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河南新乡:墙壁仍有霉菌,一千本被淹书治愈陌生人

原标题:暴雨后的河南新乡:墙壁仍有霉菌,一千本被淹书治愈陌生人

摘要:大多数时候,阶梯书店的店主吴小俊总感到孤独。在这个书本被束之高阁的时代,开了十三年的实体书店似乎变成了一个古老的、不合时宜的产物,尤其它还在一座三线城市——河南新乡。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了整个河南,积水淹没了书店的上千本书,也让人们关注到这个小小的精神家园,施以援手。很多人这才发现,一家沉默的书店承载了城市如此多的记忆,它曾滋养过的人们,在这个时刻也举起火把,守望相助。

文|魏晓涵 编辑|王姗

漫进阶梯书店的雨水已经涨到膝盖的深度了,店长吴小俊狼狈地浸在水中,光着脚。往外倒了十几桶水,水位依旧不见下降。

凌晨两点,电早断了,朋友之前冒雨送来的抽水机派不上用场。眼前一片黑,八九十平的空间静默陈列着拥挤的书架,显然不少书泡水了,其中一些轻的小书已经漂了起来。7月22日,河南新乡的暴雨还在下,一旦倒灌到这家位于半地下室的书店里,一屋子的书都要化为泡影。

这家商业街上唯一处于地平面以下的书店,已经习惯和雨水相处。每逢夏天,大雨一来,书店或多或少会渗水,有时能漫到脚脖子。最严重的是2016年,百年不遇的暴雨之下,损失了几百册书。

在风雨和意外面前,书尤其脆弱,这个小小的地下空间并不能很好地保护它们。六年前,吴小俊选择租下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在人流如织的大学城商业街,找到一个相对便宜的商铺不容易。

对于实体书店来说,这并不算一个好的时代,这一点吴小俊感触颇深。回到十几年前,他还在新乡读高中的年代,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为他展开了一个精神上的远方,他总怀着近乎天真的想象——书店是人和书中隐匿的世界相遇的地方,或许某一次相遇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呢?

这便是书店的起点。他一开始在临时的板房开过期杂志铺,后来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大学的临时摊位做书展,摆摊儿,再后来终于稳定在这个半地下室。一届届学生来了又走,愿意走进书店的越来越少。周边的烤肠店、服装店、奶茶店、数码店勾连起喧嚣的日常,十几级台阶的距离,进书店的人寥寥无几,这种时刻,吴小俊觉得阶梯书店像是一座孤岛。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在这个被水浸没的夜晚,书店似乎真的要变成孤岛了,一点光也没有,水还在汩汩地流。手机没电了,打火机的光没了,也没有人可以求助。他独自摸黑把书向高位处转移,进展十分缓慢。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力气没了,提着一桶水走向台阶的时候,一下就摔倒了,脚也磕破了。“无能为力,就顺其自然了”。

他正在面临开书店十三年来最大的危机。新乡街道上的水堵住了回家的路,距离书店不到三公里外就是卫河,水位逐渐上涨至漫堤。上万名新乡市民涌到河边,扛沙包堵住河堤。少有人了解到这座城市在发生什么,更多的注意力被分散到了更早被侵袭的郑州和更惨烈的卫辉,更别说新乡这间小小的书店。

凌晨三点,他坐在书店通往马路的台阶上,内心绝望。外面还有微弱的亮光,他顺手拿起放在收银台上的记账本,开始写诗。字迹是凌乱的——

天渐渐亮了,雨还在下。
此刻,我的书店和书店里被淹的书里藏着的灵魂一样,
要窒息了!!!

绝望并没有因此而减缓,他一夜没睡。站在街上,天一点点亮起来,商业街前所未有的安静。正值暑假,周边的大学都放假了,为数不多还留在附近的,是正在准备考研的学生。大学城通往外面的道路被积水切断了,他们只能蹚水到里面唯一一家开着的超市,买点吃的,路过阶梯书店的时候,很难不注意到路上一张皱巴巴的告示。

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张搭在金属梯子上的包书纸,上面手写着“寻求志愿者:帮书店拎水,30桶送一本书”。梯子是吴小俊从隔壁眼镜店借来的,包书纸是从书店里翻出来、本来用来发货的,告示是自己想的,抽水机用不了,他去超市买了五个水桶。

沮丧的状态很快被行动和互助打破了。一开始来帮忙拎水的是四个路过的小伙子,后来又陆续来了二十多个人,大多是附近的学生,有人吴小俊认识,更多的不认识,离开的时候志愿者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有人甚至没有拿书就走了。

志愿者把他从绝望的心情中拯救出来,内心除了感激,吴小俊告诉自己,要快速走出来。迄今为止他全部的人生都在和书店打交道,毕业之后没有做过别的工作,妻子也是摆书摊的时候遇上的,多少有些自怜自艾的悲观情绪。书店人大概都是清高的吧,他想,放在以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拉不下脸求助。

