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
诗|(俄)英娜·卡贝什
译| 晴朗李寒
【诗人简介】
英娜·亚历山大罗夫娜·卡贝什(Инн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Кабыш)俄罗斯著名女诗人,1963年1月28日生于莫斯科市。1986年,卡贝什毕业于莫斯科函授师范学院俄罗斯语言文学系。1980-1983年曾任少先队辅导员,1983-1987年在学校执教,1987年-1989年担任“动力工程师”文化宫文学音乐团领导。1985年在《诗歌》丛刊上发表诗歌处女作。1989年加入苏联作家协会。1994年,莫斯科“罗依”出版社出版诗集《个人困难》;1996年,莫斯科“哈盖斯”出版社出版诗集《儿童世界》。1996年获得“A·特普菲尔”普希金基金会颁发的资助金。2003年,诗文集《童年·少年·童年》由萨拉托夫少儿出版社出版。并于当年重新回到学校任教。2014年,获得“莫斯科肖特奖”,2016年获得阿赫玛托娃奖。
卡贝什的诗歌作品还发表于《旗》、《新世界》、《各民族友谊》、《星火》等杂志,并被译成德语。
著名诗人叶甫图申科曾在一篇诗歌评论中称:在俄罗斯诗歌史上值得一提的四位最有个性的女诗人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安娜·阿赫玛托娃、贝拉·阿赫玛杜琳娜和英娜·卡贝什。
《一切都曾有过,惟死亡除外》
一切都曾有过,惟死亡除外。
在我战斗的旷野
抛洒了那么多泪水和鲜血,
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都不要再重来。
并且,心中也不再积聚愤恨,
我平静而坚强地说:
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
《故乡对我们如此冷漠——随她去》
故乡对我们如此冷漠——随她去,
这痛苦可以容忍。
那海岸,多像克里木的海岸,
如今这一切年复一年让我倍感亲近。
那海岸远看陡峭异常——
走近后却潮湿地时时闪出微光,
还有些什么,已完全不重要,
进军还是停止,——司号员吹响号角。
那里阳光灿烂,星辰闪耀,
黝黑的男孩说着什么,
捕鱼者拉起渔网,
快活地缷下自己的收获,
他们大声喧哗,让我一句也听不清。
但男孩并不需要答复。
《他建造了地狱、练狱和天堂》
他建造了地狱、练狱和天堂,
如同人们建造房子——石头挨着石头,——
那里会有犬吠,
会有孩子的笑声,有人念着“阿门”……
他建造了神的房子
以防万一,如果上帝不在,
将来和女友
可以不必
再去空空荡荡的世界
漂泊。
《天堂,距离如此切近……》
天堂,距离如此切近……
人们在那里饮着煮好的牛奶,
人们在那里喝着肉汤
与但丁坐至夜深,
在那里有那么多阳光和雨水,
让罂粟花永远鲜红:
天堂,就在那里,没有大人,
只有小狗和儿童。
《现在你把双肩包裹在云里》
现在你把双肩包裹在云里,
我披着你绿色的围巾……
可怎么说也该有个约会地点——
顺便说一句!——
既不在那个
也不在这个世界。
小小的故乡,一拃,半拃,
一眼小洞,一只小巢,那里只有风的唿哨
没人在上面,也没人在后面,
纸糊的小房子,
只用白纸一张。
《土豆在棚子旁开了花》
土豆在棚子旁开了花
浅紫的,白色的,蓝色的……
我在童年就那样害怕天堂,
在那里你会被任何人喜爱
他们驱散亲人的灵魂
无数的人群向你汹涌,——
我隐藏在一棵老梨树上。
……至今仍害怕人群。
《我头上的天空漆黑或者鲜红》
我头上的天空漆黑或者鲜红
有时便陷于浓密暗淡的雾中……
我在天空下疲惫得要死,
它已经不能把我吸引。
尽管生命还必须被它折断,
那就请给我们一片蔚蓝,
妈妈!
