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如何理解文艺中的现代性?
诗人黄梵《如何理解文艺中的现代性?》(2021年6月《文学报》刊登时有删节)一文完整版。
“古典楷模已逝,未来还不可期,这就是现代人被堵在困境里的现实。一旦你认识到现代人的境遇,开始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世界,写小说,你的小说意识,与古典小说的意识,就有天渊之别。所以,二十世纪的小说大师,都是找到问题的大师,不是解决问题的大师。”今天,小众书坊发出诗人黄梵《如何理解文艺中的现代性?》(2021年6月《文学报》刊登时有删节)一文完整版,以飨读者。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
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诗歌代表作《中年》,收入众多总结性选本,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被网络推重为文革后最值得青年关注的两部小说之一,已成为高校研究知识分子小说的代表性文本。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2015-2016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紫金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金陵文学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西班牙等语种。
如何理解文艺中的现代性?
不知你有没有觉察到,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最大不同,不是小说形式和手法的不同,是小说意识的不同。我认为,小说意识的改变,是促成小说一个多世纪不停冒险的真正原因,也是让部分读者对现代小说不理解,甚至恼火的根源。关于小说意识,人们可以给出各种各样的定义和言说,但我想打个浅显的比喻,让你去体会。小说想要探索的世界,好比是一个女人,所谓的小说意识,说白了,就是你看待这个女人的不同眼光。把她当情人看,她的缺点也是你眼里的珍珠;把她当妻子看,她的优点你也会视而不见;把她当母亲看,哪怕她与你格格不入,你也要处处袒护她。接下来你会追问,究竟是什么让你看待女人的眼光大相径庭?当然是你与她的关系!你是她的情人,还是丈夫,还是儿子?会让你对她的关切点截然不同。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你与她关系的改变而改变。回到小说,你作为叙述者,你与世界是什么关系,会让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有霄壤之别。我在前面已区分过古典人与现代人,你要么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两者的混血。你究竟是古典人还是现代人,成了你如何看待世界的依据,也确定了你与世界的关系。
假如你是古典人,你见到的世界,就是笛卡尔信任的理性世界,你对理性的无条件支持,反映出启蒙运动的理想:认定理性能把人类带向美好的未来,即人人称羡的乌托邦。人对理性的信任,是否应该这样问心无愧?古典人是不会质疑的。现代人的起点,恰恰来自对理性的质疑。先不说生活中有多少事,是理性很难把握的,比方说情感,性喜夸张和扮演角色的本性等,就算用理性构建的文明,仍然是一把双刃剑。按说同为人类,国与国的纷争,应该可以用理性化解,可是始料不及的战争,总是会不时出现。按说启蒙运动设想了理性的完美功用,一切与它接触的人,都接受了它的理想,可是一战二战的灾难,恰恰说明,人一旦组成社会群体,个人有理性并不等于社会有理性。就算个人能像公式一样,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社会也不会像个人一厢情愿的那样,表现出百分之百的理性。制度能在多大程度上,抑制社会的非理性,是尚未解决甚至无解的问题。