼嚎。
刘邦:哦嚯,韩信学狼叫?
然后,黑暗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狼嚎。
刘邦:???
明明赫赫的无数双眼睛从黑暗中将刘邦十面埋伏。
刘邦:真的是狼啊!!!
刚才刘邦就奇怪,韩信挺聪明一孩子怎么可能说被引开就被引开,在村落里人多眼杂施展不开拳脚,肯定是自己吃亏。本来还窃喜韩信的听话,没想到从酒馆到这林中,真正被诱敌之计一点点削减生存空间的是自己?!如果点火,狼群会恐惧,但是不会乖乖退下,只要被拖延时间,韩信就有机会逃走。
不能用火、照明不良、势单力薄,唯一的优势仅仅是不死之身了,而对方却个个都是天生的猎手。冷汗已在刘邦的后背淌下一大片。
刘邦无奈,只得挺剑出鞘,仰头对天大喊:“大将军,我都死过一次了,没必要再置我于死地一回吧!”回应他的是狼群无情的尖牙利爪。
他试图集中气力打开一块缺口,然后马上去追击韩信,但是狼群的攻势如军队一般训练有素,时而聚拢为圆阵以攻为守,时而变化为雁式反守为攻。被逼到绝境的刘邦只能用火,流焰拔高的瞬间,狼群呜呜咽咽地蜷起四肢往后退了几步,但遒劲有力地后腿仍深抓在地上,随时准备从刘邦的背后偷袭。
“韩信,这是你的杰作吧。不能指挥人了,还要指挥狼,你到底有多喜欢打仗啊!”刘邦双手握剑如掬炬火,一会儿转一次身,把狼群逼退,磨牙凿齿地嘲讽道,“那个老头说得对,楚汉之争已经有结果了,英雄的时代结束了。而你,是帝国的隐患,除了死以外你没有任何事可以帮他了!听见了没!刘邦、你的陛下,他只想要你死!”
面前的树冠猛然抖动一下,黑影刚刚露出一鳞半爪的声息,刘邦便大步流星踏起风沙,一剑劈倒那棵树。烈火沿树干直冲云霄,焦熏的黑烟惊住了狼群,很快大火滔天滚地而来,自刘邦破碎的袍下趁风蔓延,花草树木疯狂地在明艳的流火中影影绰绰。
狼群哀叫着四散,又有更多的飞禽走兽奔跑嘶鸣,和远方的村民大呼小叫。那么多声音席卷而来,冲进刘邦的心扉里,让他仿佛置身于修罗战场。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不要挣扎就好了,你都忘了你是谁了,为什么还要殊死搏斗?都是你的错,韩信,你死了那么久,依旧不安分。
刘邦冷着脸踏断烈火,迈向另一端的黑影,韩信也用那种凄惶而责备的目光凝视着他,令他被硝烟灌注的嗓子更加灼热干渴。他掏出仅剩的一张符纸竖在眉心念念有辞,然后大喝一声“缚!”,符纸抽长作一条手臂宽窄,长度不定的白蛇,吐着信子瞬间游出去缠住韩信的身体,然后化成了一捆紧紧缠绕的白绫。
刘邦掐着韩信的脖子将他摁倒在滚烫的草地上,大火把他们吞在腹地。
火焰烧掉了韩信周身黑色的怨气,一点点爬到他可悲的破衣上,刘邦不知道走进钟室的那天,韩信穿的是不是这件衣服,他没有亲眼看过韩信的死,不过很快就能亲手做一次了。
他反握住剑柄,用赤霄对准韩信的心脏。
忽然韩信嘶哑着开口了,他喊道:“陛下……陛下……”眼泪就从那双兽眸里源源不断地滚落出来,划在黑发纵横的脏脸上。虽然他身上每一处都黢黑肮脏,像一具战场上躺了百年的瘦瘪僵尸,但是泪水却如翠叶上的寒露一样,是被月光洗净过的,清澈剔透,一路寒冷地流进刘邦的心里。
“我……不想死……”刘邦还扼着他,他哭得断断续续,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张,哽咽得很娇气,又无赖。就好像刚刚的一场群狼缠斗不过是小孩子图乐开的玩笑。
刘邦俯低身子,用另一只胳膊搂高韩信的身躯,赤霄的火伤不到他分毫,只在韩信的身上啃咬着。他垂头叹了口气,唇对着唇,凑得如此近了,才缓缓地柔声道:“不要怕、不要怕。”剑刺进一半,韩信不说话了,张大着嘴巴“呕啊”地哑叫,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一般,求饶的眼泪顿时不再流了。他说完尚觉得不够,于是吻了上去,却说得很峻重、很决绝了,像沉闷的低雷:“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刘邦把他紧紧往怀里抱,剑则愈来愈深地扎入韩信已死的心脏里,逼出那些成团汹涌的怨气怒火和郁郁不得志的凄苦嘶啸。
——“他的怨气太重了,已经丧失了自我,你下界去,把他的肉身斩了。”
