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中白
顺山集横竖五条街,机关单位所在的香街,一个男人憋足一泡尿,从东能撒到西。
集镇小,街上混混多。常有浑蛋酒后,借酒劲,驾驶机动车在街道上露一手,猛轰油门,像颗子弹,从行人身边擦过,女人的尖叫、刺耳的口哨,响遍整条街。
午饭后,长腿打着酒嗝,顺香街由西向东,像只公鹅摇摆过来。
大亮叼着一支红南京香烟,吐出的烟圈,绕住长脖子,似捕蝉的网。
我日!长腿黄牙缝里漏出两个字。大亮并不说话,瞪着牛蛋眼,稍弯腰,抄起那两条细溜腿,人就横在他头顶上。长腿似旋转的秒针,在大亮头顶上飞转八圈,随后,“啪”一声,似一条死蛇,被狠狠摔在下水道里。
长腿不能在香街横着溜达了,二十出头的大亮进了牢房。
对于大亮的一身蛮劲,吴美丽是不屑的,她喜欢读书人。打打杀杀,是刀尖上过日子。当初,男将给早餐店起名“好再来”。吴美丽说,俗。自己叫吴美丽就够俗的了。只要汤好,不用吆喝,人也来喝。
男将问:“那叫什么?”
“月亮早餐。”看着墙上一家四口的合影,吴美丽有点灰黄的眼睛里就有月儿升起,“那白碗,装满汤,不就是月亮吗?”
“你喜欢就好。”男将丢下这句话,洗碗去了。他内心不懂,喝汤和天上的月亮有什么关系,就像给儿女起乳名一样,只要她说好,叫啥都是宝。
吴美丽却不这么认为,大清早,喝一碗热乎乎的汤,想着那圆圆的月亮,一天心情都美。她还特意请人把招牌上的“月亮”两个字用一轮圆月替代。这下好了,连街上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她开的店名。大亮也夸“月亮早餐”好,还说香街两旁的店名俗,唯有他们早餐店的店名像那么回事。儿子赞同,吴美丽很欣慰,她就希望儿子能收收心,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孩,踏踏实实过日子。儿子嘴上答应她,可两只铜锤般的拳头就想在香街砸出一条道来。
儿子一点也不像他父亲。男将个子不高,长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双眼皮下面水洼洼的一对杏仁眼,随时能挤出两滴童子尿,让人看上去,觉着他年龄比她小好多(男人实际大她三岁)。在她心里,男将活得窝囊,再给他戴两顶绿帽子,他也不会发脾气(记得当年和武装部长好时,男将知道后,把开水瓶摔了,以为他会打她,可他一摔门,上街去听《薛刚反唐》了。事后,他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往事,随着顺山集老屋的拆迁,化成灰尘,随风去了。儿女长大,她早收敛了(似乎也明白,那些男人只稀罕她的身体,他是用心在乎她的)。
儿子进去后,吴美丽的早餐店正常营业。她知道,儿子身上有污点,出来,找对象更难。她把以前对儿子的期盼连同鸡骨头丢进锅里,用文火慢慢熬,她曾经对儿子的希望犹如鸡蛋砸在勺头上,破碎了。男将像什么事没发生,不紧不慢烤着饼。男将的火候把握得精准,饼烤得薄脆,咬上一口,在嘴里慢慢嚼,瞬间,满身骨头就酥了,再喝上一口汤,连血管里都翻滚着香味了。
顺山集人管这种用母鸡骨熬的汤汁冲成的鸡蛋花菜汤,叫撒汤。
一早上,那香味,就飘到街对面的机关单位院子里。机关单位院内的年轻人常来喝撒汤,还说,早餐要吃得好,汤是少不了的,喝过撒汤,整个人一天似抱着月亮。他们夸烤饼香脆,骂食堂的饭菜似猪食。吴美丽听后,只会浅浅地笑,她才不相信他们说的鬼话呢。这叫隔锅饭香,再好吃的菜,天天吃,也腻的。这些小人精嘴刁着哩。
对面的年轻人喜欢撒汤,还夸汤碗白亮、干净,一碗汤,就是一轮月亮哩。顺山集的小青年也爱来香街喝撒汤,吃相,不雅,啃着烧饼,渣儿,掉到桌面,或是落在碗里的汤中,他们贼目鼠眼偷看着小月。
吴美丽是过来人,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碗里有月亮,也瞒不过她的。她假装糊涂,来者都是客,是客,就要笑脸相迎。
如果不是儿子进去,吴美丽在香街活得舒心哩。男将是香街土生土长人,在机关单位对面拥有两间二层门面楼房。儿子娶亲不用愁的。哪知大亮把长腿摔残了,还好,没出人命。在她眼里,儿子纯粹是作死,幸福日子不过,偏要朝刀尖上碰。她对儿子失望极了,接下来女儿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小月前天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女儿没有考取大学,只要听她话,睁大眼睛,机灵地四周瞅瞅,挑选个不错的家庭,将来会生活得很好。顺山集人都夸小月会长,鹅蛋脸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材也像她年轻时,该凸的地方,就两个字:骄傲;该翘的部位,非要说三个字:骄傲呢。女儿皮肤随男将,就像浮在开水里的鸡蛋白。望着连女人见了也会心动的小月,她早在心里盘算好,小月是不能嫁去下边人家的(顺山集人把来赶集的村里人都称为下边),连香街上的男孩子都不能谈,女儿至少要嫁到县城去,那个男人还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最好像天天进出机关单位大院的年轻人那般光鲜。