再说,混沌学已揭示,公式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理性,比如,流体力学公式中就藏着蝴蝶效应,用大白话说就是,“如果有一只蝴蝶在南京扇动翅膀,纽约就会下一场暴雨”。这是说,人信赖的理性中,悄然藏着避免不了的不确定,那是人把握不了的。混沌学让人如梦初醒:人期盼的长期天气预报,永无实现的可能。数学中的哥德尔定理,还揭示了逻辑理性的局限,通俗说就是:一个不自相矛盾的理性系统,无法判明自己系统内的事,是真还是假,要想判明真假,它必须借助系统外的其他系统。这里说的系统,可以是一个国家,一所学校,一家公司,一个人,等等。人们在哥德尔定理出现之前,早已懂得类似的道理,知道国家、公司、学校、个人等,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很难客观,所以才会青睐第三方评价。这也是普通人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原因,再狂妄的人,内心也会对自夸心虚,深知他人嘴里的评价,会比自夸更客观。
理性中暗藏的种种魔鬼,把被启蒙运动过度赞美的理性,把很多人心心念念追逐的工具理性,拖入了不可靠的境地。如果回头再看人自身,我认为,弗洛伊德揭示的无意识,让古典人认定自己可以百分之百理性的信念,流于说教。理性本身的不可靠,加上人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再加上就算个人有理性,也不代表社会有理性,这些雪上加霜的不确定,就是现代人面临的理性困境,决定了启蒙运动信以为真的乌托邦,即完美理性带来的完美社会,只是墙上的画饼,难有实现之日。如果大家意识到,那个一直折磨我们的自我,很多都来自环境的塑造,即文明展示的都市生活,让每个人接受的竞争压力,已迫近极限。这样就容易理解,现代人不再像古典人那样,相信只有一个可以被理性把握的自我,现代人是信从自我可以分裂的,至少可以分裂出一个理性把握不了的自我。我认为,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利变成甲虫,就是将分裂的自我,变成一个可见意象,即人兽合体的现代人,变成兽体人心的甲虫。格里高利起初还像古典人那样,抱定什么都可以挽回的古典信念,直到家人,即认定人是人、兽是兽的古典人,完全抛弃他,并不接受他的分裂,他才像现代人那样,无奈地接受困境带来的悲剧。
古典人被迫转向现代人的惊惧内心,我以为电影《海上钢琴师》已准确说出。电影主角邮轮上的弃儿1900,完全是个古典人,当他无师自通成为钢琴天才,为世人仰慕,他却对邮轮依依不舍,始终不肯下船。当他爱上一个上船来又下船去的女孩,一天在朋友怂恿下,决心下船去找她。他沿着舷梯下到一半,突然站住了,接着转身回到船上,从此再也不下船。多年后,报废的邮轮即将炸毁,朋友知道他一定还在船上,前去劝他下船,他死活不肯,最终与邮轮同归于尽。是什么挡住了1900唯一一次下船的冲动?当然是现代人生活的城市环境。下船那天,他站在舷梯上,看着对面纽约无边无际的摩天大楼,他害怕了。是纽约无法把握的无限,陌生,未知,不确定,让他害怕。邮轮的有限,熟悉,让他可以把握一切,他迷恋狭小天地里的确定,不含混,可以预见,这是典型的古典人心理。他宁可与狭小熟悉的旧世界,同归于尽,也不肯步入把握不了的新世界。施蛰存的《梅雨之夕》,揭示了一个古典人,转为一个现代人时的困惑。读者可以感受到小说中“我”的分裂,那是一个顾及旧世界道德,想做到无可指责的“我”,要不然,“我”就不会故意把伞打得很低,生怕被熟人看见与少女同行,要不然,回到家就不会撒谎,说和朋友吃过点心,害得自己晚饭只能少吃。“我”把握不了的另一个自我,始终被少女牵制着,路上这个自我逼迫他向少女献殷勤,令他幻想。如果这个自我是他可以把握的,当少女提醒他雨停了,“我”就不会“暮然惊觉”,回家路上失落之余,竟几度不知不觉想张开伞。民国时期的不少现代小说,都涉及古典人与现代人的冲撞与平衡。郁达夫的《沉沦》中,也有类似的自我分裂,只是主人公无法平衡两者,即难以把控的性需要,与读书人的道德自审,因屡屡难以调和,平衡,令主人公最终走向溺海的悲剧。
