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日志连载预计于扬州解封之日结束,图片源自我与我仍在封锁中的朋友们)
Hey,听我说:
2021年8月28日上午,扬州封城第30天。居家隔离中的我接到一位客户电话,要求发一批秋季新品。
沉默片刻,我淡定地告诉对方扬州还在封城,一边解释一边从冰箱取出今天的“计划供应”,准备食物。
电话那头愣了几秒,好在彼此都是高情商,噢噢噢做恍然大悟状,嘘寒问暖圆场几句,礼貌地结束交谈。
该客户位于二百公里内的某市,似乎并不清楚隔壁有170万邻居被封锁了一个月。别说是人,如今连只扬州籍的苍蝇都飞不出去,池塘里新出生的蚊子只能溺死在消毒水里,工业产业园区一片寂静,港口码头集装箱堆积如山,滞纳金依旧在累计,只有天空变蓝了。
其实,失去订单就像得到订单一样属于商业市场的正常波动,远没有失去客户令人沮丧,尤其当你没犯错的时候。礼貌的甲方会在问候之后补一封口吻亲切的邮件,宣布因为不可抗力,暂时更换为另一个城市里可以运转正常的供货商。
于是你安慰自己与同事,真的是暂时。
外市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扬州封城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们不知道这个夏天,扬州城里晚上最流行的鬼故事是:“大巴车来拉人了”不仅吓哭小孩,还可以恐吓大人。
大巴车经过无人的街道时,连流浪猫都不敢吱声。
那些站在高层,透过窗帘一角朝下窥探的居民们,战战兢兢祈祷着某一部大巴车不要在自己的小区前停下。
有的居民做梦都是收拾行李准备去远方接受隔离,还有的人彻夜难眠,生怕错过社区的大喇叭声突然响起,宛如行尸走肉一般下楼排队参加第十九次核酸——间隔两米。
这次封城是只属于扬州市民的灾难。
外面的世界歌舞升平,连疫情开端的南京都很快恢复平静,整个世界上除了与扬州有关的一小撮人,170万人居家隔离的新闻热度尚不及十八线小明星出轨的小道消息——仿佛这种事真值得造谣似的。
视频网站倒是同步播放着一样的脱口秀节目,显得格外公平,APP开屏广告里依旧可以领取KFC新品优惠券,只是与扬州人无关。
——倒是谣传有一小撮人通过长江对岸的镇江,或北方的高邮,转运价钱翻番的KFC全家桶,理所当然不能用优惠券吧?
是的,出生于八九十年代的江苏青年从未想过有一天炸鸡可乐会成为奢靡享受。就在不久前,这座城市还在为宏大的新区计划而振奋。
现在呢,连扬州的一零后们都体验了一堂复古逼真的计划经济课,甚至波及到了二零后,毕竟奶粉也不算唾手可得~如此写实地重温历史,当初的武汉市民可未曾“有幸”。
毕竟,全世界都知道武汉,但2021年八月在扬州上演的默片,你的邻居却未必知晓:
170万扬州市民正生活在玻璃鱼缸里,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却摸不到,看起来好像水族箱一样正常,又可能什么都不正常,手机内外俨然两个星球。
一股陌生的情绪像潮水般冲到嗓子眼,然而在抵达脑门之前消退了。
因为,我发现1/4颗绿甘蓝色彩消退程度比预想得快,最后一颗西红柿已经变得软哒哒,两根黄瓜身上摸起来滑腻腻,这一切都是蔬菜濒临变质的征兆,我必需尽快处理——吃掉~
与此同时没忘记设定提醒事项,参加半小时后各个微信群内预约食物的接龙“活动”。
这次我要屯些更耐存储的根茎类农作物,比如土豆。
接龙的收获通常存在不确定性,稀缺物资需要提前蹲守,乃至利用一点人脉。
比如昨天幸运得到的十份冷冻高邮小馄饨,实际上是蹲守了三天的辛劳成果,自然,这批小馄饨也经历了层层关卡的审查与成本叠加,最终到手的体验接近你在一线城市获得购房积分的快感。
然而快感终归稍纵即逝,现实是抓紧时间在各个志愿者的、私人的、社区的微信群里登记申请下一批补给品,给冰箱做做不完的填空题。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居家隔离等于闲着没事干,获得新鲜食物需要比拼意志、财力、社会关系与对机会的精准把握,有时还得游走于灰色地带。
每一颗进入扬州隔离区的小馄饨都承载了故事,化开的虾籽酱油汤里倒映着此间的色彩。
所以,有了这些日记,我在2021年7月-9月(预计)Delta病毒肆虐扬州期间的个人经历。
有一些是倒叙,正如疫情一开始无人料到今天。
有一些是进行时,太阳照常升起。
日记中没有隐晦的消息,没有是非曲直,没有高屋建瓴的观点。
我下决心克制自己评论自己的生活体验,尽可能平铺直叙地叙事。
提供一位普通市民历经封城的家里蹲日志,供好奇的朋友窥探一二。
EP01 — “你去过禄口么?”