小月刚毕业,在家呆不住,就去街南的一家中石化加油站上班。穿上工作服,拎着油枪,往那里一站,来加油的汽车排着队,大家耐心等着她加油。有的年轻人,加完油,把车子开到旁边,却不走,没话找话,问她95号和92号汽油的区别。咨询她的小伙子越来越多,加油站人婉转地告诉吴美丽,让她提醒下小月。她是什么人,过桥比女儿走的路还多,立马叫小月回家。她才舍不得让混混们凭着三两句的甜言蜜语就把女儿给骗走。正好早餐店也需要人帮忙,小月在店里端碗,收钱,每时每刻在她的视线中。她知道那些来喝汤的男人,是不敢光明正大用言语诱惑女儿的,顶多就是眼睛里射出两股骚气。那是无趣,也是无味的。
自从小月从加油站回来,空闲时,吴美丽瞅住机会就教女儿如何识别男人,告诉她,除了父亲和大亮不会对她起歪心,别的男人都想把她哄上床。可不能贪图人家一点小便宜,而后悔一辈子。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太随便,才找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
小月嫌她说话多,说自己小,暂时不会考虑结婚的。
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听,吴美丽就像《动物世界》里播放的那头母豹,在示范着教两头幼豹如何猎食,把自己过来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她先前走过的坑洼路,绝不能让女儿再走一趟,她要帮着小月绕开坑,走平坦的大道。
机关单位的年轻人来喝撒汤更勤了。他们有事无事,找机会,逗小月说话。小月呢,对他们很热情。吴美丽知道,年轻人喝汤时,喜欢调料的味道重一点,他们才不会当真。她倒担心女儿涉世不深,容易投入真感情。她渐渐发现女儿的眼睛里有了酒水,早晨的阳光射在里面透着晶亮。小月有时会偷望着机关单位空荡荡的大门。当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出现时,吴美丽看到那两只小酒杯,瞬间冒出酒花来。
连平时不爱说话的男将也不时抬起娃娃脸看女儿两眼,怕一转身,小月就会像一只白鸽子,拍打着翅膀,飞了。
小月微醉的样子,没有逃过吴美丽的眼神。她脸上堆着笑,欢迎所有来喝汤的人。女儿心里想什么,她当然知道。她清楚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喝醉酒,脚底似踩着皮沙发,嘴里还飘着麦芽香,连看街边的公狗都是站立的。
“眼镜”来喝汤,很少和小月说话。小月端上汤,他用勺子,捞一点,吃一口,慢慢地喝,文雅得很。有次,小月好奇问,捞什么呢?他用普通话回答,你家的月亮呀。当时,吴美丽一听,心里就产生好感。心想,还是读书人会说话,明明勺子里是干丝,他却说是月亮。“眼镜”用嘴说话不多,他一直在用眼睛说。他一抬眼,吴美丽就能感觉到他心里想要对小月说些什么。以前,小月从不关心门前马路的情况,现在连飞过一只麻雀,女儿都要走神望一眼。“眼镜”喝汤,喜欢坐在最右边的桌子,坐在那里,刚好和收银台成四十五度角。他们的眼神,似两道手电光不时交织着……
在吴美丽的眼中,“眼镜”一进店,镜片下就飞出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柔软的翅膀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小月的黑发、眼睛、脸蛋,还有女儿胸前的骄傲。眼镜透出来的光是精准的,他知道该看什么,不该望什么,什么时候抬起脸,什么时候埋下头,自然、得体,就在这举手投足间,就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像无线网信号那样和小月共享了。
年轻人认为他们的眼神就如同武侠电影里飞檐走壁的神偷,来去无影,神不知,鬼不觉,可在吴美丽看来,还欠一点火候。就是这样的一团火足已把女儿烤燋,化成灰。吴美丽怎会忍心看到女儿被火烧烤,她要帮着小月将那团火高举在手中,照亮着香街。
吴美丽想,只要那团火不烧着小月的衣服,她不会伸手的。她忽略了,顺山集的人长有猎犬一样的鼻子。人是有温度的,每个人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独特气味的,更何况是一团燃烧的火呢?