说一道万,一旦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待世界,古典人眼中的世界,就成为你眼中的幻梦,变得不真切。古典人认为能实现的现代性,即通过启蒙理性可以实现的美好未来,你会认为,已脱离人性与社会的实际。就像戈尔丁的小说《苍蝇王》,把先知先觉赋予给象征艺术家的西蒙那样,法国社会变动的残酷情节,让波德莱尔们率先觉察到了新的现代性,大约可以称为文艺中的现代性,它对启蒙运动料想的最后胜利,即现代性的实现(理想社会的实现),完全持相反的态度,认为并无可能,或说,与启蒙运动的现代性正好相反,是反启蒙运动的现代性的,着眼揭示现代性无法实现的尴尬,困境,肇因。这样的先知先觉,让波德莱尔勾勒的巴黎,不再是光明之城,而是阴森幽暗的《恶之花》,人物的颓废似乎不可避免,也顺理成章。当艾略特诅咒伦敦是《荒原》,乔伊斯搬出当代平庸之辈布卢姆,与古代英雄奥德修斯对照,让布卢姆作为当代能贡献出的可怜“英雄”,说明作家们不再把目光投向未来,为了拯救无可救药的当代,他们开始把人类的早期,视为无懈可击的理想。就如同中国古代文人,进谏或陈情时,均会搬出远古的尧舜禹,作为治理天下的理想。进入二十世纪,一些质疑更直接了当的反乌托邦小说接连出现,如《我们》、《美丽新世界》、《1984》等,这些都反映出现代人的焦虑:理想已破灭,甚至认为理想可能是更大的陷阱,这时该怎么办?启蒙运动并未料想,那些用理性可控的古典人,没有一个能逃脱现代社会的异化,眼睁睁变成了理性不可控的现代人,没有一个不受自我分裂之苦。我认为,启蒙运动在赞叹理性的伟大时,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人不是机器,人有自身克服不了人性悖论,令其文化也充满悖论,无法完全靠逻辑理性治理一切。或者说,启蒙运动的理想要想实现,必要求人成为机器人。
古典楷模已逝,未来还不可期,这就是现代人被堵在困境里的现实。一旦你认识到现代人的境遇,开始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世界,写小说,你的小说意识,与古典小说的意识,就有天渊之别。所以,二十世纪的小说大师,都是找到问题的大师,不是解决问题的大师。他们与古代冯梦龙迥然有别,冯梦龙的众多小说,不只找到了问题,还自信可以用儒家思想轻易解决。解决的时代真会来临吗?我表示怀疑。有没有解决之道,你考察下自己的人性,似乎已了然。比如,你能在秩序井然,没有陌生感,没有意外惊喜的熟稔环境,生活多久而不想改变?人何时能克服,“安全久了就渴望冒险,冒险久了就渴望安全”的悖论?如果你不能理解,悖论不是谁强加给人的,是人性的天然喜好,你就无法明白,为何悖论是创造诗意的法宝,矛盾和冲突是小说的真正动力?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礼仪智慧,文艺创造,可谓各司其职,知道把人性安顿到社会和文艺中时,必须有不同策略。比如,朱熹当年就有感浙江福建一带,抢婚、私奔等人性冲突过多,他写下《家礼》一书,通过推广礼仪,来减少人际冲突。可是,人总有不切实际的另一面,这一类的不谐,矛盾,冲突,也必须有地方安顿,释放,文艺就成了收罗这类冲动的箩筐。人天然喜好的矛盾,冲突,并不适合大量安顿到社会,让文艺大量接纳和安顿,是最无害的选择,所以,说文艺是社会的减压阀,并不为过。这样就可以看清,一旦要求文艺像礼仪那样,发挥消除冲突的和谐功用,人性中的大量矛盾冲动,就会流向社会。
我对比两首简单的诗,来让你对现代性问题,有具体、直观的感受。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诗选》,查良铮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出版。)
黄梵《爱情挽歌——致ZXL》
请你接受我迟来的问候吧,那时你一尘不染
玉、丝绸一样爱着心中的皇帝
回想起来,你是一朵玫瑰,却没有怒放过
那天,蜻蜓在幽绿的水面即兴弹奏
我带给你的,只是一场落日的完整
回想起来,那天多辽阔,而生活多破碎
你的心在缩紧,我却婉言告别
只要轻轻一说,你的苦恼就属于过去
我偏停在那个时刻……现在你依然
不能代替我选择,沉默依然是生活的炼金术啊
但我在你的爱中,懂得了虚妄、多余
遥远的你,还会问:“可以吗?”
