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为界

我入大学那一年，中文系班里有18名军人。起初，他们只有上衣四个兜和两个兜之别（干部与战士）。一入了冬，这区别就大了。部队驻地在黄河以北的，便是皮帽、皮大衣、大头鞋；部队驻地在黄河以南的，则是棉帽、棉大衣、棉鞋。黄土高原的皋兰山和白塔山两山之间，黄河从兰州自北向南穿城而过。在盘旋路旁的兰大校园里，这些军人同学的着装自成一景，无声地提示着黄河这条地缘的清晰界限。

那一年寒假，我们几个同学结伙到了西安，想看看这座古都风貌。结果发现这里没有暖气，借住同学宿舍还真是冷。一问原因，也是黄河为界，西安城不予供暖，我们几个同学感到庆幸，幸亏在兰州冬季还有暖气。后来搞明白了，计划经济时代，冬天黄河以南不予供暖，黄河以北才予供暖，而供暖期则各有不同。

然而，黄河呈现为一个大“几”字形，“几”字形的顶端已经深入漠北，在河套平原年年冬天结冰，春季开化时形成凌汛，常常成为另一种奇观甚至形成自然灾害。每年凌汛期，“几”字形顶上这一带政府和群众都有抗凌防汛重任，甚至有过出动飞机投弹炸冰的年份。那么，在“几”字形顶端这一带，入冬和开春所需的供暖期不会太短。

我到延安去过几次，参观过那些窑洞怎么取暖——都是一个土灶，连着一个土炕，烟道由土炕穿过导向窑外，成了自然取暖器。千百年来，老百姓就是这么解决的。据说当年边区政府在延安时有几种取暖方式，一是传统土炕，二是炭盆，三是在枣园窑洞外挖了一个通道，在那里生火，热气由通道导入室内取暖。现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传统取暖方式渐行渐远，大都统一供暖采暖。去年12月再次到延安鲁艺旧址参观时，整个展厅，包括作为鲁艺大教室的那座西班牙传教士修建的教堂里，都没有供暖设备，依然是当年的状况。

我在北京住了几十年，最初在平房住，烧蜂窝煤，采暖期由自己决定。天一冷就可以把蜂窝煤炉搬进屋里，直到入了第二年四月才由屋内搬出，感受不到搬进楼房以后供暖前那半个月和停暖后的那半个月彻骨的寒冷。那时候，我住的西堂子胡同那个四合院门口有个老太太，一年四季那蜂窝煤炉就放在小屋内，春秋之际更是冻不着，对老年人自是一个防寒保护。从某种意义上，我还挺留恋那种四合院里的生活方式。等进了楼房，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些可以采暖的家用电器，只能在屋里多添些衣服防冻，手脚总是冰凉。而今，我自己也由一个活力旺盛的青年，转眼不觉步入老年。不光是我，整座城市老龄人口比例不断攀升，一座城已经成为老龄城市、老龄社会。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客观现实。人均寿命增长，这是一件好事。但是，老龄人口自有他们的特殊需求。那么，我们能为老年人做点什么呢？从老年服装到起居饮食、医疗保健，老龄人口有千百件特殊需要。但在北方，冬季里有一件事最为关键，那就是取暖条件的舒适与取暖时间的长短。至少，冬季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生病就会少一些，健康就会多一些。普通百姓到了老年，一日三餐能吃得香，每天能正常排便，每天能够安稳入睡，这就是身体的最佳境况。有了身体的最佳境况，当然就会精神矍铄，还能老有所为。更不会让子女受累，也不给社会增加负担。话一千道一万，这一切的一切，在北方，冬季取暖很关键。

2006年，我在北京市政协十届四次会议上提出了《关于调整北京地区供暖期的建议》的提案。那一年，我已然年过半百，也该想一想老年人的事了。在那份提案里，我这样写：

“北京已经进入老年社会。每年在供暖期到来之前和结束之后，许多退休在家的老年人无处可去，窝在家里很容易受冷生病，由此产生社会医疗保险负担加重和家庭医疗开支上升。而且由于供暖问题引发许多社会矛盾，给政府工作带来压力，甚至对政府公信度都带来一定的影响。与时俱进地解决好供暖问题，也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内涵之一。

目前沿用的黄河以北地区供暖期由每年11月15日开始到次年3月15日止的规定，是上世纪50年代按照计划经济模式确定下来的。我们已经告别了计划经济时代，收取供暖费标准早已实现市场化运作。继续沿袭50年代确定的供暖期供暖，已显得滞后。因此，根据北京地区的气候条件，着眼于‘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建议调整北京地区供暖期：供暖提前到每年11月1日，试供暖从10月25日开始；停止供暖由现在的3月15日，延长到每年的3月31日为宜。”

当年媒体就作了跟进报道：“……在本次政协会议上，艾克拜尔·米吉提委员提出了《关于调整北京地区供暖期的建议》，认为北京市的供暖期应该调整为从每年11月1日到次年3月31日，并且可实行渐进供暖。艾克拜尔委员说，目前的供暖期是上世纪50年代按照计划经济模式确定下来的。我们已经告别了计划经济时代，收取供暖费标准早已实现市场化运作。‘北京基本上是从10月下旬就开始降温，冬季来得非常突然，经常是一夜之间就进入寒冬，因此从10月25日就应该开始试供暖。中国人又有春捂秋冻的说法，因此停暖时间也应该推后。有数据也已经表明，每年供暖前后是人们生病的高峰期，北京各大医院人满为患。’……”

在2007年，北京市政协十届五次会议期间，我再一次提出这个提案。但是，很快我告别北京市政协，担任全国政协委员，这件事就未能再盯住。

这事，不知不觉一晃就过去了14个年头。2020年，我们又在共同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据媒体报道，老年人是这次疫情的高危感染人群，每一个老年人力争不被感染，就是对战胜疫情最大的贡献。

在举国上下防控疫情期间，今年3月10日，北京宣布延长居民供热时间，延长至3月22日。我很高兴。如前所述，这是我在担任北京市政协委员期间，两次提案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问题。虽然由3月15日延长了一个星期，也算是有了松动，离解决这一问题已迈近了一步。

3月20日，北京市再度宣布延长居民集中供热至3月31日。新闻发布稿称：“考虑到当前北京市仍处于疫情防控一级响应期间，学生、儿童及多数市民均居家生活，市委、市政府决定，将城镇居民供热时间再延长9天，至3月31日24时。”看到这则消息，我很欣慰。我仔细研究了这一段确实给人带来温暖的文字，从时间节点上，北京市的这一临时措施与我当初的提案吻合。只是我想，这一做法应当成为今后的长效机制，别疫情过了也就一同过去。

2019年，天津市已经实施自11月1日起供暖，至次年3月31日停暖，将供暖期延长了一个月。北京作为与天津毗邻的大都市，应当把这一次防控疫情期间推出的临时措施永久化，这也符合步入老龄化社会的时代需求。

我想，让那些已经退休在家的老人，能够在天气寒冷之时，在家里坐得住，不感冒，少生病。自己有个健康的身体，不给子女增加负担，也给社会减轻压力。在寒冷的冬天，像候鸟一样飞到三亚过冬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要留在北京或北方的家里度过冬天，期盼着来年的春天。那么，就延长前后一个月供暖期，多给他们一些温暖吧。

我期待着、也相信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今年北京已经做到了。迎春花已经盛开，玉兰花也在绽放。

作者：艾克拜尔·米吉提

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影视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本文刊登于《中国政协》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