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集:审判日
前情提要:
掀开新马分家的历史迷雾(一):黑色星期二
掀开新马分家的历史迷雾(二):理念之争
掀开新马分家的历史迷雾(三):叛国式谈判
新马分家番外篇:全才无双吴庆瑞
新马分家(番外):艾迪巴克的传奇人生
1963年9月16日,新加坡、沙巴、沙捞越正式与马来亚联邦合并。
在这个欢乐日子里,昂扬向上的新联邦决定将新加入各州中最重要的新加坡(Singapore)取出首字母si,加入原国名Malaya中,成为新联邦的国名,Malaysia。
谁曾想,这个外表辉煌灿烂的新联邦,还不到两年,就已经接近分崩离析。马来裔和华裔、巫统与人民行动党都已筋疲力尽、心生退意。
在各自领袖的默许下,双方秘密开始了分家谈判。
李光耀希望能将新加坡保留在联邦内,而吴庆瑞自作主张决定与拉萨直接推动彻底分家。毫无政治野心的法律部长艾迪巴克撰写了新马分家协议,却被拖入政治漩涡的中心。
谈判已接近尾声,1965年的8月9日将注定成为东南亚地缘政治的审判日。
无论是新生的国家、强大的政党、远见卓识的政治家、针锋相对的政治理念,甚至这片热土上所有人民的命运,都将在这一天走向未知的审判。
一、宿敌
科学至今也未能完全解析人类大脑的记忆原理。一刻钟前的记忆可能转瞬即逝,而某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反而可以如同电影哈利波特中邓布利多的冥想盆,连最细枝末节都能栩栩如生的重现。
25年前的莱佛士学院,炎炎夏日的周六下午。
学院大礼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原本应团结友爱的同窗们,此刻气氛却剑拔弩张。
他们正在试图以投票的方式罢免学生会秘书翁姑阿兹。
事件的起因,仅仅是由于热血青年们对学校年会的安排不满,而负责人翁姑阿兹在处理投诉时态度不够友善。
看起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但真正引人注目,能让两派学生们针锋相对的,还是种族问题。
翁姑阿兹是马来人,而投诉他的学生都是非马来人。
早在英殖民时代,马来裔和华裔之间的矛盾就已非常明显,即使在海峡殖民地最优秀的大学也未能例外。
整个莱佛士学院的马来裔学生,把对翁姑阿兹的投诉和罢免提议,当成“非马来裔移民侵犯马来人权力的挑战”。
马来同学们在几位来自马来属邦的王室贵族后裔的带领下,团结一致,声称如果罢免翁姑阿兹通过,全体马来裔学生都将退学。
投票开始前,双方都决定发表最后一次演讲,陈述事实进行拉票。
代表华裔学生进行演讲的,是一位年仅17岁的优秀青年。他身材修长,眉目疏朗,不仅是当时成绩男生第一,而且组织辩论社,口才了得。
这位青年从人群中站出来,不卑不亢陈述了事件经过,表达了华裔学生的看法。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引经据典,但逻辑清晰、观点明确,很有感染力,初次显露在演讲方面的天分。
但出乎意料的是,精彩的演讲没有能打动马来裔学生。
马来人这边由翁姑阿兹亲自回应,对他的指责一一进行反驳。
在他的身后,有一位年仅18岁,来自彭亨州的贵族后裔。作为马来裔学生核心的他正冷静观察这一切,他知道这场投票马来人已经赢了。
马来人面对外族时极为团结,他们以种族身份,而非事实和真相决定他们的投票归属,再高明的演讲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看法。
而非马来裔们就缺少这种团结,投票设置在周六导致很多印度裔和华裔学生们因提前回家而缺席,最终到场的只有80多人。在投票现场马来裔人数反而占优。
选举结果一如所料,马来人大获全胜。翁姑阿兹得以留任,他后来成为马来亚大学第一任马来裔校长。
写到这里估计已经有人猜到了,代表华裔进行演讲的青年是李光耀;
而当时站在翁姑阿兹身旁的那位马来裔贵族后裔,就是敦.拉萨。
这是两位宿敌的首次交锋,当时李光耀17岁,拉萨18岁。
1965年7月31日,李光耀在开往金马伦高原的汽车中突然想起了这段往事。原来双方矛盾的种子,早在青年时代就已种下。
一晃25年过去了,当年的同窗已分别代表两个种族身居高位,但巧合的是:
当年同学间反目的主要矛盾,到现在依然新马两国之间的主要矛盾。