街上开始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吴美丽能感觉到“眼镜”再来喝汤,显得不自在。好像他把门牌上那轮圆月挖走了,或是喝撒汤,不小心咬碎了碗里的月亮。她表面上还是笑脸相迎,其实内心清楚他是做贼心虚哩。
她决定要和女儿摊牌。
周末,机关单位大门锁着,只开旁边的侧门。
立秋一个星期了。水泥路散发的热气,像一群想喝汤的顽皮孩子,不失时机从玻璃门缝挤进来,用屁股不老实地摩擦着板凳,眼神随着锅里的热浪一起撒欢,滚着。
七站八所的人回县城了,早餐店里的人比往日少。在吴美丽的眼里,整条街寂静下来。只有外面树上的知了在对着那轮月亮,不知疲倦地唱歌。男将去后院洗刷着汤碗。吴美丽将方凳一个个摆放到条桌上,把小青年吃掉在地板上的饼渣,扫干净。整理收银台时,她看到女儿化妆用的椭圆镜子,随手拿起来,就看到里面游出两条鱼尾巴。她叹口气:老了。想到昨晚和女儿的谈话。事情果真如她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她问的时候,单刀直入,容不得女儿有半点思考的余地。女儿虽然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回答实诚。母女二人在说那件事情时,都显得不自在。还好,是夜晚,台灯不高,也不太亮。她看到女儿双手在不停地搓着裙角,就像小时候犯错误接受她训斥。她不自在,是害怕顺山集人知道这件事情对女儿的评说。儿子已经犯事进去,她不想再让女儿成为香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早餐店之所以留住客人,是因为她像疼儿女一样对待每一碗汤。在香街,她每天起得最早,拉开碳炉,金黄的火苗将门前的月亮照得明亮,看着金黄的圆月亮,她就会想大亮和小月。月亮是早餐店的招牌,儿女就是她的希望。大亮如一弯月牙被乌云吞噬,剩下的小月可不能再被天狗吃了。她曾不止一次在心里为女儿编织着那团火把。她担心黑云遮住小月,更害怕点燃的火苗烧着小月。自己曾经就差点被那团火烧死,她不想,也不希望看到那团火吞吃女儿美丽的裙角。同样一个火把,举着和抱着,结局大不一样。这是活到现在,吴美丽才明白的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看着镜中鱼尾巴,吴美丽的眼前升起一轮月亮。忽然传来两声熟悉的喇叭声,她一抬眼,透过宽畅的玻璃门看到机关单位大门开了,一辆白色小车缓缓驶进去。想到女儿一早上就坐在床上发呆,她心里涌上太多的怜爱。她早打听过,年轻人叫牛马,一个听起来怪怪的名字。是去年调到机关单位上班的,在办公室里接听电话,写材料。牛马名子不太好听。小伙子一米八个头,不胖不瘦,鼻梁上架着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不是太帅,却很斯文。听说牛马的父母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母亲姓马,在县实小当老师,父亲姓牛,干什么局的副局长(也有人说退二线)。在心里,吴美丽也不止一次拿女儿同牛马比较,单从长相上,女儿配过牛马。年龄上,他比女儿整整大十三岁。女儿除了文化和家庭比不上他,别的,是他弱了。如果牛马是真心爱小月的,大十多岁也能接受,大才知道疼。她担心他是在玩弄女儿的感情,在利用小月的无知,轻而易举骗取女儿的好感,从而满足自己的虚荣。
不管他是何种目的,她都会像母鸡那样扑上来,把女儿搂在自己的翅膀底下。她要把对女儿的伤害降到最低限度。在这方面,不能指望男人,儿子还在牢里蹲着,她只能亲自找牛马谈一谈。不管他的家庭如何,他毕竟是一个在机关单位工作的人,他比女儿懂得太多。他没有理由,借着来喝撒汤的机会,骗小月,说碗里有月亮。她想整个顺山集的人都会支持她为女儿讨回公道的。
