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家院子里低矮的围栏那头,住着的也是一家华人。还不到三十的小年轻夫妻,太太在LinkedIn工作,先生是Apple的工程师。两人都在美国留的学,结婚几年,买了房,还没娃,成天早出晚归不见踪影。女方的妈妈飞过来探亲,说是照顾照顾闺女,养养身子准备怀孕。东北大婶不会开车出不了门,成天一个人在家憋得慌。看隔壁生了娃,好像自己得了外孙一样欢喜,可让她逮到事儿干了。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大婶和张主任打得火热,一天两趟往白鸽家跑得勤,张主任有时挺烦她。不过难得有个说中国话的,还是邻居,厌烦也就按下不表。
大婶脖子长、眼睛尖,白鸽家的事儿七七八八大概肚里都清楚,剩下来那一两件不搞清楚连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真是为了别人家的咸菜萝卜操碎了心。张主任前脚刚走,大婶就过来跟白鸽唠嗑。表达关心是有的,更主要是想挖出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好端端的两母女,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啦?啥都能停,八卦事业不能停。大婶表示可以帮白鸽搭把手看娃。
这对白鸽来说无疑是根救命稻草。钱当然是要付的。她跟人在北京的沈中明说了,就暂时请大婶帮着。在付多少钱的问题上,沈中明来来回回讨价还价黏糊了一阵。好在大婶心直口快,人也不是专门冲着钱来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白鸽吃药的事儿瞒着大婶,她不想让谁知道。大婶搞不懂白鸽为啥不给娃娃们喂奶,“现在不都提倡母乳喂养么,吃奶粉不行的。”界限感在大婶这不存在的,掺和进来了就必须入戏,把自己当家委会的了。
白鸽的病一直拖着,药一直吃着,没啥精神。好一点时她耳边会想起张主任的话:“在美国找工作没敲门砖,那就去找敲门砖。去读学位,拿文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女人最大的依仗就是工作。不是老公,不是子女……”“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成天烧火煮饭的……”这些话像海水一样围绕着她,苦涩又无望,她一会儿没顶沉下去,一会儿又扑腾着浮起来。沈中明伸出手来,说“上来上来”,然而他的脸模糊一片。她努力瞧啊瞧,却全然拼凑不起他的模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就沉浮着被海水推到一个荒芜之地。突然有一天早晨,她一激灵从被窝里坐起来,好像天灵盖被瞬间打开了一样。她决定冲出去。
穿着跑鞋绕着社区街道跑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浑身有发泄不完的力气。跑到腿软肝颤,大汗淋漓,回来后一反常态,大喘粗气坐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开始折腾。大婶从里屋伸出头来,莫名其妙,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大婶搬过来住了,不搬不行啊。白鸽像被谁下了蛊一样疯狂忙了起来。她去社区大学读书,写报告,做论文,兼职做传销,参加合唱团排练……这些都还不足以解恨,我要做更多!更多!白鸽脑海里被无数来自各个方向的陌生声音支配着。她非常亢奋。
孩子由大婶接管了,她每天推着两娃去小区公园晒太阳。天天碰面的几个华人妈妈和姥姥就都知道了白鸽家的事儿。大家凑一堆八卦八卦分析分析,大婶不知领悟到哪位热心人的提示,偷偷摸摸打开白鸽床头抽屉,看见了里面的药。都是英文字,也看不懂。啥病不知道,不过有病是实锤了,不喂奶也对上了缘由。这种在美国侵犯隐私权的事儿,在大婶看来根本不算事儿。
没过多久,白鸽累趴下了。身体是诚实的。
沈中明好不容易回一趟美国,白鸽病病歪歪躺床上。他只好陪她去医院,三天两头这个那个一堆检查。
“你究竟在忙活些啥?”一股无名火冲上沈中明脑门,“孩子不好好带,扔给别人还得花钱。这笔帐你不会算吗?”“尽瞎折腾。好好呆着!别让我总给你擦屁股!”
白鸽怪自己身体不争气,怪自己无能。她透过灯光看了一眼沈中明气呼呼的侧脸,失望透顶。与其说是对他失望,不如说是对自己失望。即使他回来了,她也感觉跟没回来一样。他甚至到了医院都只坐大厅刷手机,不愿陪她进诊室见医生。她隐隐盼着沈中明能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吃抗抑郁药的事,但她根本不想张口去说,去辩解,连哭都觉得好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之间连正常沟通都做不好了。她也不想说她没办法阻止体内抑制不了的亢奋,那些塞满脑袋快要爆炸的声音。她现在又重新沉进了茫茫大海,或者说从高峰瞬间落到谷底更为合适。
她很清楚自己病了,可是喊不出,也没有谁可以求助,甚至根本没有求助的愿望。她泡在浆糊一样的黑暗中,谁都不想理。孩子的哭声和吵闹象尖刀一样刺耳,划破耳膜直插进去,然而她连捂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大婶把之前白鸽抽屉里药的事说给沈中明了。
“那都是些英文字,我看不懂,忘了拍个照了。你看看去,我琢磨着不对劲儿。”
沈中明一惊,去抽屉里找也没找着。“还不是作的!”他嘀咕一阵没太在意,呆了一阵回国了,项目实在要紧。
后来有一天,白鸽割腕了。
大婶吓得够呛,还好发现得及时。不对不对,大婶慌神了,我这是瞎乱掺和摊上大事了。她搞不懂白鸽这是唱的哪出。可是看看两个嫩娃娃,唉,大婶骑虎难下。吓归吓,大婶还是仗义的,总不能半道撂挑子就走人吧。她是有女儿的人,将心比心觉得白鸽可怜。于是把沈中明拎出来好一顿骂,连带狠心回国的张主任也一起骂,骂完又坐床头絮絮叨叨把白鸽好一顿劝。
事情不了了之也就算是过去了。大婶跟在LinkedIn工作的闺女说了。
“这也太严重了,您别瞎掺和了。赶紧联系她家人,有病得治!”
大婶也不知道咋办。看娃的钱拿了,娃娃们可怜,大婶这颗心实在无处安放。
……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眼睛浮肿,蓬头垢面的白鸽走出来,径直走向了孩子。孩子们还在睡,天刚刚亮。她好几天没怎么睡了,可是完全不困,像是体内注射了动力一样浑身发烫。她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念头,感觉整个人在这个蒙蒙亮的清晨快要飞起来了。
这一次焕发生机,持续了很长时间。“想通了就好。你看你现在多好!”大婶很开心。
白鸽开足了马力重新活跃了起来,她感觉时不我待。好多好多事在等着她做。就在这期间,齐楚北遇到了白鸽,这样一个让她觉得妙不可言、相形见绌的超人。
参加过双胞胎生日派对之后没多久,白鸽就没去社区大学上课了。齐楚北的微信留言也没回,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湾区华人群并不大,兜兜转转几个朋友间问询之后,事情让齐楚北大吃一惊。
她在Google搜索框里输入了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来的白鸽的诊断名词,属于个人隐私的秘密其实在“好友链条”上并不成其为秘密。她沮丧地回忆着明眸生辉的白鸽,不能把双向情感障碍患者跟她联系起来。是什么把她活活逼到了躁狂发作的地步,抑郁发作时她又该是多么痛苦不堪。齐楚北逐条看着知乎上对躁郁症的解释,她不敢想象白鸽经历了些什么,也完全不能接受她看到和听到的。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哪里问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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