而当年投票胜负的结果,未来也将预示马来西亚各民族的命运。
二、障眼法
从新加坡到金马伦高原,中途途经吉隆坡,李光耀决定在首都停留两日。
新加坡、吉隆坡、金马伦的地理位置
到吉隆坡的目的,一是为了参加人民行动党当地分部的群众大会,二是为了向英国驻吉隆坡最高官员安东尼.赫德辞行。
这位前宗主国官员来历并不简单,安东尼.赫德毕业于伊顿公学和桑赫斯特陆军军官学校,参加过二战,曾得到三等军十字勋章。
安东尼.赫德
他战后从政,曾在丘吉尔和艾登首相政府中工作。1956年英国入侵埃及苏伊士运河时,时任国防部长正是此君。这是丘吉尔发迹前的岗位,可说是前途无量。
可惜世界格局已变,在新生霸权美苏的打压下,大英帝国风雨凋零,这场战争变成了帝国的“苏伊士运河时刻”。安东尼.赫德作为官场替罪羊,不得不离开伦敦官场,前往远方的殖民地任职。
8月2日,在吉隆坡的“卡科萨”官邸,李光耀再一次见到了赫德。
一直以来,赫德一直都是李光耀坚定的支持者,双方私交甚好。
但李光耀很清楚,英国的政策是维护马来西亚联邦稳定。私交归私交,一旦消息泄露,赫德一定会动用一切手段让他和马来人的谈判努力化为乌有。
为了不让赫德怀疑他来吉隆坡有任何政治目的,李光耀向老友撒谎了。他一边告诉赫德此行的目的是去金马伦高原和家人一起度假,一边非常忐忑的观察赫德的反应。
赫德没有怀疑,他知道金马伦高原上有英国人在殖民时代留下高尔夫球场,而李光耀对高尔夫的痴迷众所周知,更增加了这次“度假”的合理性。
李光耀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次马来人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瞒住了英国情报机构。
英国人和马来人的态度,对这场谈判是非常重要的两步棋。
大英帝国虽在急速衰败中,但当时在马来半岛还留有驻军6.3万,两艘航母,80艘战舰以及20中队的战斗机。
至于马来人的态度,李光耀深知自己与东姑、拉萨之间关系尴尬。
如果自己留在吉隆坡,不仅精明的赫德会怀疑,东姑和拉萨也会和他来一场意气之争,反而对谈判不利。
但以他的性格,也无法安心在新加坡总统府内静坐等待会谈结果。金马伦高原离吉隆坡更近,有专线电话联系,只需半天就可以开车下到吉隆坡,是个理想地点。
8月3日,李光耀按照出发前与吴庆瑞、巴克商议的方案,将自己的行程作为障眼法,大张旗鼓开车上了金马伦高原。
“新加坡总理在与吉隆坡关系非常紧张的时候,居然来到高原度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一大批新马两地记者。
李光耀也乐得配合,他甚至在记者面前挥杆打起了高尔夫球。
“我是来金马伦度假的,没有任何其他特别原因。”
“是的,这次是家庭度假,芝(柯玉芝)和孩子们都来了,你们看。”
李光耀用手指了指球场的另一端,当年年仅13岁的长子李显龙(现任新加坡总理),正在帮助父亲整理旗杆。
“关于我们和巫统关系紧张?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新马还有很多共同利益可以合作,这对双方的发展都有好处。”
李光耀一边忽悠记者,一边向南面吉隆坡的方向击出一记漂亮的挥杆。
“庆瑞,谈判就只能指望你了。”
三、分家法案要加上中国条款
就在李光耀在金马伦高原翘首以盼时,吴庆瑞的谈判却并未能如预期般进展顺利。
8月3日当吴庆瑞再度来到吉隆坡的拉萨住所时,他觉得第四次谈判的气氛有些不对。
拉萨已经失眠好几天了,他神情忧郁沮丧,犹豫不决。
拉萨的对分家的态度其实和李光耀很相似,当初他和吴庆瑞商议一起推进新马彻底分家时,其实心中并不相信真会走到这一步。
以他对李光耀和东姑的了解,或迟或早这两人中总会有人反对彻底分家的。
在第二次谈判中,拉萨曾要求吴庆瑞确认李光耀的态度。当时老吴斩钉截铁的给予拉萨正面的回复,这让他很是彷徨。
虽然有所怀疑,但当时拉萨并不知道这是吴庆瑞自作主张代替领导答应的。
紧接着,拉萨又电话请示了远在伦敦正准备回程的东姑。他得到的最直接指示,东姑居然也赞同彻底分家。
这让拉萨倍感压力,导致了第四次谈判中紧张严肃的气氛。
拉萨告诉吴庆瑞,东姑对于分家的赞成态度。国父已在从伦敦返回的飞机上,明天(8月4日)就将回到吉隆坡。