——“可是,没有了容器,他的魂魄就会分崩离析,那是永世都不能再……”
——“他这一辈子重诺守信,忠君爱国,心怀苍生,可偏偏是这恩义永远报答不尽,亦放不下,最终落下一个悲惨的冤屈下场。方能魂散于人间,不必受轮回之苦,应当是上苍的恩典……你且速去速回……”
——“可是……汉高帝?你怎么在这么在这……等等!住手,这里是!”
——“刘邦!刘邦!”
“哈啊!”
晴碧的天空中几朵浮云悠闲地飘摇着,它们的倒影沉在蜿蜒的溪流里,乘着横斜的藻荇和灰色的小鱼似一帆帆白舟划水而去。刘邦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翻身坐起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宁静祥和的画面。他的心情刚刚得到纾缓,忽然顺水飘来了一块焦黑的腐木——汹汹烈火转瞬驰入他的脑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支起赤霄巍巍地站立,嗓中浑浊的腥血让他每每呼吸都苦涩不已。
“淮阴侯……韩信,韩信!”他用尽全力大叫着,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唐突地落下几滴在他的面皮上湿漉漉地发痒,以至于他张大的下巴一直在颤抖,双手也颤抖,最后他失魂落魄地跑起来,往夷为平地的林里蹀躞地跑去。
突然背后一个声音喊住他,说:“喂!你——”
刘邦回头。
一个身穿补丁破布白衫,头顶垂髺,身背木剑的少年隔着河流双手拢在嘴旁,努力扩开声音喊着他。阳光碎金般蹦跳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灰鸦似的少年人眼中便有一整片的河清海晏。
刘邦疾步折回,身子越来越轻,足尖翩翩地从地上被风托起,他不顾少年人讶异的神色,踏着清溪的水飞到了对岸,一把握住细软的手掌道:“走,我带你去找你的人生。”
他们走进淮阴的水乡里,融入熙熙攘攘宁静祥和的人群,好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旅客,都觉得彼此已经陪伴自己太久,但不是这辈子的事情了,面对现下的状况像是秉烛夜游,烛光熹微,每进一步都是一次计较方寸的试探。于是刘邦只能简单地吹开记忆的尘埃,轻轻地问:“噢,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你叫过我的名字了。”韩信摇头说,“这回应该轮到你了。”
刘邦从划拉着狼爪印的衣服里摸出一块楠木令牌,上面的流水浮雕簇拥着一个“忘”字。几天前他就是偷了这块令牌下界来找韩信的,还不知道那个被他从背后偷袭,一棍子打晕的神官叫什么名字,这个忘是忘川的忘还是那个神官的姓名呐?韩信警惕地盯着刘邦长吁短叹拖延时间,眼神里明晃晃闪动一句话“不要骗我”,但刘邦照样信口撒谎:“我叫忘恩,是天上的神官,你死得有些离奇,变成了孤魂野鬼。现在我要把你的魂魄带回天上,先要让你记起你的人生。”
“变成孤魂野鬼,一定是死不瞑目吧,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人生都忘记了,是不是特别后悔,特别怨恨自己所做的决定呢?”韩信揣测着,掷地有声直击要害,刘邦把他的手握紧了,那点指尖的软玉泛着水润的凉意,如针尖刺着刘邦的掌心。韩信不以为然,乖巧地让他握着,举目看了看周遭,阳光蕴在他的眸间:“你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
“我没有多想。”刘邦说,“我觉得人把一辈子重走一遍,可能会有新的感触。第一次的时候深陷其中,往往只顾着活命和实现理想,过得太潦草,第二次的时候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把一切人情都看清楚,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悔恨了。”
“人情……”韩信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我遇见过很多人吗?”