时间:2021/07/22
连续几天的热搜是7.20郑州水灾,流传最可怕的视频片段是浑浊的脏水灌入地铁车厢,然后镜头一黑。
本地朋友们在讨论此等的险情轮到自己时怎么办?
结论是咱们多半遇不到,既由气候决定也有地理因素,扬州市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大概在东台市一个叫钓鱼港的地方,标记在我的高德地图上,自驾需要三小时。
极少有扬州人知道这事儿。
我们江苏人对省内本市本区以外的地方缺乏兴趣。
三小时?
三小时!
从扬州机场起飞可以到印度洋了。
所以不怪一部分扬州人不知道东台属于哪个地级市——东台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扬州人最近的海港邻居。
我们江苏人就是这样散装的。
但台风“烟花”同志多半不屑于老老实实走启扬高速,直线而来140公里,不长不短。
如果以内陆城市为参照物,区区140公里,扬州也算某种意义上沿海,可以感受到台风尾巴的威力。地理学上扬州疆域过去本就淹没在海里,几千年前;
倘若以真正的沿海城市为标准,140公里确保了扬州人从未感受过“完整”状态的台风,至多撑不开伞。
虽然不合时宜,不得不说,每年台风季内心还有点小刺激小期待,至少凉快几天。
中午,我在咖啡馆听到一则传言,说南京禄口机场出现了新冠疫情感染者。
南京官方还没放出消息,坊间纷纷猜测是印度delta变种,扬州市开始排查14天内去过南京的居民。我觉得禄口与自己关系不大,台风“烟花”才是困扰我的问题,最近要出差。
直到一位朋友提醒我:
“咱们去南京参加啤酒节好像是在14天以内。”
我算了算日期,还真是,发生在12天前的7月10日,因为最近总在出差,疏忽了那段24小时内的行程。
然后电话就响了。
扬州市曲江街道派出所的民警,一定在我的行程码上发现了14天内途径南京的轨迹,正逐一排查。
“2021年7月10日上午11点。
我从扬州广陵区出发,坐高铁去南京,午餐在玄武区中山门大街的烹小鲜知黄鱼——岔个题,这家的黄鱼汤拌面好吃得不讲道理。
当天下午在紫金山里一间两面环绕明城墙的茶室看雨,傍晚
在位于滨江的酒店放下行李,旋即奔赴周末度假的重点,参加南京精酿啤酒节。
相聚草场门大街望鲸广场的有一行六人,其中五人完成接种两剂疫苗,事前事后均无咳嗽发烧等症状,精神抖擞地戴上夜店风的手环,合计换了几千块的啤酒节专用筹码,喝到昏天暗地。
喝完酒,打车去鼓楼区狮子桥旁的生蚝园,吃到不省人事。
那晚我最后的记忆在朋友拍的视频里:蹲在鼓楼的大街上跟一只猫聊天。
第二天中午在张府园金哥大排档就餐,下午经南京南站出发去上海虹桥站,晚上住陆家嘴,等待欧冠开赛前有些放纵不羁的出格行为,比如凌晨在黄浦江边散步时擅自摘下口罩。
第三天、第四天……
第六天晚上回到扬州……
……”
瞧,多么具体。如果你经历过十几轮社区、街道、公安电话流调问询,你也能倒背如流。
交代完毕所有细节,民警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似乎没什么危险,我没有靠近过禄口,我与我接触过的人没有发热喉咙疼,都远离目前发现的疫源。
我没想到,很快这段话就背熟了,每天无意识地回溯自己半个月的行程,以备不时之需,最后只用1/3时间就能说完——甚至在对方开口询问前主动坦白:
1、没去过禄口机场
2、苏康码绿色
3、打过两次疫苗
4、核酸阴性
5、没有发热症状
6、居家
I`m OK!