吴庆瑞拿出了由巴克拟定的分家协议,拉萨对初稿进行了仔细审查,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新加坡必须在军事上对新马两地联合防卫做出贡献,要与马来西亚签订防务协议;
第二个条件是新加坡未来不能与外国签订对马来西亚军事防卫上不利的任何条约。
拉萨新增的两个条件,当然各有目的。
第一条关于双方的军事合作,其主要目的是马来西亚希望在双方分家后能继续限制、甚至控制新加坡的军事力量。
吴庆瑞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但老江湖并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巧妙的通过“自黑”来消除拉萨的戒心:
“你看,新加坡地方很小,负担不起庞大的军事开支,最多只能提供4个旅和一些巡逻艇”。
而第二条关于对外条约签署,其实目标是针对中国。
这源于东姑和拉萨内心深处对1960年代中国深入骨髓的害怕。
东南亚各国中,印尼和马来西亚都是伊斯兰教国家,而新加坡是一个以华裔为主体的国家,这就像扎在穆斯林海洋中的一颗钉子。
马来人所担心的,是李光耀无法抵抗意识形态的攻击而倒台,新加坡全面倒向中国,与中国签订防务协定,从而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这两个条件经过老吴的争辩,后续巴克执笔修改,成为了分家协议中Article V中的第2和第4条内容。
防务方面变成了新马双方均有义务协助对方进行军事建设,但并未规定双方军事力量对比。
老江湖在独立后亲自担任国防部长,老吴的胃口当然不会局限于当年向拉萨说起的4个旅和一些巡逻艇。他从零开始,招募华裔新兵,以以色列为师购买先进武器,最终组建了东南亚最强的军队。
但对外条约这一条最终被严格遵守了。
虽然新加坡与中国的经济交流从未间断,总设计师甚至曾在还未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时(1978年)就对新加坡进行了访问,而吴庆瑞个人在退休后也被中国聘请为外部顾问,但新加坡一直等到1990年,东南亚国家中最后的印尼和中国复交后,才正式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
1978年李光耀在paya lebar机场迎接伟人
四、吉隆坡的聚首
金马伦高原位于马来西亚彭亨州,海拔1448米,森林密布,常年气温维持在18摄氏度左右。对于在空调还未能大规模普及的年代,这里是马来半岛最惬意的度假圣地。
高原上的英式度假村
在凉爽的金马伦高原上“享受假期”的李光耀,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吴庆瑞的长途电话。
1965年吉隆坡和金马伦高原还没有直线长途,由当地马来裔接线生将吴庆瑞的来电接通。
为了保密,吴庆瑞不得不使用他并不熟悉的华语向李光耀汇报进展:
他告诉李光耀第四次谈判对协议的修改,最重要的是,东姑支持分家的态度。
国父将在8月4日(明天)回到吉隆坡,而拉萨需要一天的时间向东姑汇报双方谈判情况,最后一轮谈判将在8月6日举行。
“8月6日,就是这一天了,你赶紧从金马伦下来和我们会合。”吴庆瑞给远在高原上的领导下了命令。
几乎李光耀挂断电话开始收拾行李的同时,远在新加坡的艾迪巴克也接到了吴庆瑞的电话。
巴克是个对政治比较冷感的人。他对自己在谈判中的定位,始终只是一个撰写法案的律师而已。
但吴庆瑞明显不这么认为,他看中了巴克所具备的独特人格魅力,这将是他最后谈判中的秘密武器。
按照吴庆瑞的安排,巴克乘坐8月6日清晨第一班飞机赶往吉隆坡;
而吴庆瑞自己,他故意没和巴克一起出发,而是选择了在8月5日深夜单独乘坐火车前往。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光耀秘密乘坐汽车离开金马伦高原,赶往吉隆坡。
为了迷惑所有人,柯玉芝和李显龙兄弟留了下来。除吴庆瑞和巴克外,所有人都以为李光耀依然在高原上享受他的悠长假期。
8月6日下午,三位主角终于秘密在吉隆坡的新加坡大厦聚首。
终局谈判即将开始。
五、终局谈判
(一)你害怕么
8月6日下午4点,吴庆瑞和巴克准时来到了拉萨所在的副总理官邸。这里面积很大,大门由马来裔警卫把守,安保森严。
“艾迪,你害怕么?”