“是的。”刘邦说。
“我成为了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王者吗?”
“是的。”刘邦说。
“但是有很多人恨我。”韩信做出论断了,“所以我是怀着冤屈死去的。”
他们停在一块开阔的平地前,藤蔓缠绕的水井边走着三两只啄地的野雀,一旁残破的老房坍在地上,还有一只铜面皲裂的铎铃吊在蓬顶下哑然地晃着,无人问津很久了,徒留死人的瘴气。
韩信难以置信地望了望,忽然不问了,漆黑的水鸟从他们头顶哑哑地飞过,他的眼眶蓄起一层雾气似的泪。他知道自己回家了。
刘邦掰过他的肩头,让韩信背对着自己,单膝跪下去,松开那根绑带,将小木剑扶正了,又仔细地系那个活节。他的手指粗糙,看上去很笨拙,与细绳苦战了半天。
“也有很多人爱你。”韩信从耳后听到了低而稳的一句话,分明那么幽幽,却穿透了木门板的嘶叫和荒山外的箫鼓,风声都未能撼动这句话的份量。韩信觉得那一刻,光怪陆离的世界正上演着喧闹复杂的悲欢离合,而自己只是呆愣地站在这里,痴痴地享用着这句话,已经足够有勇气走入这场未知的旅途。
爬上丘坡,韩信在以土为盖,以木为碑的墓冢前给母亲磕头。然后拜给他第一次生的故土,拜给他第二次生的苍天,站起身时刘邦正一手揣在广袖里,一手握着那块令牌把玩。韩信伸手凑过来,刘邦挑了挑眉,悒悒不乐的样子,最终还是给了他。
韩信摸着牌尾的那抹红穗问:“这结好看,果真不是人间的,像只鸾鸟,又神圣又孤独。这珠子是什么?”
“不是珠子。”刘邦抱着胳膊挨过去,狭眼稍眄,笃定道,“红豆罢了。不要看神官个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如果没点对人间的眷恋,是没法下来的。”
“您在思念什么呢?”
“我很想念你。”
“为什么是我?你以前就认识我吗?”
刘邦笑了笑:“不知道。就是很想你。”
韩信也笑了:“你这人不太讲道理的。”
万事开头难,再加上刘邦也有些私心想要了解韩信身上他所错过的人生,他们一路漫步游走,努力捡起散落在各处被掩埋的记忆,天色渐渐暗去,留给刘邦的只剩下三天的时间。刘邦趴伏在韩信的身旁,窥视浑然不知的少年合眼休憩,他的影子一点点在月光中被溶解,由魂力勉强重塑的身体渐渐透明,好像随时要消失在皎皎月霞里。
吻过他的额头,刘邦扶着赤霄出门猎鬼。
他一直很清楚,不管换了谁来,韩信注定是要身死魂灭,不得进入轮回了。化厉鬼伤人害人,本就是无可赦免的罪,生前再如何风光,有说不尽的功德,都无能为力了。但是若非不欺骗韩信同自己重走一回,他又如何去证明韩信未曾悔过为自己争来千万里汉土,辗转流离甘愿囚入自己的臂膊?又如何听见韩信向自己剖白真心,重新痴谈那些欲壑难填的夜里,那永世道不完的情话,了结这份相爱又爱不得的遗恨?