EP 02— 与“烟花”同行
时间:2021/07/26
过去几天南京禄口的确诊数涨得吓人,所有去过南京的朋友都被盘查了几遍,住在南京的朋友已经开始居家隔离。
但扬州人民还没有收到进一步通知,只是在加大力度排查南京来客。
我希望,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老实。
我选择今天再一次出差去上海,是为了与在南京参加啤酒节的那个周末错开14天。
因为前天,通信行程码上的“南京”字样被加了星号,括号里写着:
“注:*表示当前城市存在中风险或高风险地区,并不表示用户实际到访过这些中高风险地区。”
尽管我的苏康码、随申码、全国码都还是绿油油的,并且刚做过一次自费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但这个星号还是让人别扭,感觉自己不纯洁了。
我还担心吓到即将拜访的供应商与所有可能接触的陌生人,务必健康码+行程码+核酸阴性证明三证无可挑剔。
绝不能有星号或变了色。
毕竟我要去的地方是浦东祝桥镇,2020年三季度上海本土疫情的爆发点。
噢,此前我从未去过祝桥镇,内心抑制不住激动。
我查询了祝桥镇附近的美食,距离供应商工厂十公里的区域流行一种黑鱼饭,别具乡村风情。
如果工作顺利,晚上我可以住在临港,再给自己放半天假,听说滴水湖附近有一个新的博物馆开业,还能看到大海
——尽管是灰扑扑的东海。
我们“相对内陆”的居民总是更渴望大海,以及海鲜。
Nice!
凌晨,我得知这一天上海方向的所有公共交通都停了,因为台风“烟花”光顾了浦东,也因为郑州7.20水灾提高的警惕性,公交车、地铁、长途巴士、飞机、高铁,无一例外。
而且12306的程序员下班了,要么不能退票,要么退票收取手续费。
我非常沮丧,不是因为吃不到黑鱼饭,而是这趟出差关系到三季度一系列工作的展开,牵一发动全局。
每年的八月是很多销售行业传统旺季的开始,接下来有开学、中秋、国庆、重阳,甚至关联到年底的各种促销节,各地的供应商都在加班加点完成份内的工作,协调每一个环节的时间差,我们也不例外。
窗外狂风大作,台风“烟花”正在从上海赶赴江苏的路上,我只能通宵玩炉石传说对抗失眠。
这一夜我完成了单月两个模式天梯“传说”的成就,一般来说上班族一个月只能完成一个模式的传说,因为上班族需要上班,空闲时还得玩别的游戏,此外两个模式的传说也只得一份奖励,若不是特别空洞无聊,很难坚持缺乏回报的事。
上午九点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公共交通虽停,可没说全城封锁,或许可以开车去上海?