顺山集也曾出现过几例这样的事情,她甚至还听说中学的某个班主任把初三的一位女学生肚子给搞大了。事情发生后,女生的家长找到老师,那家伙吓得跪下来苦苦哀求,最后给女孩父母十万块钱,才平息这事。尽管小月年满十八岁,可她才不会那样做呢。女儿投入真感情,就应该得到她想要的。她希望女儿高举的是火把,而不是去抱一团火。
她在心里盘算好了,牛马不是香街的混子,也不是下边的那些天天泡在网吧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在机关单位上班,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她当然知道,他绝对不想把这事情闹大(甚至比她还担心满街风言风语),他害怕,事情的主动权就掌握在她手中。她更知道,如今大学生多如蚂蚁,能在机关单位工作还是让人羡慕的。只要他同意,事情就会朝着她想要的结果发展。他的家庭也不是普通的人家,他在城里有两套房产,家里应该还有存款吧。想到这,吴美丽轻轻叹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看着门前那棵桂花树上落下一只花喜鹊,她又拿过女儿的镜子,看到镜中那双曾经迷倒许多男人的凤眼流露出果断而又自信的目光,她似乎看到女儿高举着红红的火把照亮整条香街。
星期天,本是轻松快乐的。可早上,他异常烦躁。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一切发生了。他该怎么办?他知道,她是真心的,她就像一块天然的小水塘,清澈见底,和她在一起,他甚至忘记工作上的烦恼。也许,他不该去看月亮的。其实坐在办公室也能望见那轮圆月的。以前,他总同别人说,成家还早哩。别人为找对象没房子发愁,而他身边从来不缺漂亮的女孩子。六年前,父母就帮他把结婚的房子装修好,现在只差举行一场仪式。他承认她是自己搂过的最纯的女孩。她的笑脸,她的长发,她的身材,她的皮肤,无可挑剔。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那轮月亮。他一次次提醒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好奇碗里的月亮,想多看一眼。捧着她端上来的撒汤,喝着,喝着,碗里真的显出月亮,和天边的月儿一样圆。他用勺子慢慢捞,捞着,捞着,就发现了惊喜。街上人说得对,汤里怎么可能有月亮呢,只有小妖精。现在他才觉得那一碗碗撒汤根本就不是一个圆圆的月亮,更像一个个抛过来的圈套。如果把她带回家,父母怎么看,他身边的朋友会用什么眼光瞄他,还有那些被他甩掉的女孩,怎么笑话他?她的哥哥还在牢房里,她的母亲年轻时在香街水性扬花也是出名的,她的父亲把绿帽戴在头顶上,还成天开心笑着(他不知道那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窝囊)。这一切,让人耻笑。还有她,总是喜欢说“俺知不道”。在香街上,很多人这么说。县城人听了,太俗,特土。自己怎么会讨厌她呢?每向前走一步,都在他引导下。她幼稚,甚至可以说是无知的。他带她骑着白马飞上月亮的,她是难忘的。更多的时候,他也是沉醉其中的。清醒时,他又是纠结的。这让他想起早上喝的撒汤,再鲜美的汤,如果不配上男人烤的两块烤饼,也是不顶饿的。
他无能为力拒绝去喝撒汤,碗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儿还亮。他每次用勺子捞起白嫩的蛋花,放进嘴里,早在舌尖上等候的干丝,就会温柔地缠上来,伴随着鲜美的汤汁,贴着舌根,顺温暖湿润的食管,滑进胃里。那过程就如同在月亮上漫步。
现在,他害怕看到手机上跳出那轮圆月。接通电话,她似念咒语,他不得不见她。
她一上车,就像受到一只惊吓的猫钻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身体似筛糠般抖动着。
“俺知不道怎么办,怎么办呀?”