但如果,他真的悔呢?但如果,他根本从来不属于自己呢?
不行!不行!张狂的流火在尸骸间穿梭纵横,凌厉的目光从斩断的黑烟中乍醒,他发了狂似的在乱葬岗里和那些怨气缠斗,劈倒的都是他那个时代不得回乡的将领士兵。他一次次举剑将他们砍倒,一次次从空洞的眼窝里记起当初在沙场上,那些游子悲苦哀戚,湿润如羔羊的眼珠。
“大风起兮云飞扬!”他将利剑从一块呻吟的心脏里剐出来,又捅入另一个。呼啸的大风伴随着火剑舞动的萧飒和他粗野的歌喉,嗡嗡震动在厉鬼的骨缝间,刮出尖锐的摩擦声。他还有很多无可奈何,面对兄弟的牺牲无可奈何、面对英雄的冤屈无可奈何、面对长子的仁弱无可奈何。最后面对后人的轻蔑和诋毁,他用笔直的剑刃指向苍天,赤帝子的眼睛淬出金色的光芒,他大笑着继续舞剑,继续歌唱:“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突然,在层出迭见的噩梦的黑帐中,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他跪伏在地,双手捧着鎏金虎符,然后猛地抬眼,把整条汉河上的繁星撞进汉王的心里。可他含泪清醒过来,只见脚下姿态狰狞,面目全非的尸骸,警醒着他青春远而远,桑田已成枯海。刘邦肝胆欲碎,熄了火,在夜色里黯然伤神,唱不动了只得吟,就算叹也要把它叹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第二天韩信醒过来,发现刘邦的衣服又添了更多的抓痕,有的甚至深入皮肉,在各处绽开大小不一的血渍。他从腥气的怀抱里挣脱开,下床问人借了毛巾木桶,盛了水准备给刘邦擦伤口。结果神奇的是,那些流过血的口子里是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韩信困惑片刻,恍然大悟:死过一次了,不会再被伤害了。于是只好跪在一旁给他轻手轻脚地擦拭脸上的泥泞和泪痕。
刘邦突然抽了一口气,大惊小怪地睁开眼睛,五指紧扣韩信的腕骨,把他掐得生痛,也喊出声来。
刘邦反应过来,赶紧松开道:“大清早的,你在干什么?”
韩信不理他继续帮他擦脸,淡淡道:“午时了。”
不知是不是很少见韩信如此认真地照顾别人,刘邦昏了头傻了眼,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地眨眼睛,也不赶时间了,呵呵地笑:“你为什么照顾我,你都不记得我。”
“你从大火里把我救出来,我应该报答你。”韩信用冷水把刘邦的脸擦亮了,转手又去捉他的手,却被刘邦止住了。
刘邦气弱下去,低声试探:“如果我说那场大火就是我放的呢?”
韩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僵直了腰背,被很多困扰缠住似的:“好吧?可那有什么所谓,你还是救了我。”
“不必了。”刘邦心下一沉,两腿跨下床,站起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两颗透明的丹药,“你不用报答我,我的名字就叫忘恩。”韩信接过丹药,放在掌心观察。刘邦则编得顺嘴了,把剑铗拍得啪啪响:“这把剑叫负义,加起来就叫忘恩负义,我是为了让你释怀而来的,你就是被太多的恩情信义牵足绊脚,期待了太多得不到的,才那么仇怨的。”
“如果忘恩负义了,人就会轻松么?”
刘邦不假思索:“那当然。”
“太轻了,如鸿毛一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没有来过。”韩信撇下布头,掉在桶中发出清脆的水声。
“那么就算最后会一无所有地死去,也要一直不放手吗?”
