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日志连载预计于扬州解封之日结束,图片源自我与我仍在封锁中的朋友们)
先来到此时,八月最后一天
2021年8月31日中午,我爸炫耀自己拿到了出门证。
经过昨天的集体抗议,低风险区的居民出门证时间延长到了三小时。
每家每户每隔三天得到一次三小时的放风机会,当然仅限于派出一位家庭代表。
既然我爸出来浪了,我妈就还得家里蹲。
因为刚开始执行,昨天一些先行者发现原定两小时配额只够在大润发门口排队。
我爸很佩服自己的精明,昨天没有浪费机会,等于今天多赚了一小时。
阔绰到买完菜还可以给儿子送点菜。
电话这头,我耐心解释了实践这个想法的困难:
父母住在几个街区外的低风险区,然而我居住的小区出现过确诊,至今还有一个单元楼是空的,根据规定——至少字面上的规定,本小区依旧属于封控管理区。
封控管理意味着两道隔离带,虽说可以通过驻扎在前线的志愿者输送物资。
但一来,我们小区有四千多号人,仅凭几个志愿者小蚂蚁搬家显得缺乏人道主义关怀。
就算允许居民下楼自取,那么多人间隔两米排队等蔬菜盲盒也算不上美妙体验。
二来,出门证不是万能的。
仅允许你出门采购,移动轨迹务必两点一线,擅自流窜到没有开放许可的街道会有些难解释。
路口的哨卡还在,大喇叭循环广播依旧,就像没有烟火的喀布尔。
再说,做股票都知道放长线,短期交易徒增交易成本。
捂一捂,两小时赚一小时。
保不准再发发牢骚,明天能变四小时呢?
虽说受限于边际效应,但足足四小时
——奢侈到可以排队一家大润发+一个农贸市场
届时晒出战利品,那些为了区区两三小时就浪费掉一次机会的邻居们肯定羡慕嫉妒恨。
不如多赚点。
于是打消了我爸的积极性。
苏格拉底讲过,说服别人的诀窍就是先说服自己。
放下手机,我安心打开电脑,一点都不羡慕那些晒出门证的人。
EP 03 — 大雨倾盆而至
时间:2021/07/28
浦东祝桥镇镇政府的口号是“建设航天小镇”。
祝桥目前由浦东开发区代管,这使得当地居民对未来房价增长空间很有信心。
“航天”这个积极又寄托梦想的单词勾起了我的遐思,想象了这块飞地在二十年后成为休斯顿或阿里安第一发射场的画面,甚至屹立一家阿纳海姆电子公司
——在那之前先并入开发区,涨点房价,遂了祝桥人民多年的心愿。
我发现在这件事上,全国人民都一样朴实。
与供应商敲定初步意向后,乙方老板闲聊道自己便是去年祝桥镇疫情的密接人员。
当时,在浦东机场被感染的地勤人员就住在隔壁楼栋。
附近的小区居民都被关了半个月,每天测核酸。
老板唏嘘好在能通过电话联络封闭在厂区的同事,损失不算惨重。
就在我们熟练Social的当儿,
扬州市通报了第一例本土确诊病例,发生在邗江区。
没错,就是新冠肺炎Delta变种病毒。
我当即决定取消接下来的一切行程,即刻启程回扬州。
做出该决定基于以下两条理由:
一、扬州已经出现Delta病毒,我作为一个扬州人在外头跑,即便自己没有被感染,也可能吓到接下来要遇到的诸位。
而且,可怕的星号+括号组合又会出现在我纯洁的通信行程码上。
二、如果我们的城市有啥状况,回去跟家人朋友待在一起比较好。尽管他们未必需要我。
扬州市邗江区,由九十年代的邗江县为基础扩建,常住人口最多,当地人叫“西区”。
广陵区主要继承历史上的老城区,俗称“东区”。
但是,外地朋友们请不要误解:
作为一个三线小城市,扬州的主城区,即东西两区加起来不过巴掌大,不堵车二十几分钟就能开到头。
如果年底能真能按计划开通东西方向的高架,还能再缩短一半车程。
然而,大部分扬州市民不以为然。
大家普遍认为扬州城的交通又堵又糟
——这并非扬州人的偏颇。
在我旅行全国的经历中,所有正在经历大举基建的城市居民都觉得自家最堵,昆明、武汉、南京、杭州、重庆、郑州纷纷争抢堵城的名号,以为自己的遭遇独一无二。