她的眼睛像两颗摔破皮的黑葡萄,他心疼地用舌头帮她吻去眼角的泪水,他再次感觉到她胸前那两只小白兔,开始不安分打起架来。
第一次,他们也是在车里,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惊恐、无助,还伴着一丝好奇,他不停安慰她。她如一只惊吓的燕子在他耳边发出轻声地呢喃:从没有这样。这五个字像是注射到他身体里的兴奋剂,他的血管有头豹在狂奔。她像躲藏的狐狸,无奈车后座空间太小,他是熟练的猎人,悄无声息贴上来。她全身颤抖,如同暴风雨中摇弋的一叶舟。他的舌头在安慰她,他的手如同施了魔法,她的身体,瞬间,变成一只小白兔,轻飘飘地如同汽球,飞起来,而他变成一匹长着翅膀的白马,驮着她,飞呀飞,她的眼前升起一轮胖胖的月亮——月亮上有红葡萄酒,酒水上漂着奶油、蛋糕、巧克力、生菜沙拉、里脊肉饼、花式蒸饺、青蛙水煮蛋、鸡肉蔬菜粥、西葫芦夹心肝,酒瓶里浮着香蕉、草莓、樱桃、龙眼、脐橙、柚子、柠檬、水蜜桃、番石榴、百香果、红毛丹、圣女果,小白兔吃着早餐,骑在白马身上踩着云朵跳舞……
他在她耳边不停地讲述着那个奇异的月亮,他把嘴里的甜汁尽情地涂满她的脖颈,他的双手像两条戏水的鱼在她的后背上下滑动,他的舌头吻到她的嘴唇,她的身体碎成雪白的蛋花,可双手抓紧自己的粉红色内裤。
“我是白马,你是一只小玉兔。”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左右手变成两根细细的干丝慢慢滑落进热汤中,他看见她的眼里掉下滚烫的泪珠,一滴滑到他的左手上,一滴飞到她饱满结实的右乳房上……
他很快从白马上滑落到驾驶座上,骂自己,真浑。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说,同意做小白兔时,就下定决心,只骑他的白马了。他至少搂过五个不同体形的女孩,对于她们,他不愧疚。如同打乒乓球比赛,他们有规则的,无论输赢,对方是有心里准备的。可他是一招一式教她如何去迎接那个在桌面上顽皮、跳跃的黄色乒乓球的。
想到对他寄于厚望的父母,还有天天烧汤烤饼给他吃的那对夫妻。他当然不会忘记香街太多关于大亮托举长腿的传说。她也不止一次告诉他,哥哥是最疼爱她的,在香街没有人敢欺负她。
他点开她发过来的语音消息:妈说,必须来。
咒语又显灵了。他极不情愿见到那个女人。他也不想让自己几年来的努力奋斗,因为一碗汤止步。他实在也想不出如何去应对那个可以熬制出那么诱人鲜汤的女人。顺山集太小,他忘记在香街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人人都可以打听到对方的隐私。绿豆大的事情总会被街上人当成西瓜大的新闻来传说。他骂自己被扑鼻的香味冲昏头脑,碗里怎么可能有月亮哟。
他把车停到机关单位院里,返身走向街对面,熟悉的味道再一次扑鼻而来。
毛玻璃窗户,似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小月的心跳,加快了。就是那匹长着翅膀的马——驮着她,顺着香街,踩着云朵,飞上月亮吃早餐的白马。
看到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出了大门,她紧张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大衣镜前,仔细端详那张十八岁粉嫩的脸,发现有三两根头发搭在眉毛上,她伸出纤细的右食指,将散发梳回到白皙匀润的耳朵后面,又用左拇指摸一下右边的耳根,上面仿佛还有他舌尖上的气息。她用毛巾洗脸时,没有擦脖颈和耳朵,她害怕,他的味道会连同洒在桌面上的酒水,随着她的手轻轻一挥,钻进抹布,只有香味,不见踪迹了。她像一个等待老师宣读考试分数的孩子,紧张、惶恐,右手在不停地来回揉搓着裙角,原本白嫩的手指变得粉红生动起来。她侧过身,看到桌上白碗里,慢慢升起来一轮圆月亮……
“小月!”
她终于听到母亲的叫唤,整个人一下子从床沿上蹦起来,接着用手擦两下眼角,这才故作镇静地走下楼。
“来了。”
嘭!一声闷响。
“撞死喽?!”声音变腔得已听不出是男是女了。
吴美丽迅速关上玻璃门,惊愕变形的脸,瞬间,平静下来,她转身对刚到楼梯口的女儿说,“上楼拿只鸡,明早的汤要熬浓些。”
父亲正在向电饭锅里放着鸡架,那是母亲用来熬制撒汤的。小月一转脸,看到街道上有片熟悉的雪白,开出一朵血红的花,她推开母亲的手,疯了一样冲出门去……
原刊2019年1期《青岛文学》
《顺山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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