“你明明知道的,我肯定是这样做的。”韩信站起来,目寒如霜,“人肯定是要为自己而活的。”
好险,刘邦差点就露出马脚,最终还是没将复杂的情绪显示出来,而是吞入腹中。
“那些给予我恩情,把信义托付给我的人,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很难割舍的。”韩信忽然顿住,不往后说了,仰头把丹药送到嘴里含着,糊涂地问刘邦:“好吃吗?”
为自己而活,何其熟悉的一句话,可韩信的解读却将刘邦囊括在内了。刘邦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你小子,原来一直没变过。怎么不问有没有毒哦?”
韩信说:“你不会害我。”
刘邦诧异道:“你就那么肯定吗?”
韩信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摸了摸喉结说:“你总是在想怎么留住我。”
刘邦嘴硬道:“那可不一定。”
“噢。”韩信踱出门去,“那你害我之前跟我说一声,我会死得明白一点。”
“韩信!”刘邦冲过去拉住韩信的胳膊,把他硬扯到面前摁在墙面上,“你就那么想死吗?非要这么做不可?恩情这种东西可不是公平的买卖,怎么还得清?”
“你为什么生气?我不知道,话到嘴边了,自己跑出来的。”韩信抬颏从容地笑他的慞惶,就如曾经那样,轻蔑得招人嚼齿,“你是我的谁呢?不要骗我了。”
“刘邦、我是刘邦。”刘邦急切地推出自己的身份,放在韩信肩上的手掌越抓越紧,他幼稚的动作是不讲分寸的,用伤害扮演着挽留,“我是你的汉王,后来是你的陛下。你含垢半生,仗剑远走,就为了把性命交到我的手上。”
韩信不依不饶:“你是恨我的人,还是爱我的人呢?”
闻言刘邦粗重地喘息着,话语踌躇在舌苔上,激烈地蹦跳,却往喉中走。他合上了眼睛,逃避进杳然的黑暗里。
韩信缓缓明白了些什么,觉得心像石块一样坚硬,他垂下睫羽怅然笑道:“……原来都一样。”
可哪怕结局如镜花水月虽触摸不得,但已昭然若揭,他们还是决定走下去。沿着栈道入蜀川,站在初遇见的地方,韩信这次并不拜刘邦,而是与之肩并肩的站着。他记起寒溪上的一轮缺月,萧何扬鞭打马,高声疾呼将他追回,那时怦然心动的狂喜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韩信说:“我怎么记得你也在月下追过我?”刘邦臂膊上一疼,尴尬道:“你记错了。”韩信蹙眉,微提嗓门佯怒道:“你就一路骗我吧!”刘邦摆手:“好好,我招了,是追过。你那时候怨气缠身,可难追啦,我不比萧老头轻松多少。”韩信裹紧刘邦送他的青灰色披肩,风在衣摆下跑来跑去,刘邦顺手就牵起来,韩信瞪他一眼:“别弄。”刘邦耍性子装委屈:“打着我了!”韩信见他一副气人的顽童模样,很熟悉,有种莫名的近乡情怯,脚踩在故土里尚且感觉不到的融融酥痒此时如倒头的大雨将他淋透。哦,难不成这个男人的胸膛曾是自己另一个故乡?
待他反应过来刘邦已经准备带他去下一个地方了,他喊:“等等!”刘邦回过头。他问:“你第一眼,怎么看我的?”