其实如果你在限号之前的北京长安街打过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长安街,就会觉得一切都不是个事儿。
我说这番话是为了告诉你,扬州城一个区与另一个区的界限,用共享单车就能踏遍。
所以,毛女士才有威力强大的AOE范围伤害。
因为,扬州城太小,也太安逸。
根本不用框定地界,强调邗江区或者双桥街道出现了Delta病毒确诊者。
就像台风“烟花”不走高速,Delta病毒眼里也没有人设的界限。
它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扑向毫无防备的人们。
7月28日,一部分市民朋友抱有侥幸心理。
因为与麻将爱好者毛女士关联的确诊案例均发生在邗江区。
仿佛东西两个区中间隔着的是英吉利海峡或马奇诺防线
——其实,只有一条十几米宽的护城河。
它有个接地气的名字:二道河。
我对家乡二道河防御Delta病毒的能力深表怀疑。
你知道在亚洲南部,恒河与湄公河都没有挡住新冠突变。
咱们的二道河防线理应乏善可陈……
于是,没有品尝黑鱼饭,没有面朝大海,连往常出差上海例行公务般的蟹粉小笼包项目都被取消了。
抱着千丝万缕的忧虑,最后一班高铁将我送往扬州。
而比我先到扬州站的,暂时抢过Delta风头的,还有台风“烟花”。
所以,前天我是台风逆行者,今天又成了追台风的人。
短短几小时,主城区被淹没了一半,扬州人真实理解了郑州人的艰辛。
我在上海“错过”的景象,如今正被张贴在本地朋友圈:
老城区一间熟悉的泰式家庭餐馆门前,我一度以为是石制的大象雕像,居然在被雨水淹没的街道上浮了起来!
在镜头前越飘越远,好像要开始一段奇幻旅程。
淋成落汤鸡的街坊们没忘记吐槽:
“原来是个空心大象呀。”
越来越嚣张的雨水中,夜幕中逐渐呈现出一个风雨飘摇的古城轮廓。
一切景象都模模糊糊,摇摇晃晃。
EP 04 — 流言拔地而起
时间:2021/07/29
台风,自东而来。
病毒,自西往东。
猛烈夹攻着这座小城。
落下的是雨水,溅起的是流言。
扬州人做梦都想不通,前天还与自己无关的南京疫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扬州疫情 ?
两位下个月即将出国念书的朋友,刚拿到核酸监测阴性报告。
我催促他们立刻更改行程,带齐证明文件,连夜出发去首都机场与浦东机场,在机场旁找个酒店住下,蹲着
——并且,一出站就主动向监管部门申报,再做几次核酸。
建议的信心源自过去十八个月出差攒来的社会经验。
以我对各城市医疗管控能力的认知,北京与上海均可在几小时内出具核酸检测结果,实现精准控制。
如果情况真糟到要被隔离,干脆隔离在国际机场附近。
当天晚些时候,抵达上海的朋友表示已经收到二次核酸通知,跟预想的一样。
与此同时,扬州市彻底封闭公共交通系统,高速公路上拉起了栅栏。
扬州与南京在彼此交界处,赌气似地各竖了一道隔离墙。
堪称战争前线的扬州隶属县级市仪征,甚至在边境搭建了二层哨塔,全副武装的守卫者24小时巡逻。
至少,两座城市的市民都不必担心“ 扬 — 宁防线 ” 了。
理清楚过去几天家乡发生了什么,一种预感驱使我去检查市内的仓库。
“烟花”果然袭击了其中一处,好在那儿只存了一些已经作废但来不及处理的旧款包装盒。
清点损失时我有一个不好不坏的发现:
1. 去年我们在东莞制造的可降解纤维环保包装盒
——居然,真的可以自然降解。
这款产品使用了12%玉米纤维混合88%土豆纤维制造。
现在,盛放包装盒的瓦楞纸箱被积水泡烂了一角,浸在水里的可降解环保包装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失去物理结构的平衡,看起来像一部恐怖科幻电影“湮灭”。
我琢磨这可能算好事?毕竟开发这个产品的目的就是让它易于回收。
2. 但是,如果该产品被发送到其他区域,比如潮湿的南方,会不会比预想中更早得开始降解?