在紧张的气氛中,吴庆瑞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要知道我们手上拿着的,是可以分裂马来西亚联邦的法案,已经违反了联邦宪法。只要他们愿意,屋子里的人随时可以以叛国罪的名义将我们投入监狱。”
巴克的回答却是如此平稳和自信:
“我知道危险,但无所畏惧。我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知道他们不会那样对我。”
"I am aware of the danger, but had no fears. I trusted them completely, I knew that they would not do that to us."
巴克的解释虽然略显天真,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无懈可击:
“这些人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永远不会在朋友背后捅刀,我相信朋友们也不会。”
"There were my old friends. I would never stab them in the back and I knew that they would not stab me in the back."
在这一瞬间,吴庆瑞不由得甚至有些羡慕。
为了推动新马分家,吴庆瑞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一般处理缓和李光耀、东姑和拉萨之间的分歧;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能够把李光耀的命令当耳边风而自作主张;
为了自保,他也留有心计,向李光耀申请正式书面授权。
但相对闪闪发光的艾迪巴克而言,这一切似乎都如此的着相。这个年轻人从未质疑自己的朋友,他以赤心相信着李光耀和拉萨等人,也坚信朋友会赤心回报。
“但我们还是要小心,你和我所做的事情,是把我们自己的脖子伸出去。(We got to be careful, you and I were putting our necks out)”
吴庆瑞依然喋喋不休警告巴克。
警卫们打开副总理官邸厚重的大门,吴庆瑞和巴克进入最后谈判的会场。
这次马来一方迎接他们的阵容比前几次要强大的多。除了老对手拉萨,还有内政部长伊斯迈以及总检查长尤索夫(Inche kadir Yusoff)。
大家在会议室内热情寒暄沟通。
现在,马来西亚副总理官邸内出现了一个奇特现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分家的终局谈判,居然变成了莱佛士学院的同窗聚会。
这里聚集了原讲师、校友、运动队的队友,在短时间内大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原本使命,互相开始了热情的交流问候。
吴庆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秘密武器终于起效了。
(二)分家设计师
七月份时,吴庆瑞为了自保,向李光耀申请了与马来西亚谈判的全部授权。但相对而言,拿到授权书的那一刻,他也必须担负起谈判的全部责任。
权利和责任总是相辅相成的,授权越充分,责任也就越大。
吴庆瑞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每次与拉萨的谈判,他都会精心准备,提前设置话题和目标。
巴克对吴庆瑞的这一点极为佩服,1982年他在口述历史时谈到吴的贡献,称他为分家设计师(Architect of Separation)。
说到谈判策略,面对面时自然是以利益和实力为优先,但这两样东西往往不受谈判者的控制。
分家设计师吴庆瑞的精明之处,在于他找到了一个谈判中可控因素,那就是提前设置谈判的总体气氛。
在其他条件一致的情况下,如果谈判双方的总体氛围是友好且严肃认真的,能取得进展的可能性比双方处于敌对状态要好得多。
吴庆瑞将巴克作为秘密武器带入终局谈判,就是为了营造这样的谈判氛围。
艾迪巴克为人正派且绅士,以真性情对待他的每一个朋友,对政治毫无野心。哪怕是目前新马双方所处立场不同,但谈判桌上的三位马来人,都对巴克喜爱有加。
尤其是敦拉萨对巴克的到来感到特别高兴,从大学时代起他就和巴克一起打曲棍球,交情匪浅。(巴克的人格魅力详见番外:艾迪巴克的传奇人生)
检查长尤索夫也是,他在莱佛士学院比巴克高一年级。两人一起打过橄榄球,且同时参加了学院田径队,一起训练标枪。