我不想复活,
假如不能和他相见……
《但丁地狱篇之第28首歌》
就这样他永远留在时光里:
脖子上的伤口流着鲜血,
而头颅在手中燃烧——
贝尔特朗·德·波尔恩
就这样处死了但丁:
就这样一个诗人
在黎明前处死了另一个诗人:
就这样剥夺了一个生命——带往另个世界
却给了他永生——在这个世界。
《是你教会了我等待》
是你教会了我等待,
整个世界谁也不能做到:
我不像新生的母亲——
而像干巴巴的无花果。
等待没有任何理由,
等待为时过早,等待毫无希望,
怀着那个信念,它不是男人
也不是死者,但奇迹却可能发生。
《到你那儿……》
到你那儿要跋涉三百俄里,
到你那儿要飞越三百个星体,
到你那儿要穿过这整个世界——
没有人离我再近些许。
《尘世的爱情》
我自以为,我已然知道,
什么是尘世的爱情……
在那垅岗之上,在那最远的边际是些什么?
要是茴香多好。
或者是胡萝卜。
赞美每一枚小小的叶子,
三分之一已从坟墓里重现。
马上死去会更好。
或者生个儿子。
或者生个女儿。
《我该向哪儿逃离开命运》
我该向哪儿逃离开命运!
雨水在以俄罗斯的方式淋漓,
一切事物都被蘑菇代替,
尽管没有比这更为可口的下酒美味。
可是,我别无选择。
而森林——不是变成布谷,就是大麻鳽……
又要与蘑菇比邻而居!
朋友们,我只是喝不下那么多……
《怕……》
就好像莫斯科有什么奖赏等着我,
我活着——日复一日,时光催促。
我害怕,可我怕的不是地狱,
而是怕天国中没有你,
我不期盼着与上帝相见,
我不想要光明,而是温暖……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插好蜡烛,
它从角落那样妒嫉地望着我。
《相遇》
不是在旅馆,也不是在家里——
就让我们坐在长椅上相遇!
……只是整个世界都没有这样的,
在整个世界——
都没有这么一张小小的长椅。
《让我们相遇……》
相互射击,
恐怖主义,
世界末日——
对此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让我们随便在哪里射击,
如果我们不射,那被射的就会是我们。
让我们相遇,我的亲爱,
在哪里,我不知道,但要在六点整——
茅屋后灯光明亮,小树林旁一片安静——
嘿,尽管那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
《当上帝对谁心怀嫉妒》
把钢笔扔掉,把铅笔折断——
反正你会写完,无法幸免,
当上帝对谁心怀嫉妒,
就会让他的芯从内部熔化。
《不久我就会回来》
不久我就会回来
也许要过十年——
我将像窗口的光线,
我将闪烁着,像灯光一般。
你对我那样亲切,
是想让我重新烧断?
还是早日进入坟墓?
一天天老去太令人害怕……
《请告诉我,上帝》
请告诉我,上帝,
什么时候你把我
从光明抛向黑暗,
又从黑暗遣回光明,
那么这所有一切——
是为了让我写作?
一切都是为了诗歌?
得啦,请回答我“不”!
《在我无所畏惧的祖国》
在我无所畏惧的祖国,
如同尸体,被一块块分割,
是诗歌从生活中,从俄罗斯的伏特加
和痛苦中挽救了我
就像逃离中东的难民,
我被放逐到荒野,
诗歌成为了我父亲的房子,
水井,
屋檐,
星辰……
像古罗马帝国,有人动用武力,
有的恰恰相反,如同天国,
诗歌,它不能改变俄罗斯,
却给了我这个世界,和那个。
《圣诞节》
在一月的演变中
我乞求的不是栖身之所,
而是一个儿子。
于是我生下他。
你看他躺在襁褓里。
他就要躺在这里,
大哭大叫,乱蹬乱踢,
他就要学会走路……可我和他该跑向哪去
在如此大雪纷飞的天气?