我认为,环保包装盒何时开始降解需要服从组织安排。
试想,消费者买回去一件采用可降解材料包装的产品,万一被遗忘了。
鬼神使差,某一天发现包装盒离奇消失,是不是有点诡异?
总不能跟南方的顾客解释:
“嗨!它的名字叫可降解环保包装盒。所以偶尔会自作主张地降解,消失,吓你一跳!”
我立刻向广东的制造商反馈,又联系了一家江苏省内的环保材料公司,听取完第三方意见,口头约定了两周后进行现场沟通。
两周,疫情应该过去了吧?
然后度过了流言纷飞的上午。
下午,商店正常营业。
一些企业陆续停工,不过主要是因为“烟花”带来的水患。
中央电视台宣布2021年“烟花”降雨量最大,遭灾最重的区域是扬州市江都区。
江都区,距离扬州主城区十几公里,紧挨着广陵区,到处是一片汪洋,大马路上出现了皮划艇。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条新闻热度不够。
大多数东、西区居民压根没听说这么一回事,全网忙着讨伐毛女士。
也有几位直觉敏锐的朋友,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消毒物资上,互相提醒下班后是不是要多买点食物?
过了下班晚高峰,全体扬州市民都在为夜幕中展开的第一次全民核酸患得患失。
确实是件新鲜事,99%的普通市民之前从未做过核酸。
朋友圈中有过核酸经历的先驱开始负责科普什么是核酸:
“不用紧张,一点都不疼。”
二十四小时前,我们还隔着长江观望南京抗疫。
陡然换自己站在聚光灯前,气氛有些微妙。
大多数扬州市民没醒悟过来应该是慌张还是愤怒,亦或保持从容。
当晚22:00。
我在距离家门口500米的临时封闭街道开始排队,参与第一次全民核酸。
这是我个人的第二次核酸检验。
经验丝毫没派上用场,跟上次在医院自费核酸的体验截然不同:
居民们间隔两米排队。
排队时长接近一个小时,以十人为一组采集样本,而不是单人单份试管。
如果参加检测的是一个大家庭,现场工作人员会尽量将他们安排到同一组。
像我这种独自前去的,则会与其他独行侠混编,只要十人中有一例阳性,同组人全部被送去隔离,包括居住楼道的所有居民。
所以我仔细打量了排队前后的单身人士,衷心祝他们身体健康,福星高照。
我是本组最后一个,喉咙被捅得非常难受,近乎疼痛。
全身防护服的医生似乎想要从我的舌苔上刮下一层皮,至始至终嫌弃我的喉咙张得不够开,在接近呕吐临界点的深度勉强完成采集。
事后老爸告诉我,公立医院的医生资源已经告罄,负责捅我喉咙的是仅剩的实习生。
那些还没离开医学院的年轻人,比我们这些居民更加手足无措,有一部分到了现场才有机会学习如何捅喉咙。
我便释怀了。
历史告诉我们:
2021年7月29日这一夜,一百多万扬州居民最不值得吐槽的遭遇就是被捅喉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