至于内政部长伊斯迈,虽然不是同学,但也是巴克的朋友。他出生于柔佛新山,毕业于新加坡爱德华七世医学院,政治观点属于巫统中的温和派。
在这种互相友好的气氛下,马来一方以总检察长尤索夫为首,仔细审查了更新后的分家协议,大家都觉得非常满意。
特别是拉萨,当他得知这些协议由偶像撰写时不由赞叹不已,甚至半开玩笑说只要巴克同意,任何时间他都能给巴克在吉隆坡找一个高薪顶级律师职位。
副总理都这么说话了,其他人也乐得轻松,双方简单商议强调了保密和如何让宪法修正案在国会通过,上半场谈判就此结束,约定晚上7点在拉萨家中进行文件打印和签字。
简直太顺利了,吴庆瑞和巴克满心欢喜回到新加坡大厦,向李光耀汇报进展,谈判前景一片大好。
(三)表兄弟之争Round 2
也许命运之神也觉得过于顺利,始终还是要为谈判增添些许波折。
当晚7点,吴庆瑞和巴克兴冲冲回到谈判桌前的时候,他们惊奇的发现多了两位“老朋友”。
一个华人,一个印度人,分别是财政部长陈修信和交通部长Sambanthan。
这就是马来人希望的做事风格,马来人优先,马来人占据权力。分家这样的大事,一直到最后阶段,才让华人和印度人有参与的权力。
吴庆瑞很头疼,他和自己的表兄弟已势成水火,对方肯定会找茬。
果然,在审查了文档后,陈修信要求增加一个条款。分家之后,新加坡曾以马来西亚联邦名义对外签署的任何经济协议,例如来自吉隆坡的担保,都将自动作废。
吴庆瑞当然也不甘示弱,他要求增加关于新、马双方未来在经济领域互相合作的条款,而且就要求加在陈修信条款的后面。
已经到了签字的最后关口,这一对表兄弟依然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还好巴克是有十四年经验的剑桥大律师,他挥笔自如,一蹴而就完成了陈修信和吴庆瑞的条款,分别为分家法案中的第8条和第6条。
拉萨看过之后,率先带头表示无异议。陈修信唯马来人马首是瞻,领导既然已经表态,也不好继续搅局。
新马分家法案,就此定稿。
(四)拉萨最后的疑虑
8月6日晚9点左右,李光耀依然在新加坡大厦等待消息。
从下午吴庆瑞向他汇报的情况来看,应该只剩签字而已。但最得力信任的两位下属几个小时还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让他感到如坐针毡。
此时的副总理官邸,吴庆瑞正在以回新加坡大厦吃晚饭为名义向拉萨告辞,借口是自己正遵医嘱只能吃特殊食谱。
但拉萨一把拉住了吴庆瑞,让他和巴克就在自己家里吃饭,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到:
“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能提供。况且我已经通知门口警卫,没有招待好,不会让你出门。”
吴庆瑞和巴克无奈的对视一眼,看来在协议签署之前是暂时回不去了。
于是在秘书打印文稿期间,谈判变成了饭局,拉萨甚至拿出了私藏好酒让大家尽欢。
酒意正浓时,拉萨避开吴庆瑞,偷偷拉住巴克,问出了他心中困扰已久的问题:
“艾迪,作为一个老朋友,你能向我保证哈利会签字吗?
(Eddie, as an old friend, can you assure me that Harry will sign?)”
拉萨视李光耀为政治对手,他了解自己这位老同学“终极目标”是成为马来西亚的总理。
虽然曾得到过吴庆瑞的答案,但拉萨并不全信,他更愿意相信老队长艾迪巴克。
巴克毫不犹豫向拉萨保证,李光耀肯定会签署分家协议,这才打消了拉萨最后一丝疑虑。
(五)不流血的政变(Bloodless Coup)
1960年代还没有方便的电脑打印,文件还需要靠人在打字机上一个一个字母的敲出来。类似于分家法案这样重要的宪制文件,如果哪怕有一个字母错误,整篇文档就需要重打。
马来打字员很少打印这样的法律文档,以至于错误百出,进度极慢。巴克不得不给新加坡大厦打电话,请来了新加坡内阁秘书黄水生和李光耀的个人助理张万福来打字。
一直等到午夜后,新马分家法案的正式文稿终于准备好了。
这时双方的酒局居然还在继续,除巴克之外所有人都喝多了。
拉萨看都没看就直接签字,他成为第一个在分家法案上签名的政治家,紧接着是伊斯迈、陈修信和Sambanthan。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向谨慎,且叫嚣自己正在遵医嘱进行特殊饮食的吴庆瑞也喝多了。他也没看内容,大笔一挥成为新加坡方第一个签署人。
只有巴克的律师职业习惯发作,作为在场唯一还算清醒的他,想最后再检查一遍文字。
这时候,老朋友拉萨发话了:
“艾迪,这是你拟的稿子,也是你们的人打的字,还有什么好读的?”