“好看。是个美人。”刘邦嘲弄的笑意一丝丝地从厚唇里流出来,把韩信的耳根吹红了。脸上多了块被揉捏出的红印子,他才正色说道:“太嫩了,却瞪着双杀人的眼睛,腰杆直的像利剑,握住了肯定会流血。流血我不在乎,能替我点兵上阵就行。身上的气味好像不是从人间来的,应该活不久的,但也够用了。”
“你都算好了。”似疑非疑的,韩信就那样愀然地盯着刘邦,让后者不忍了。他说:“所以我尽可能让你多活了几年。”韩信却道:“这不是我要的。”没一会儿的功夫,拜将台近在眼前了。
韩信站到八尺台前开阔的平地上,耳边响起鼓声阵阵人群窃窃,眼前似又出现了泛着血光的牺牲祭物。还有什么话,浑厚有力如涛如风,从离头顶不远处降下来——那天他就跪在此处,接受汉王的授衔仪式。也是那一天,韩信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后来他的所到之处都掀起滔天的巨浪,吞噬了轻蔑者的影子。
“我忽然想起来,你曾经把我比作沙粒,为什么?”韩信把木剑交在刘邦的手里。
刘邦低声念诀,木剑瞬间变做铁器,韩信自发跪下来,双手举至齐眉,预示权力的长剑稳稳地躺进他的掌中。
刘邦扶他起来,笑眯眯地说:“因为我的性子像风呐,你做沙不好吗。缠绵一辈子。”
韩信看着他,久久不说话,青眼渐作白眼。刘邦广袖一挥,指向万里河山:“我把你吹到这天涯海角,历遍刃树剑山,还要紧紧地把你握在手里,一刻都不能放。”
他们就这样,早上行路,晚上休息。已经走过了韩信最辉煌的日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背水灭赵劝降燕国,攻齐国得齐王,最后在垓下四面楚歌,与他惺惺相惜的对手也被他亲手毁灭。
每晚刘邦吻过韩信的额头就不见了,回来的时候带着几颗丹药。最初的时候有两颗,三颗,后来只有一颗了。韩信在木门吱呀地撞上榫卯后睁开了眼睛,月光笼罩下他的肉体不像是实质,透明虚弱,好像只有一层冰莹的魂魄衍衍地浮动着。然后他一直望着窗外,刘邦在屋顶上翻飞滚动,最后如颗豆谷泯在黑夜稀薄的光亮里了。他回想一天记起的璀璨事迹和很多人,过去的繁荣是瑰丽的云霞,已死的自己站在光芒万丈的“韩信”的阴影里,不仅没有亡命天涯驰骋疆场的陶醉感,而且很惊惧。置身事外,就能把恩怨看清?他默念刘邦给予他的教导,试图放空身心撞回枕席上,宛如一头倒向一路向西的时光洪波,然而一口大钟在梦里箍住他的脑袋,发出聩耳的咆哮,还有什么声音似是而非地笑着,像薄而冷的刀剑拥住他的身体。他喘不过气来,快溺亡了。
然后门开了,一股浓稠粘连的血腥味直冲进来。刘邦不知是猎了什么,头发松散在肩膀,自己的血和猎物的血,从头顶淌到胸口,衣服已然完全穿不了了,他撕扯下外袍丢在地上,猛抬头,韩信坐在月下,径直把目光凝在他的脸庞。
刘邦恍惚片刻,心跳又泄掉半拍,但是他表现不出来,污血和汗渍裹得他不像是个活人。他伸手,立刻被韩信拍开,三颗玲珑的珠子狠狠地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等万籁俱寂的时候刘邦已经颤巍地站起来要发怒,韩信不怕他,大喊道:“我不要!反正我已经死了,而且很快就会消失的!”
刘邦提起韩信的领口就骂,唾沫混着血,飞溅在少年人的面颊上,“你他妈放屁,谁告诉你的!我没讲过!”
“你在骗我!刘邦,你这次骗不了我了!我已经陷进去了,出不来了。”韩信亦咆哮,怒目圆睁,凶狼一样龇牙咧嘴,仿佛真的露出了致命的獠牙,“你休想让我苟且地活!”
“你想我怎么样?!韩信,你到底要什么?你要名要利,你要大将军,你要齐王,你想要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你还想他妈衣锦还乡,我什么没给过你?你为什么一直不听我话?”莫大的疲惫和悲伤压倒了刘邦,他沉沉地倒下去将韩信摁在身下,又紧抱住,似乎到了生离死别的关口。
絮乱的呼吸喷在他们耳畔,韩信伸出手搂住刘邦的脖子,热泪从他的眼角不停地滴落,灼烫的血染透了青白的衣服,他被刘邦的痛苦所温暖了,盘腿绕在刘邦的腰上,哭颤着音恳切地道:“我要你,汉王,我要你。”
刘邦挣出点空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豆冷光在他的眼眶里发狂地战栗:“你说什么?”