道路,房顶,电线
都覆盖在雪中。
可雪依旧纷纷飘洒……
遥远的星辰闪烁光芒:
那就是埃及。
《致见习修士安东》
恰似圣堂工友读着赞美诗,
暴雨在白铁皮上唠叨不止……
我不会去修道院。
甚至和你一起。
我,兄弟,就留在那里:
等待着从诗国的
天空,他们给,还是不给?
……这才叫恭顺克己。
《祖国》
你曾是我血肉相连的亲人,
你曾是我尘世的故乡,
你曾是我的佛罗伦萨,
我冷酷无情的祖国。
我对你说:永别了,——
忘记你的丑恶与苦难:
我为你指出了天堂——
你却把我驱离开自己的身边。
《歌手》
歌手啊,对你的馈赠,不是因为
让平凡的死者闻名,
而是为了,对于任何不幸
不是以不幸回报,而是歌声。
《我惧怕苍老甚于死亡》
我惧怕苍老甚于死亡:
就像鱼,这水中的居者,害怕着陆地:
我如此渴望爱情,就像鱼之于水……
而在老年,当血液渐渐冷却,
当皱纹在我的额头犁出沟渠,
当所有的男人不再爱我
而且在那里,玫瑰红透,苍蝇聚集,
有谁不会出卖我?
惟有诗句。
《电车向着莫斯科飞驰……》
电车向着莫斯科飞驰……
我早已不为任何东西哭泣。
这是雨。
难道我还活着?
我只不过是在这里租房而居。
我在这颠簸的乡间土道上
搬运着自己的家什,
你在哪里会被杀死,
你自己都不会清楚。
我也就算了,只不过是个诗人,
即便死在这里也没关系……
俄罗斯无边无际,
并且每个人都在边缘说着呓语。
《你说,不能承受自己的负担》
你说,不能承受自己的负担?
我亲爱的,
可你承受过它吗?
为了这样:孤独,
迷住眼睛,
如果眼里一片黑暗
你便会没有一丝气力。
而当你怀抱熟睡的
婴儿,
轻轻地向上帝祈祷,
突然梳子从发间滑落——
这是俄罗斯的大地在吸引着你……
《为了让他回来》
为了让他回来,
是不是我,上帝,曾经恳求过你,
那么多天从未间断!
可俄罗斯变得如此黑暗,
我要收回自己的话语:
就让他留在异国他乡——
我不需要引路人,在这人间地狱。
《我陷于痛苦》
我陷于痛苦——
像鱼游在大海里,
我要变成它:
伴随着潮落潮起……
谁如果想获得幸福,
那他最好变成动物。
《瞬间》
站于恬淡的镜子前,
我的美丽在其中绽放,
把这瞬间称为美好,
我却不能说出:“停止!”
无论是在情爱狂乱的床榻上,
还是在被安宁主宰的家中,
还是面对着,那令我最为
珍惜的:
血肉相连的诗句。
无论权势,青春,还是武力……
我只想把孩子拥在胸前
夜以继日地含泪恳求:
“这瞬间,请不要离去!”