“Eddie,it’s your draft, it’s your chap who typed the final document, so what are you reading it for?”
于是巴克也没读最后的稿子就瞎签(马来语:sign buta)了,他成为了新加坡方第二个签字人。
这时已是8月7日凌晨,酒终人散,吴庆瑞与巴克与马来一方互道晚安,终于回到新加坡大厦。
巴克向李光耀递上那份尚带酒气的分家协议,李光耀爽快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到自己前半生的努力即将化为乌有,但也能从此摆脱巫统的困扰,李光耀不禁感慨万千:
“谢谢你艾迪,这是一次不流血的政变。”
“Thank you Eddie. This is a bloodless coup.”
从政仅九个月的巴克,以其扎实的法律功底、独特的人格魅力以及高超的沟通技巧,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分家协议的撰写和签署,促成了这个不流血的政变。
至此艾迪巴克的工作完结,他即将乘坐早晨第一班飞机回到新加坡。
(六)法案上的空缺签名
艾迪巴克从大舞台中央退下,现在轮到李光耀来劝说他所有的内阁成员来签署这份法案了。
很快,长途电话打到了时任新加坡副总理杜进才和文化部长拉惹勒南家中,要求他们连夜出发,尽快开车来吉隆坡。
杜进才和拉惹勒南
李光耀知道他的内阁中,这两个人是对分家持否定态度的。为了不让杜进才和拉惹勒南在旅途中交流从而坚定反对分家的决心,李光耀在电话中打了一个时间差,让两位阁员分头前来。
8月7日清晨,杜进才开车先到新加坡大厦。不久之后,社会事务部长部长奥斯曼渥开车送拉惹勒南也到了。
看到会导致马来西亚联邦分裂的法案,杜进才和拉惹勒南非常痛苦,他们思前想后,折磨了几个小时,不愿意签字。
杜进才在马来西亚霹雳州的太平市出生和长大,他的家庭长辈都留在了太平。
拉惹勒南是出生于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却在马来西亚的芙蓉长大,对马来西亚感情深厚。
此外,杜进才和拉惹勒南两人均在马来西亚人民团结总机构(由人民行动党牵头成立的反对党联盟,详见第二集)中担任要职,正准备一起为了1969年大选努力。
如果就此签字同意新马分家,他们深感自己背叛了总机构的其他政党领袖们。
对面这种情况,李光耀也有些懊恼,他决心最后再去见一次东姑,也尝试为马来西亚联邦做最后的努力。
8月7日中午,李光耀来到首相官邸和东姑会面。
不知是故意还是真忙,东姑让李光耀在会客室等了四十分钟才出来会面。
这是自从5月27日李光耀在马来西亚国会用马来语发表演讲后,两人的第一次会面。
两位前朋友,现政敌在这个场合见面,分外唏嘘。他们也曾经是至交好友,一起为了向殖民者争取各自国家的独立而并肩奋斗过,一起打击共同的敌人、合作组建联邦,也一起在金马伦高原上切磋过高尔夫球技。
今夕何夕,时移事易,物是人非。
李光耀先打破沉默:
“我们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成立马来西亚。从1954年到1963年,我成年生活的大部分岁月都是用来争取马来西亚成立的,至今还不到两年,你真的想让他分裂?难道不认为恢复松散联邦制更明智?”