“我要你真心对我,我要你把我穿在身上。我要做你的军旗,你的利刃,你的美人,永远永远。”韩信急促地呼出一团团湿热的白雾,他几乎想起了一切,深入骨髓的沉疴在他的身上浮出红色的情欲,他低蔑地哼出声,又是刘邦最恨的那种轻易的笑容,“但你给不了。”
一场云雨。
刘邦把唇抵向韩信的唇舌,两人含着血水和眼泪交吻。年轻的身躯摩擦着床板发出迷乱的响声,吱呀吱呀,浪涛在交合处猛烈地涌动着,身下疼痛而火热,溅出淋漓的水渍,绵绵的血丝顺光滑的腿畔流下,鼻息间兼有厮杀的苦涩和情欲的酸甜。
韩信本来还压抑着不作声,忽而想起有那么多的遗恨和无法实现的愿望,自己泥泞不堪的身躯正在溃烂破碎,竟肆意地浪喘起来,一声不递一声,被刘邦凶狠的顶撞冲得稀烂,又强作哭泣。好像正在反抗着对方,偏偏还将他抓在怀里。
刘邦掐紧他的腰,奋力地送胯,感受魂魄绵软潮湿的内里汹汹地吃着自己。颤抖和喘息,这些昭示荒蛮生命力的东西,他将其烙印在韩信的身上,把一切重新获得的青春都给他,全无保留。
身下人的哭声令刘邦生厌,把白浊挺到韩信的深处,伸手去抚胸口挺硬的红樱。韩信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折磨,终也释放出来,但是哭声没有停止。
刘邦搂抱着他问,你哭什么?你从来没这样哭过。韩信用手揩去刘邦颧骨上的血,说,我不要再走下去了。刘邦缓缓抽身,低头咬住他的喉结,韩信,不要怕,不要怕,这本来就是你的人生,你怕什么呢?可他抖得更厉害了,在喘息中破碎地叫着。我好害怕孤独地死去,我好害怕你们离开我。汉王!汉王!我害怕,我那么爱你,我害怕你面目全非,将我囚在游行的车后,昭告天下人要置我于死地,还不回头望我……
翌日墨色的浓云盘踞在天空,窗外阴沉沉。刘邦醒来的时候只裹着层薄衾,因为已经是春天了,所以不怎么冷。韩信守在他身畔,用手去摸他的隆准,又顽皮地挠挠蓄着薄胡须的下巴,刘邦佯怒瞪他一眼,韩信马上笑开了。没有补充魂力的肉体,刘邦已经快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们修正了衣装双手交握,彼此都没有说话,昨夜把长久淤积的脾气宣泄完了,还久违地交融结合。现下暂且放过了对方,在暴风雨前默默地等待着再一次死别。
路上韩信问刘邦,为什么要变成青年的样子。
刘邦说:“你遇见我时,我已经是不惑之年了。我怪你来的太晚了,你怪我老得太快了。你从没机会见这样的我,于是给你看看,你很想看吧。”
韩信轻笑,不戳破他的自卑,反替他圆谎:“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下去了么?走很久?”