书店的重建是个缓慢而漫长的过程,要抽水、处理泡湿的书,补救一些损失。书店里没有换气设备,原本是个冬暖夏凉的地方。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里面混杂着沼气的酸味和霉菌的味道,绿色的苔藓顺着木质书架向上蔓延,和人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

卫河的水已经漫堤了,几乎整个新乡市都投入到堵住河堤的工程中,周围的大学变成了临时安置点,住着从卫辉转移来的民众。每天不定时的暴雨预警,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附近的高校接到了泄洪的通知,妻子让吴小俊不要去书店了。他不知道一旦出现危险会如何,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从家到书店两公里的路程,已经不能正常行走了,他只好坐在铲车上来回。花了两天时间才处理完书店的积水,被毁掉的书、装置、包括给读者用来读书和留言用的榻榻米逐渐显露出来,店里一片狼籍。

被水泡坏的书有上千本,有的书刚到还没来得及拆包。最让他心疼的是放着绝版的旧书、用来展览和阅读的小房间也没能幸免。

书店平时的样子

书店的阅读小屋,有读者的留言本、绝版书、小王子雕像

暴雨后的书店

暴雨后的书店

人们各自被困在家中、单位里。郭丽娜待在工作的医院好几天没回家,心里还一直挂念着书店的情况,微信向吴小俊询问。书店几乎见证了她整个大学生活——从大一在新乡学院读书开始,就在书店做兼职店员,到现在毕业一年了,她还会在下班或周末有空的时候,继续来兼职。

第一次来书店,她就喜欢上这儿了。高中看闲书是老师眼中的禁忌,更何况阶梯书店和那些中规中矩的书店很不一样。不卖教辅,正中央的天花板吊着几百本新旧夹杂的书,那是店主自己淘来的,最老的是一本民国时期的英文版莎士比亚戏剧集。还有一个八九平米的小屋供人阅读,留言本上记着一年又一年学生的回忆,架子上放着读者给十年后的自己写的信。

大学生活似乎可以有一些期待了。她原本心里怀着些落差——许多同学去了更好的学校,或者更大的城市,只有她进了新乡这座三线城市的一个不太知名的学校。

这个位于半地下室的空间成了她的“避风港”,总有一些奇妙的事情在发生。许久不见的朋友,却会意外在书店偶遇,畅聊彼此的生活和最近读的书;也会见到男生买了本《爱你就像爱生命》,仔细包好,准备去向心仪的女孩表白;还有从英国来的外教看到加缪的书,用翻译软件和她聊起存在主义,她和来来往往的人打交道,逐渐变得开朗。更多的时候,她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一本一本地读。

吴小俊与外教安德鲁。安德鲁因妻子亡故远走他乡。那天他们读了一首王维的诗,一个用中文,一个用英文。

此刻她的避风港正在经历危机。等到街上的水回落得差不多,她第一时间骑着自行车去了书店。沿路都是暴雨侵袭过的痕迹,街上乱七八糟的都是一些垃圾,非常混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新乡,“整个城市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眼前的书店同样混乱,书杂乱地堆着,她内心涌出难过。只有那个阅读小房间里,陶瓷的小王子雕像还完整地挂着。似乎守护着小屋。看到它的时候,郭丽娜舒了一口气,脑中突然升腾起一个念头,“它(书店)现在很脆弱,需要我了,换我来保护它了。”

被泡的一千多册书已经被堆到了台阶上,吴小俊准备把它们免费送人,同时卖一些图书盲盒来紧急应对即将到来的几万块房租压力。“这些书是这场大雨的无声记录者”“让被淹的书重获新生”,他在送书的门口这样写道。还特地在公众号文章里叮嘱,“被泡的书如何保护,大家可搜索百度,希望大家拿到后一定不要扔掉”。

泡过水的书

求助很快被传播了出去,看到阶梯书店在网络上的求助,米汉迪心有戚戚地想,要是这样糟糕的事发生在自己头上,肯定会格外心痛。

米汉迪大学休学在老家新乡待着的两年,常常骑十几分钟自行车,到大学城附近的书店去淘书,阶梯书店就是其中一家。他时不时能在众多畅销书中,淘到对胃口的宝贝。

去年年初,他在新乡的老城区开了家名叫土拨鼠的独立书店,是“自己高中时代遇上,会特别特别高兴”的那种书店——不卖网红书和畅销书,都是他觉得好的,太喜欢的孤本也不卖,摆在店里仅供分享。在一座三线城市,生存境况可想而知——至今还在亏损。

他牵挂着在风雨中同样摇摇欲坠的小书店,从城西边骑着车,绕了好几个积水的路段到了城东边的阶梯书店。见到吴小俊的时候,他正一脸颓废,神情漠然地看着门口堆着的书发呆,被水泡过的书看上去都是五成以下的品相,“都不行了,里面也有一些有趣的书,像是一本16开的画集”。米汉迪不知道说什么,拍了拍吴小俊的肩。

临近饭点,来领书的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地围满书店门口,前所未有的热闹,一度造成了拥堵。有父亲带着小孩,告诉他,“不要把其他书碰坏了,书虽然被泡了,还是有价值的”,最后它们带走了一本沈石溪的《动物小说》;也有贪小便宜的中年人,“我从北边过来的,好远,还有书送吗”,被吴小俊噎回去,“您来帮忙搬书支持才送”。还有人路过发出感叹,“原来这里还有一家书店啊”!

