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关系越表面化,
民主就越奏效。
人对他人的感情越淡漠,
彼此就会相处得更好。”
内双、塌鼻梁、阔鼻、先天性泪沟、凸嘴、肥唇、面中下透露东南亚基因——她外公是广东人。随着时间推移,组织细胞萎缩,胶原蛋白陷落,脂肪垫下滑,鼻唇沟边缘留下两条深凹的阴影线,一张脸上五个角,下巴平方无肉——福泽不深的,自视甚高的,狂吃不胖的。最近因为食欲不振的关系她又灭掉三磅。这对她的职业生涯利好。
“你看上去很饿。”
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听到太多有关外貌的评核,关于这点她已经逐渐习惯并泰然处之。这里的氛围使她明白你越不在意,你就越迷人。因此她渐渐习得了心口不一的品德——想要的时候装矜持,不想要了就消失,感到自卑就戴上墨镜,妒忌时刻要说:真心为你感到高兴。今晚八点一刻,虹桥飞大兴,经纪人打电话提醒她切勿粗心大意,把猫又关进厕所。好啊好啊。她说。
长久以来她愈发健忘,有时甚至于痴呆。给猫填补完所有生活用品后,她坐在飘窗上叼着烟卸甲。明天要拍的是一个商业的活儿,甲方需要清纯的女子,而清纯与猩红色指甲是无法从容适配的,就像鲫鱼豆腐汤与咖啡厅。就像小津安二郎和林志玲。于是她将浸泡在卸甲水里的化妆棉一小片、一小片地夹出来,包裹在手指头上,剥离会使她感到不舍,然而那只是片刻的。削足适履。她想到这个词。
Photo by Jack Davison
修道的朋友曾告诉她,假如你想要通灵,就先要学会冥想,如果你想要自如地冥想,那么你就要学会想象。比如你面前有一棵树,那么想象一下树的呼吸和它呼吸的频率,它呼吸——你吸气,你吐息——它吸气,渐渐你便能感知一棵树。
那只猫就坐在她对面。看透一般,注视着她,瞳孔的形状随着光线的强烈而变得尖锐。她忽然想到那个方法,开始跟随猫咪的呼吸,然而第一口气刚提上去,随之而来更大的潮涌便将她拍打下去。胃酸反流。她冲去厕所呕吐不止。甚至呕出了泪花儿。自傲的鱼躺在礁石上拍打着滚烫的鱼尾。那是她今天第一次体会到饥肠辘辘的感觉。
比起体感,饥饿于她更像一种待解救的情绪,有些预感被制造着,有些喜悦被吞没着,有些直觉冥顽不灵,在原谅别人之前你想先原谅自己但你无法做到,在吐露心声之前是恐惧先将你占据而你不愿承认。你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一刻只是需要用食物来填满欲望的裂缝。
Photo by Txema Yeste
怀旧,怀旧,一切都在怀旧。她擦完马桶洗完脸去挑出差穿的衣服。光秃秃的指尖划过一排衣服,柜子里最多的是马吉拉,然后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Helmut Lang的T恤,然后是几年十年前的川久保玲。粗糙、褴褛、破旧、残碎,她动情地抚摸着衣服上的纹理,有时候觉得自己跟这些衣服一样,身体上留下被解开和裁剪的痕迹。她喜欢着这些衣服,如同对某种落难角色的热忱。
你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充斥着堕落,退化,腐朽,焦虑与浪费,所以一些设计师制作着跟这个时代相关的衣服。从80年代的川久保玲,到90年代的马吉拉,那样的设计唤醒了一种类似波西米亚精神的物质观念,认为贫穷本质上是一种美学,并相信这其中之美对一些“有文化”的精英阶层具备永恒的吸引力,是那些浮夸的拜物教无法参透的。
诚然,腐败与坏死代表了一种另类的生命力,它从鲜活的对立面印证了“生命存在”这一事实。设计师们回收旧衣服,破坏新衣服,把制作好的衣服放进墓地,任由它们和人一样发烂发臭和发霉,新的细菌和旧的霉菌交错歌唱,他们亲力亲为,利用人工劳动将这些衣服变得无用,再用高级的话术将垃圾转变为高级时装,用扣人心弦的市场营销手段将当代艺术重现——丑小鸭变天鹅,化腐朽为神奇的戏。
