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老弟是庄子
文·亢霖
这个莫名其妙的标题诞生于一个朦胧的午后，朦胧的原因除了阴天和小雨外，还因为这正是我午睡的最后时刻。似梦非醒之际，“孔子的老弟是庄子”这个句子突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让我“格登”一下完全清醒。
我睁开眼睛，看到细小密集的水珠正在窗外沿玻璃缓缓滑落，沙发旁的茶几上，是睡前乱翻的一本《庄子全译》，倒扣在《天运》篇的一页。
我想，用一个荒谬的题目写文章，很可能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冒险。
但写文章从来就是冒险，正如文章之外的人生。无论什么样的怪异人生，总会有自圆其说的内在逻辑。按照史料的记载，庄子不可能是孔子的老弟，孔子比庄子大了将近两百岁，在年龄上，庄子只能是“小孙”。庄子成为孔子的老弟，只能是精神层面的，比喻的说法。
即便是比喻的说法，庄子和孔子的亲缘关系也还是需要特别的纽带。在“孔子的老弟是庄子”之前，可能首先应该说明“孔子的老师是老子”。孔子去拜访过老子，向后者请教世界和人生的“道”。这次会面见于《史记》等各类典籍的记载，也直接出现在《庄子》一书中。
同孔子和庄子相比，老子的面目更加模糊，模糊到甚至连老子这个人有没有也成了问题。这样的模糊不清可能正是老子这个图书管理员本人想要的效果。面对这个世界，老子根本不想多做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但老子还是向登门拜访的孔子说了不少话。老子究竟向孔子说了些什么，这次会面的真实情形究竟如何，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描述。在《庄子》一书中，“真人”老子面对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青年孔子，在精神和理论层面上都处于全然的优势。面对孔子积极入世的求索态度和“仁义”的主张，老子的基本回应是：“无为”是最好的办法，一切应当顺其自然。
面对这个世界，孔子想做的很多，想说的也很多。庄子不想多做什么，但想说的也不少。庄子当然没能赶上见到老子，但“老庄”并称为道家始祖的事实，让庄子师承于老子不言自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见过老子的孔子和没见过老子的庄子，在精神层面上都算是老子的血脉。
孔子不可能对庄子做什么评价，但庄子却有机会指点一番孔子。在庄子的文字里，孔子经常出现。庄子对待孔子的态度有些复杂，也有些矛盾。有时，孔子成了地位仅次于老子的绝世高人，有时，孔子又是大出洋相的蠢人，甚至被庄子指责诟骂一通。这种矛盾虽然跟《庄子》一书可能还收入其他人的作品有关，但还是可以被认为代表了庄子本人的态度。庄子和孔子的思想是不一样，但庄子却知道，和那些供奉孔子的后世儒家相比，自己才是孔子真正的知音。
瞅着孔子额上的皱纹和有些滑稽的面容，庄子心有灵犀地说：老兄，百年之后的我才是真正读懂了你的人。千年之后，我们还会被人一并读懂。
毫无疑问，庄子和孔子的生命一起延续了千年。在这个精神家族里，孔子的确像任劳任怨，有些木讷甚至“愚蠢”的老大和兄长，他担负起的是整个家族生存传承的重任。对于精神父亲老子“无为”和顺其自然的劝告，孔子听懂了，却没有照作。面对艰难的世事和叵测的未来，总得有“蠢人”不计得失，迎头而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子奔波一生，以“礼”的态度和“仁”的精神，建立起一套规则，这规则的秘密在于确立了农业社会中利益分配的秩序。在孔子精神遗产的指引下，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成为现实，一个庞大的国家和文明最终确立传延，虽然经历了数不清的人间悲剧，却也无可置疑地创造出久远惊人的辉煌。
在这个精神家族里，庄子的确像个调皮的小弟，有着比大哥更灵活的头脑。在家庭重担被老大承担的前提下，聪明而才华横溢的小弟便有了充分追求个性和精神自由的空间。庄子不仅继承了老子“无为”的精神，还加上了潇洒和狂放的姿态。庄子要追求的，是逍遥游那样在宇宙中绝对的自由，当然这自由只存在于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面对孔子劳累和艰辛的身影，庄子用疱丁解牛的故事说明，不用那么笨拙和辛苦，游刃有余才是至高的境界。
忠厚而成熟的孔子宽容地笑了。他明白，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游刃有余的时候是少数，游刃有余的天才也是少数。
在孔子规则之下的农业社会里，在突破孔子规则的后农业社会里，每个人都在孔子所强调的秩序中生活，无论这秩序的确立是通过孔子所说的“礼”，还是孔子所不知道的“法制“。在众人约定的规矩之下，遵守准则，本份工作，得到自己应得的利益，成为文明社会得以运转的保证。这个局面也是孔子的理想。
但在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之后，每个人内心却总有说不出的渴望，每个人都有着摆脱现状，展翅飞翔的期盼，虽然这愿望不现实，但却挥之不去，余音绕梁。
在这样的时候，庄子这个老弟就派上了用场。庄子的思想，庄子的文字，庄子的精神，庄子存在于众人想象中的身影，在渴望摆脱平庸现实的人那里，成为灵魂深处的精神盛宴。更极端者甚至直接付诸行动，放弃自己原有的一切，成为飘逸或放浪的隐士。
孔子和庄子就这样联手进行塑造。被塑造的这个人，可能是对孔子和庄子都崇拜的苏东坡，可能是对两者都不屑的鲁迅，也可能是八十二岁迎娶二十八岁新娘的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
在窗外的雨天中，我发现用想象勾勒出孔子和庄子身影不是太难的事了。在雨中，孔子雍容稳健地走向庄子的背影，孔子轻拍庄子的肩膀说：老弟，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分歧，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以。
庄子轻灵地转过身来，眨着眼睛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