大多数人拿了书就离开了,极少数会真的来买书,买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表达对书店的支持。人们奔着书而来,却鲜少有人理解书本身的价值。看着眼前的画面,吴小俊觉得有些荒诞。“这些人平时可能不怎么买书,但大家又真的很珍惜知识,不嫌弃这些书。只有在这一刻才唤起了他对书的一种感情,想要去获得知识。”

人们来领泡过水的书

这样的画面在米汉迪眼中又是另一番滋味。“看到许多人拿书,说明大家认可和支持书店,还挺暖的。这么大的人流量,我看着还挺羡慕的,我们那儿连这边十分之一的(人流)量都未必有。”

一家太有个性的书店想要在三线城市生存下来,远比米汉迪想象中难,人们对书店的需求比他预料中更低。字里行间前两年在新乡的商场开了分店,米汉迪觉得兴奋又稀奇,一开始去看,艺术类的书籍能占到一小半。没过多久再去的时候,就缩水到了不到三分之一,货架上悄悄摆上了不少国学和儿童类的书籍,周六店里也只有两三个带着孙子的老人在闲逛。

米汉迪更符合人们认知中的独立书店店主,有坚定的审美,热烈。说起自己喜欢的书,兴致勃勃,跟连珠炮似的语速飞快。他最近迷上了一本书,研究的是城市文化和电影之间的关联,可每天来书店的寥寥三五人,有多少会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呢?前一阵子他办了一场放映会,总共来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是相关专业的大学教授。而同样的电影在北京的电影资料馆,两三个小时内票就被抢完了。

他还在勉力支撑。吴小俊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对畅销书、二手书、经典读物、儿童读物都是来者不拒。他调侃自己开的是“半独立书店”。去土拨鼠探店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现在自己没有结婚生孩子,是不是也会坚持完全靠情怀来支撑一家书店呢?

但现在,他对书店的期待更接近一种藏在城市中的温情。这样的温情在互联网上唤起人们对书店美好的情愫,远方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家小书店,5个小时内,图书盲盒就卖出了八百份。后来又追加了两百份,他便不再继续,对书店来说足以解决燃眉之急。

书店公众号后台只有几千粉丝,这篇求助文章的阅读量却迅速破了万。小书店的留言区变成了青春的回忆录——

“当年书店还是一个摊位的时候,和朋友在月光下买了东野圭吾和王国维,想念那个地方,想念那段岁月。”

“四年里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美妙的时刻,2021我在风雨的彼岸,期待那些时刻重新浮现。”

“书店就在学校的一墙之隔,作为中文系的老师惭愧没进去看,倒是读书会的同学常提起,店主的坚持给年轻人留下一小片绿洲。”

暴雨之前,书店里的孩子

文章被书店群里全国各地的店主们转出去,有天津的读书会、南京的独立书店,还有北京的书店老板直接要转2000块给他,他没收,“书店行业大家都很难”,更何况不接受捐款是书店人别扭的坚持。

他是个有些古怪又不善交际的书店老板,平时不怎么在群里说话,喜欢宅着,有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识的人来和他讲话,他都不怎么搭理。他感动于同行们的情谊,“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岛了”。

吴小俊觉得自己有力量了。收获了许多关怀,试图把这些温暖传递出去。有一阵子白天忙书店的重建,晚上回家,就顺手帮附近的蓝天救援队搬运一些救灾物资,周末拉着五百册书,去附近的大学,给安置在那儿的孩子们送去,四岁的女儿也跟着一起搬。“物质的帮助已经很多了。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如果小朋友遇到了一本特别喜欢的书,也是一种奇妙的相遇。说不定就影响了他的一生呢?”

吴小俊给受灾的孩子们送书 。

天气放晴了,一切在慢慢好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因为水灾转移到学校的居民都回家了,下属的卫辉市,中断的通信基站也恢复了一大半。郑州出现新一轮疫情,刚从水灾中喘过气来的新乡,在8月开启了全员核酸检测,这座城市正在面对新一轮考验。书店还没完全恢复如初,潮湿、霉菌,还有一些被水浸泡过的漏网之书,都要一点点处理。

图书盲盒材料已经到了,一个周末,吴小俊、郭丽娜和店里兼职的店员们忙着把书、书签,以及一张被泡过的书页作为纪念,对照一千个名字和地址,一个个放进盲盒。眼前这位读者的头像是一家三口的合照,郭丽娜猜测,互联网的另一端大概是个有工作压力的中年人吧?她放入一本《瓦尔登湖》,“希望能带给他一些治愈的瞬间。”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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