搜了几个租车应用,居然真找到了司机,约好下午一点出发。
我做了一杯滴滤咖啡振奋精神,重新预定酒店行程,准备合同与样品,发现还有些时间,于是走到最近的理发店。
为了省事,我通常将头发精确维持在一个维度,即头顶留发不超过18毫米长度,两侧与脖颈处留发不超过3毫米,发量薄厚1:6的比例。这种发型的好处是无论选择社区理发老师傅还是各路Tony老师都能轻易实现品控,标准化作业,而且省洗发水,尤其适合经常出差的人;
缺点是每两周必需理发一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那么,下一次理发时间大概是8月10日。到那天,我们在泉州制造的铝箔应该完成了第一部分,浦东工厂也该开始制造大货,西双版纳与普洱的原料应该正在货车柜里,经过昆明,有条不紊地驰骋在G320国道。
离开扬州城之前,我临时起意,决定去前天做核酸的广陵区华东慧康医院碰碰运气
——尽管有电子版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我还是想要一份实体检测报告,有备无患。
涉及公共事务的工作者需要定期做核酸。
我爸是公立医院医生,每两天做一次核酸,早习以为常。但大多数普通市民包括我,之前从未做过核酸,第一次参加检测多少有点好奇。
然而今天现场的气氛迥异于前几日的轻松,自费参与核酸的普通市民排成了长龙。医护们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更多人在排队中就被告知检测试剂已告罄,请去往其他医院。
人们交头接耳,传言说全市已经没有多余的检测资源承担对私人的自费核酸服务,全部被抽调去了应付南京疫情带来的混乱。
数百份之前已经完成的核酸报告被塞在一堆,没有整理,也没有专职人员去挑拣,似乎一夜之间扬州市的核酸检测压力暴增了十倍,医院人力严重不足。
一位看起来好像临时赶来值班的老医生说,本院已经没有人力给每个受检者挑出盖过红色公章的纸质报告,青壮力都被抽调,但可以通过计算机调阅存档现场打印一份影印版报告,只不过是黑白的。
保险起见,在征得医生同意后,我花了一刻钟时间扎进文件堆,自力更生,翻出了印有自己名字的正式版报告,A4纸上赫然有一抹红色的公章印记,我想着出入扬州与上海时或许用得到,心底便多了一份安全感。
受到医院气氛的影响,路上我有些紧张,但更多仍是对台风“烟花”的顾虑,担心浦东工厂受到影响。
我询问了司机大叔对禄口Delta病毒传播的看法,结果他一无所知,一心只关心自己在昆山花桥投资的商住两用房漏水的麻烦。
事实上司机在台风天迎着台风出门,只是为了解决租客的投诉,顺带捎上我。
出了京沪高速,进入上海虹桥,天色阴沉,风不大,雨水有一阵没一阵,随心所欲地挥洒,宽敞的街道上车辆寥寥,沿街的店铺闭门歇业,写字楼一片漆黑,几乎见不到路人,就算是在春节也未见过如此冷清的上海。
望着灰白空寂的高楼,竟有一丝赛博朋克的味道。
在酒店办理入住时,前台并没问我要核酸检测文件,似乎值得担心的只有台风“烟花”,特意跟礼宾部职员闲聊了两句,他们同样对Delta病毒一无所知,只是建议我出门带伞,Delta什么的大抵是远在印度次大陆的传闻罢。
在这种坦然自若的氛围中,我冲了澡换了一身清爽衣物,与一位国外来的朋友约定90分钟后晚餐,对方刚结束入境中国所必需的无差别隔离期,住在黄浦江畔一家设施陈旧的老万豪,从虹桥到江边的路程通常又长又堵。
一路上,出租车司机滔滔不绝地发表对郑州水患的看法,认为凭上海的基建水准,不至于过分担心,至少犯不着封锁交通,毕竟台风是沿海城市的常客。
我想郑州值此不幸,其他城市格外警惕在所难免,一刀切的政策有坏处有好处,正欲开口辩称
——突然就到了目的地,热心聊天的司机显然比我还震惊。
用时仅26分钟。
连打车费都比预计少很多,差点忘记索要发票。
此刻说什么都不信,捡到台风的小便宜,会是我在过去与未来的几天里,唯一值得开心的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