现在,我的心里没有了寒光闪亮的刀子
风吹夜窗,我在为你撒下几滴眼泪
人生多神秘,而你的旧爱已日渐沉重
(注:黄梵《月亮已失眠》,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第一首诗看待世界的态度,是典型的古典人态度。普希金很自信,认定诗中描述的生活,哪怕遭遇了挫折,依旧是可控的,未来完全可期,会抵达理性期盼的“快乐之日”。正因为我们等待的未来,会用幸福来补偿过去的挫折,那么当下的困难就变得可以忍受,它终将成为回忆中的“可爱”。第二首诗看待未来的态度,则大相径庭。按正常逻辑,一个女子期待与你恋爱,却被你拒绝,此后彼此再无联系,按理,你的未来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可是诗中是怎么写的?说现在的你,心里没有了“刀子”,就是不再有当初拒绝她的冷酷,寒气,你在为女子撒下“眼泪”,“人生多神秘,而你的旧爱已日渐沉重”。这是说,你从过去走向未来(现在)的历程,令你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女子那份原本不会影响你的“旧爱”,竟然在你心中慢慢生根,越来越“沉重”,你从当初拒绝女子的冷酷,变成现在为她撒下“眼泪”的有情,完全出乎你在过去的预料。你现在的心境,并不是你当初可以预期的,说明你的未来根本无法预见,正是这种无法把握的无常,才是“人生多神秘”的肇因。第二首诗主要传递出,人在过去笃信的未来,不会像信念那样一成不变,人来到未来,可能会后悔过去的所作所为。一句话,普希金用理性描述的对未来之信念,一旦移植到现代生活中,难免会失效。
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何易卜生会用一生的戏剧,反复考察人性之谜。比如戏剧《人民公敌》,就反映了个人有理性,与社会无理性的冲突。剧中医生坚持的理性,之所以会给他的命运带来无常的变化,根子当然还在人性里。个人组成的人群,对事物的理性思考,甚至会远远低于个人,这样一来,非理性的看法就容易大行其道,反过来,对个人理性还会产生排斥。比如剧中,小镇的人为什么会对污染温泉的事实,视而不见?当然是害怕财富受损,若进一步追溯人性的原因,可以发现,人们是害怕失去自我肯定,唯有源源不断的财富,可以帮他们完成自我肯定。人们对医生理性陈述的怀疑,不信任,不过是鸵鸟策略,用幻想的“事实”自欺其人,达到当真相出现时,可以继续用幻觉进行自我肯定。你可以想见,一旦人对自我肯定的事反应过度,他就并非真的很自信,他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滑向自我怀疑。所以,剧中医生命运的无常,来自他人人性中那些自我肯定与怀疑的较量,这是各种不确定产生的根源。我再举生活中的例子。大学毕业时,我的同班同学都认定,他们这辈子肯定会从事与专业有关的工作,三十多年过去,现在从事本专业工作的同学,只剩寥寥数人,其他同学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比如其他专业的教授,中学教师,官员,校长,厂长,商人,企业家,等等,不一而足,我则阴错阳差成了作家。就是说当初毕业时,哪怕我们都用理性,严谨规划过未来,自认用专业能力夯实了未来,未来仍脱离了当初的预期。所以,人生无常,未来不可期,是大概率的事,也是现代社会的特质之一。这类现代性的困境,其实要求写作者们,不要把人、社会、未来过度理想化,现代社会的复杂现实,早已让人很难相信乌托邦了。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可以视为讲述爱情乌托邦破灭的心酸故事。盖兹比对黛茜一往情深,他如同一个古典人,对爱情怀有乌托邦的信念和期许,但他不知黛茜嫁人以后,已非他初恋时的黛茜,她已是一个不期待未来,只及时寻求利益的现代人。当黛茜出车祸,撞死了丈夫的情人,盖兹比表现出古典人的自我牺牲精神,主动顶包承担了车祸责任。当黛茜的丈夫煽动死者的丈夫,开枪杀死了盖兹比,黛茜竟没参加盖兹比的葬礼。举办葬礼的那天,她悄然和丈夫赴欧洲去旅行。一个古典人和一个现代人的恋爱故事,谁会成为牺牲品?结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