但东姑用坚定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摧毁了李光耀最后的努力:
“不,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已经决定了。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
只要你们在任何方面和我们挂钩,我们都难以成为朋友。因为我们会介入你们的事务,你们会介入我们的事务。
明天当你们离开马来西亚,我们不再在国会或者选区争吵后,会再度成为朋友。我们彼此需要,会再次互相合作。”
李光耀原本就保留联邦这个话题准备了很多说辞,但他一旦发现东姑态度坚决,就不再犹豫,转而进入第二个话题。
他告诉东姑,现在杜进才和拉惹勒南,可能还有其他几位新加坡部长对马来西亚有感情。希望东姑能面见这些部长,帮忙说服。
东姑没有同意与这些部长们面谈,但在李光耀的一再恳求下,他写下了一封亲笔信送给杜进才等人。
信写得很仓促,没有封口,李光耀拿起来浏览,内容如下:
亲爱的进才:
写这封信告诉你,我非常认真考虑过同新加坡分家的事。发觉为了我们的友谊以及马来西亚总体的安全与和平,绝对没有其他出路。
如果我的影响力足够大,能完全控制住局面的话,也许可能延迟采取行动。但我的影响力不是那么大,在还在劝人们容忍和忍耐的时候,以这样的友善方式结局彼此的歧见,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我最诚挚的要求你同意。
东姑阿都拉曼(签名)谨启
李光耀拿着东姑的亲笔信回到新加坡大厦,他的几位部长们还在苦苦纠结。杜进才甚至开始了Pros & Cons分析,在一张纸上中间画一条线,把赞成分家的好处和坏处分别写在左右两边。
东姑的信最终结束了他们的痛苦,分家已经无可挽回,杜进才先签,拉惹勒南随后也签了。
就在杜进才和拉惹勒南犹豫未签字的这段时间内,有人将这份尚未完成签字的新马分家法案进行了复印,并带回了新加坡进行存档,最终被收藏在最高法院二楼的陈列室内。
未完成签字的分家法案
2019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文件上空缺的签名,敏锐感觉到这份宪制文件的背后,可能存在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经过多方查阅资料,才有了各位读者看到的,这近10万字的新马分家系列。
至于把文件带回新加坡的人是谁?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但从各位当事人的行动时间上看,只能是在8月7日早晨乘坐飞机离开吉隆坡的艾迪巴克。
作为在本系列中本人最偏爱的角色,我查阅了艾迪巴克的口述历史档案、阅读了他的传记。我专门为这位在中文网络籍籍无名的法律部长撰写了番外,目前在各平台的阅读量已上百万。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回到8月7日,李光耀当天的唯一工作,就是把新加坡的部长们一个个召唤到吉隆坡,然后说服每一个人在分家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整个新加坡大厦热闹非凡。
当时年仅13岁的李显龙与母亲一起从金马伦高原来到吉隆坡与李光耀会合,晚上就居住在新加坡大厦。
他在2015年新加坡成立50周年的电视访谈中谈到:
我记得那天晚上孩子们睡在吉隆坡淡马锡大厦我父母卧室的地板上,因为大厦里全是从新加坡赶来的部长。每隔一段时间,我父亲都会从床上站起来做一些事的笔记,然后躺下休息。但显然他没睡觉。那天是1965年8月7日,即新马分家前两天。
I remember the night the children slept on the floor in my parents’ bedroom at Temasek House in Kuala Lumpur, because the house was full of ministers who had come up from Singapore. Every so often, my father would get up from the bed to make a note about something, before lying down to rest again. But obviously he wasn’t sleep. The date was 7 August 1965, two days before Separation.
