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似的声音,响彻航一的脑海。红色——航一用画笔蘸满红色的颜料,把画纸涂得满满的。纸上画着的,是正在喷发的樱岛。
这颜色像是代表了自己内心错综复杂的感情,仿佛是不满、愤怒、不安、焦虑、伤感,又或者,是将这些东西一扫而空的大爆发。
航一着了魔似的将红色涂了一层又一层,真正的樱岛就耸立在阳台的正对面,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所谓的表明,就是指,把自己的观点清晰地大声说出来,”父亲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表明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所以呢,虽然画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可实际就跟描绘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呢。”
拜热爱夏威夷的外婆所赐,这个陈旧的酱油色的家里处处充满夏威夷风情。
火山灰落下的光景,龙之介完全无法想象。
从哥哥的描述来说,就是灰从空中飘然降落,再堆积在一起。
那可真是糟糕啊。龙之介嘴上附和着哥哥的话,心里却对此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兴奋。
想想看,灰像雪一样堆积起来,如果在灰面上奔跑的话,大概像是在云上奔跑吧;如果像堆雪人一样堆起来的话,也能堆成灰人吧……
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包含在开朗性格里的坚韧,让龙之介来到新的环境之后,很快就适应了。
清晨,龙之介早早起床,咬着面包来到院子里。他取过放在水管旁的喷水壶,开始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水珠从绿叶上啪嗒啪嗒地弹落,一会儿就弄湿了地面。
从几天前就对小番茄的果实虎视眈助的龙之介,忍不住摘下两个来尝尝。味道不错,看来种得很成功。
如果每天的早餐都能像这样一边啃着吐司一边收获点什么的话,感觉还真是不错。
面对这样的直言不讳,惠美无言以对。究竟自己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女演员,连惠美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一个班里到底能不能出两个女演员呢?”
环奈并不是在向谁提问,只是自言自语。她的话语轻飘地浮在早晨的光线里。
薄暮笼罩的理科教室里,三个人的声音也像是被暮色掩护着一样。
像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有一瞬间,父亲的脸露出了畏缩的表情。
“你听好,这世界上需要一些没有意义的事物存在。要是每件事情都有意义的话,人是会窒息的——父亲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念台词,表情有些得意。
来自大人的郑重其事的请求,让身为小学生的航一心里痒痒的。
红色,像是沿着缝隙渗透进了心脏里,那炸裂般的红色。
龙之介正往嘴里塞章鱼小丸子,半路上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了狂怒的妈妈,只关心自己衣服的爸爸和拼命在中间调停的哥哥。
这地方只有憎恶、愤怒和无力感,它们如同漩涡股搅拌在一起,被绝望的雨点敲打着。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梦中的龙之介小心翼翼地抱着所有人的章鱼小丸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航一接过来试了试,却怎么也用不好,看来工具不是魔法,外公的技术才是真正的魔法。
航一看着外公那经过几十年重复作业而显得十分利落的动作。
持续几十年做轻羹究竟会是什么心情,航一不得而知,但是那唰唰地把轻羹切成正方形的手势里,大概栖居着神明吧。
“我要是胡乱做了那种东西,哪儿还有脸去见田道间大神。”
“田道间大神,跟你可爱的女儿还有外孙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这话让周吉的心动摇了。当然是女儿和外孙更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
“………当然是田道间大神。”
可是周吉只能这样回答。自己所度过的,就是只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人生。几十年来一直做轻羹,就是这么一回事。
外公刚才说,比起女儿和外孙,“田道间大神”更重要。
听到这话的时候,航一觉得自己明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自己和妈妈还重要,重要在什么地方,但是一起做过轻羹之后,航一多少明白了外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又好像能明白。
“比起自己的生活,还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航一啊,能成为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呀?“比如说音乐呀……世界之类的。”“什么世界?我听不懂。父亲笑了。
“这个嘛,以后你自然就会懂了。”“以后又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父亲的健次也不知道。航一悲伤地叫喊着所提出的问题,健次没能做出回答。
其实就连健次自己,直到今天也仍然在寻找。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总有一天会触摸得到——那个仿佛存在着的重要东西。健次一边强迫自己相信这点,一边仍然在寻找。
“没事没事。”“真的吗?”“不用担心,我们是亲兄弟嘛。“但不是一直都没见面吗?”惠美小声问道。
“就算不能见面,我们也是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的。”
“那可不能这么说。”“都说了没事。”
“就算是一家人,一直见不到的话也会互相忘记的……总有一天……”
惠美的话静静地在房问里回荡。
龙之介像是触摸到了惠美的悲伤。一想到“或许……”,龙之介也感到内心深处变得空落落的。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看难以描述的悲伤吧。
真开心呀。她想。迈开大步走着,风抚过脸颊的感觉真是舒服。
开开心心地喝酒闹腾过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那一块空缺的地方,像是被自己丢开不管的寂寞和空虚一样。
不过,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路,却意外地感到很舒服。放任着难过的心情,这个受到祝福的世界的景色,和微醺的视野边界混合在一起,不断向身后流动。
儿子犹豫不定的话,让希美握紧了听简。
“那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想要见面呢?直接说想见妈妈呀!”
“嗯……因为妈妈说过龙之介很像爸爸,所以我觉得,妈妈可能不太喜欢我吧。”
龙之介结结巴巴却仍然开朗的声音,让希美从头到脚如同遭遇电击股失去了力气。
客厅入口对面,航一从刚刚开始就在观察这边的情形。
他躲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母亲潸然泪下的背影。
航一看到了无法光靠许愿来化解的悲伤。他束手无策,也不能理解。
还是去熊本吧……航一思考着。即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祈祷奇迹……
口袋里既没有了车铃也没有了愧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的骄傲。
小佐曾经无比想要依赖“奇迹”,可是现在,他更想用“奇迹”让渺小的那个自己一去不复返。他想用自己的力量站到那个地方,为了那个瞬间去拼尽全力。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流动。他们一边吃着剩下的轻羹,一边背靠背地伫立着。
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管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劲,但是好像不用说什么也无所谓。
两个人背靠背嚼着轻羹。
两列新干线马上就要彼此接近了。都已经到这里了,该不该喊出来,航一思考着。
航一明白,大喷发会让一切都消失。人的心愿、平静的生活、小小的生命、可能性、美丽的世界,都将因为大喷发而烟消云散,航一明白。这其中的千头万绪和悲伤,还有分裂股的痛苦,他也明白。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消失掉了的世界将有多寂寞,这些他全都明白。
可是,我想和家人一起生活啊。许下这种愿望有什么错吗?
航一的双手紧紧握着铁丝网和大喷发的画。红色-—在他脑海里,红色混合在一起炸裂开来。所有的颜色都与红色混在一起,像是火山大喷发似的即将喷发出来。
在那喷着火的红色将世界覆盖之前,航一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景象。
以后,这个院子里也会开满大波斯菊吧,想到这里,龙之介笑了。院子里吹过和缓的风。
过不了多久,生命就会在这里盛放。
希望那像是小小祈祷般的七个人的旅行,能够结出果实,希望象征着这个世界永不消失的温柔事物,能够永不被遗忘,能被继承下去。
白色、橙色、粉色的波斯菊,随着和缓的风轻轻摆动。
像是暂时能覆盖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和灾难一般。它们会在这里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