人类在劳动中创造,在创造中赋予了事物内在的价值,他们坚信这些衣服内在的韵味与主流的奢华时尚完全不同,有缘人将在看到这些衣服的那一刻就实现回忆的招魂。然而由于它的定价它的品牌,最终窥得一个内在的悖论,那就是一切仍被封闭在资本主义制度中。
Photo by Maisie Cousins
无论是破烂的,还是奢侈的,小众造化了品位,在帮助人们减少跟这个世界深入接触的同时,也骄纵了冷漠的横行。我们会相信,只要实现了冷漠,就能减少冲突,只要做到保持距离,就能免之不被其期待所烙印,然而在社会冲突减少的同时,个人的绝望却逐渐加剧,冲突是一种凝胶,群体内部的冲突也将助力于群体内部的凝聚。有冲突才有故事。
饿!
燃烧的饥饿感唤醒了她的回忆。她想起有次在工地走秀,身后的广告牌突然燃烧起熊熊大火,台下的蓝眼睛升起了恐惧,导演没有喊停,她忍着饥饿和高跟鞋的折磨走完全程,回到后台看见自己来了生理期。“刚才很危险吧?”她问同事。“什么危险?你饿傻了吧。”
生理期?她多久没来生理期。
试纸呈现两条杠。一深一浅。她拎着行李飞奔去医院。去机场的路上有一家新开业的妇婴医院,验尿+超声波的验孕套餐只要79元。等待叫号的过程她茫然四顾,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看着从眼前经过的女人,她从没想过同样的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关于婚姻她从来都不信任,关于生育她从来都置若罔闻,同龄友人的孩子都已经到了上学前班的年纪,她则会把那些时间浪费在研究今天买什么花带什么酒回来的生活细节。
“如果有了,要baby吗?”“不要。”——她真的是那种女人,坚信子宫唯属于自己。医生让她脱掉裤子躺在诊断床上,她脱掉了裤子要躺上去医生又推开她,说稍等要铺一层无菌垫床纸。“所以你是月经停了,试纸怀了,验尿的结果还没出来,想用超声波看看吗?”“嗯。”医生将探头伸入她的下体搅动一番,诊断结果显示子宫内膜有增厚现象。“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那串小字问。“经期的前兆。”“噢……”
Photo by Jack Davison
拿到结果她便狂奔机场。打印登机牌。出示核酸证明。托运行李。安检。进入机舱。机舱内响起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乘坐中国西方航空T678次航班,上海前往北京,由上海至北京的飞行距离是1160公里,预计空中飞行的时间是1小时35分,飞行高度为6800米,飞行速度平均每小时785公里……”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接起电话:“喂?”
“你今晚飞北京吗?”
“你怎么知道。”
“Kiki告诉我的。”
“她个大嘴巴。”
“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
“想吃什么。”
“秋葵。”
“很好嘛。”
“要飞了,我要关手机了……”
“好的,不见不散。”
她关上手机。一天下来,过了饿劲儿。顶灯一关。问空姐要了毯子。进入了睡眠。等醒来时,睁开眼,身边已空空。她到了,起身,发现安全带还没有解开,低头去解,抬头看见空姐带着微笑朝自己走过来。她来到她身边,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女士您好,我们刚收通知,由于上海今天出现了本土案例,按照现在的政策,您落地北京后要接受十四天的隔离,请问您是愿意就地返回,还是坚持隔离呢?”
口袋中的手机嗡嗡作响。
一股没由来的疼痛凭空击中了她,她捂住肚子,腹中再次奏响美妙音乐。
撰文:王悬
图片:来源于网络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本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