“是啊。”刘邦想稍用力,像曾经那样用拇指的厚茧刺弄将军光润的皮肤,忽然掌中空无一物了。
韩信也顿住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悲喜,泛白地留在那里。
过路的人潮并没有发现异状,继续零散地推挤着他们滞留原地的身体。刘邦哽咽一声,执拗地举起手在韩信的头上虚无地盘旋一阵,继续说,“可以走很久,久到我可以揉你满头白发,骂你老头子。”
刘邦送到最后的时候,他们坐在城墙上,望着里面熟悉而不同的风景,宫阙楼台,雕梁画栋,宫人低着头匆匆地行走,不敢抬头看苍穹。然后刘邦隐去声息,带着即将消散的魂魄去往最后的一站。
他们走过上朝的台阶,不为朝拜四海的新帝,而是去朝拜失落的历史,祭奠亡故的爱恨。韩信踏上那个将要流传千古的并不存在的盛宴,去长乐钟室,把一切全都记起。
终于刘邦可以问出那句话,他攥紧拳头克制自己的战栗:“韩信,你后悔吗?”
韩信呆站在那里,忽然仰天大笑——刘邦,刘邦,连我的死你都不想亲自承担。你自己的罪,还要一介妇女代劳!我不恨与你相遇,只恨时代的薄幸,恨这命运把你我皆玩弄。
他笑得肝肠寸断,苦泪淋漓,忽而惊天一道白雷劈空,落下滂沱的大雨。
物人皆非,当初的错误已经难以弥补。失落的注定会褪色、干涸,但你我的爱恨太过刻骨,永远的纠缠不清真假难辨,再走一回,再相爱一次,也将轰轰烈烈从盛大的顶峰,跌入阴窅的谷底。
为什么要后悔呢?下一次便不会这么做了么?如果人生被准许后悔,我们还会放手一搏,爱得那么深沉,恨得如此悲切么?
他摇了摇头,放弃了,答非所问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刘邦好似被比谩骂更伤人的东西撕成了碎块,这种情绪他太熟悉了,是无可奈何。
韩信说,你一辈子和我比较,太自不量力。若单论你自己,你诚然是尽力了的。刘邦苦笑道,你又傲慢又爱显摆,谁见了不害怕?你问过我的第一眼,你的第一眼看我又是如何。韩信也笑,举头看了看灰暗的雨幕,大概就是天将看庸才吧。
刘邦想生气,竟没有气力了。
“可我赢了一辈子还是输给你了,辗转了那么多地方,还是被你抓住了。一次又一次,不管我怎么挣扎,命运还是把我推向你,你准备好的深渊里。”
“可以了,汉王,你已经送的够远了。”韩信语毕,转身要走。刘邦慌张地奔上去,准备阻拦他:“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后不后悔?韩信,告诉我。”
“刘邦,你后悔过吗?”韩信像一只鸾鸟张开了双臂,洁白的衣袖自臂下延展,他哀哀地顾盼着,眺望着,似乎也想要等一句回答,可是突然旋足转身,义无反顾地走进那口钟——身影支离地抛洒,魂飞魄散。
他不回答,他要让他记住他的死,用恨镌刻永恒的爱。
大雨落地发出哗然的喧嚣,刘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场大雨。农民耕地的锄声如心跳一样在他的耳畔硕大无朋,他好像陷入了很深很深的黑暗,只有这些庸碌的盲目的声音紧随其后,像韩信离开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张开了獠牙,耻笑他用名缰利锁捆绑自己,最终孑然一身,和韩信一样死在孤独的泥沼里。
啊,他应该带着韩信跑的,就算背离上苍,随韩信一起身死魂灭,他忽然都愿意了。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做呢?为什么宁愿众叛亲离也要紧握权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曾后悔呢?
他没有得到答案,他不知道韩信是否后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此时除了跪在雨里痛哭以外,心中激不起任何的火花。
有一些爱情生来死去,总是用轰轰烈烈的过程伪装着结局的凄然萧索。以至于它死的时候仍然蛊惑人心,让人一遍遍品尝回味,屡试不爽,都以唐突的离散告终。这世间原来不是什么问题都有答案,亦不是什么努力都会成功。
正在刘邦终于得到了他的失期大雨,刻骨铭心地理解到一些道理的时候,他的爱人却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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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后记吗,of course not
这篇是我听着万芳女士的《新不了情》写下的,如果你喜欢本文可以一听究竟。
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