《爱情》
而爱情——是手臂。又有点像头。
像奥基斯王的牛棚*。
我曾经爱过你,那么尽力
我挽好衣袖
把裙子的下摆掖起。
而爱情——是从矿藏中开采金属,
是撞破天井大网……
是自愿的,
终身的,
服苦役般的劳作:
像大桡战船上的出色划手**。
*注:奥基斯王的牛棚,喻指秩序混乱、问题错综复杂的地方,老大难单位,藏污纳垢之所。
**注:19世纪西欧的一种苦役,惩罚一些犯罪的人在大桡战船上当划手。
《我知道这种痛苦》
我知道这种痛苦,
我知道这种声音,
爱情总是与之相伴
从我的身体中离去。
它飞向天空,
盘旋着依依惜别,
整整四十天
在那里找不到位置可栖。
________
注:2004.11.16-12.22译自作者诗文集《童年·少年·童年》(2003年,俄罗斯萨拉托夫少儿出版社出版)。
青春终于逝去
文|周公度
我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首先缘于《叶夫根尼·奥涅金》。这本书我有三个译本。我深深地被那种濒于绝望的爱情所打动。之后我的阅读倾向,多少与普希金密切相关。有次整理书籍,我翻出一本旧版的《复活》,书里聂赫留朵夫大段大段的忏悔部分,用不同颜色的笔划着好几道线,好象我也做过与书中主角类似的事情,藉重读以反省。
现在想来,我偏爱阅读的俄罗斯文学书籍中,大多是给人以不愉快的感觉。我喜欢安娜·卡列尼娜的哭泣,喜欢吉娣拒绝列文的求婚,喜欢罗亭满心失落而去的身影,喜欢十六岁的“我”爱恋的齐娜依达冷若冰霜,喜欢毕巧林陷入绝望。而这一切,似乎都可以归结于达吉娅娜面对奥涅金的回心转意时,她自如而平静,勇敢而淡漠。
我还曾经收藏过两张俄罗斯音乐CD,反反复复地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最喜欢的是《有谁知道他》和《小路》,那忧伤咽楚的乐音,仿佛一个人在林间草地不言不语,默数着草叶上的露滴;仿佛一架马车,车辙轧过泥淖与落叶时,马匹侧耳倾听着蹄下哒叽扑沙的声响。那似乎心意孤决,又深情无限的气息,掠过心尖,又甜柔地绕了回来。
普希金之外,我最倾心的诗人是阿赫玛托娃。她的爱情像她的诗歌一样夺目。她几乎爱上了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异性,而且每次都是那么坚决而不舍。即使她的吻苦涩,她也能从中品得到哪怕单薄的甜意,并陶醉其中。这已不是泛泛的爱,而是至纯的尘世之爱,情与欲的和谐。就像列维坦的《深渊》,幽静自然之外,惟有最尘俗的人才可以看到水面下的绝望与忧伤,李寒兄译著的这本诗集,恰如用了普希金微妙准确的笔触,在营构了列维坦式的深沉凝重中,遍布着阿赫玛托娃式的深情和小心。诗集中的诗人,皆为女性,无论是六十年代出生的英娜·卡贝什,还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叶琳娜·舍尔斯托波耶娃,一以贯之的无不是俄罗斯文学那决然的温情。一如他的爱情,淡然而甜蜜。
他与妻子小芹的爱情,是圈内许多朋友乐于言道的话题。小芹曾是他的学生,在他回国后的一段灰暗生活里,小芹与他不离不弃,举案齐眉,他当然不是十二月党人,但他和妻子的爱情,令许多朋友“垂涎三尺”。有一个无论你境遇如何,都满面微笑地与你同餐共饮的爱人,那是多么甜蜜温暖的事情啊。我无比羡慕这爱情中烟火渐浓的气息。
而俄罗斯的文学,词语之间遍布着阳光的碎隙,宛如坐在木栅栏上等着远方来信,宛如林间小溪的缓缓流去,宛如草地上的小花任由时间飘零。一切是那么伤感,仿佛青春终于逝去后的惋叹。然而我依然喜欢这种树荫下的草木之音,这森林丛中的小兽的独舞,这尘世间最不需要理由的爱情。“在那垅岗之上,在那最远的边际是些什么?/要是茴香豆多好。/或者是胡萝卜……”
感谢李寒兄真诚、精美的译文,使我躁乱的心重得片刻的安静,使我想“赞美每一枚小小的叶子”,使我珍惜着每一个花园与杯盏的梦。
(卡贝什诗选和此文均选自黄礼孩主编“诗歌与人”《俄罗斯当代女诗人诗选》,晴朗李寒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