六、新马分家
1965年8月9日,原本只是个平淡无奇的星期一。无论是新加坡和吉隆坡,人民们对即将到来的分家一无所知,商店依旧营业,街市车水马龙,生意不好的店家在百无聊赖中拨弄着收音机。
上午十点,广播电台中正在播放的流行歌曲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员宣读两份宣言。
第一份是新加坡独立宣言。
第二份是以马来西亚首相东姑的口吻撰写的分家协议:
“奉大仁大慈真主之命,愿真主,宇宙的主宰得到赞颂……我,马来西亚首相东姑阿都拉曼,或马来西亚最高元首批准,特此昭示,从1965年8月9日起,新加坡不再是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他将永远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邦国,从此脱离并不再依赖马来西亚。马来西亚政府承认目前的新加坡政府是独立自主的政府,并将本着友好的精神与之合作。”
与此同时,远在吉隆坡的东姑也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 阐述新马分家的必要性。
中午12点,李光耀亲自来到新加坡广播电台出席分家记者会,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李光耀。
那个精明、强势、永不言败的人不见了,这位经历了从金马伦到吉隆坡共计三天三夜煎熬折磨的42岁年轻总理,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痛苦流涕。
在同一时刻的吉隆坡,庄严的国会大厦内一片死寂,联邦各党派议员都被拉萨的提案惊得合不拢嘴。
副总理拉萨正式向国会提出宪法修正提案,要求将新加坡逐出联邦。
到下午一点半,二、三读辩论通过,法案上交上议院,上议院的一读从两点半开始,到四点半三读通过,马来人这一次展示了惊人的执行力和效率。
投票结果是压倒性的,全票通过,126比0。
从这一刻起,新加坡正式从马来西亚联邦脱离,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
在中文互联网的语境中,对这一天的描述是马来西亚将新加坡逐出联邦,而新加坡对此始料未及。
现在我们知道,逐出联邦是真,始料未及是错。
小小的新马分家法案背后,是双方政治精英们协商、斗争和互相妥协的结果。我同时见到了远见和短视、背叛和友情、合作和分裂,委实惊心动魄。
8月9日从此成为这个小岛国的国庆日。
但在我看来,这一天更是审判日。
七、审判日
(一)这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两国的审判日
当时洋洋得意的,是马来西亚一方。
东姑、拉萨、陈修信弹冠相庆,他们兵不血刃踢走了最大的政治对手,还自认为能长期保持对新加坡的威慑力。
东姑在当日会见英国最高专员赫德时说:“如果新加坡的外交政策损害到马来西亚的利益,我们可以以切断柔佛水坝为威胁,对他们施加压力。”
马来联邦还控制着新加坡的军队,由于当地武装部队成员和指挥官均为马来人,在分家后依然听命于吉隆坡。
而惶惶不安的,是新加坡一方。
这个面积不到500平方公里的小岛(后来经过不懈填海增加到700平方公里),没有腹地、没有淡水,没有自然资源,没有国内市场、更没有大国支援。
只有200万的华人人口,还被包夹在约一亿人口的马来和印尼回教徒中间,就像是穆斯林海洋中的一个华人绿洲。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国家成功存活的先例。
李光耀在电视讲话中向全国人民落泪,泰半也是由于感觉前途未卜。
但他和吴庆瑞没有放弃,他们接受了这个大挑战。吴庆瑞先负责军事,后负责经济,李光耀掌控大局,世界上也再没有其他种族能像华裔一样勤奋刻苦,能够在危机中奋起。
这些人创造了奇迹。
用一代人的时间,将一个第三世界岛国变成了第一世界中最繁荣的国家。
1965年,新加坡人均GDP仅有500美元,到2019年已经上升到64000美元;
新加坡天际线,自摄,无滤镜
而马来西亚虽然在上世纪80,90年代也曾经是经济四小虎中的一员,吉隆坡的双子塔至今还是世界上最高的双摩天大楼,但民族宗教问题始终拖着这个国家的后腿,加上在98年亚洲金融危机中大败亏输,至今元气未复,人均GDP才刚到11000美元。
(数据来源:https://mgmresearch.com/world-gdp-per-capita-ranking/)
两个国家在分家时,曾规定新币和林吉特汇率为一比一,时至今日已贬值至三比一。
当年洋洋得意的一方全面溃败,而当年惶恐不安一方,却繁荣安宁,世上之事,真难以意料。
(二)这也是两种理念之间的审判日
马来人的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孰优孰劣?
新马分家后,两个国家分别成为了两种理念的天然人类学试验场。
马来西亚在巫统的领导下,以宪法三十一条为根基,制定了一系列教育、语言、经济和内政条例,大大强化了马来人的特权。
新马分家四年后,1969年的马来西亚大选,积累已久的种族矛盾终于全面崩盘。
马来西亚发生了远比黑色星期二更严重的种族暴乱(五一三事件),196人死亡,其中华族143人、巫族24人、印族13人,另外15人无法辨认。
马哈迪在五一三事件后写了一本书,名叫“马来人的困境”The Malay Dilemma。此书内容之激进,让巫统也大为吃惊,以至于一度成为马来西亚禁书。但流传甚广,成为了当年千千万万马来青年争取特权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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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种族主义宪法条款在马来西亚依然是不能讨论的条款,华裔、印度裔与马来裔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只不过被掩盖在经济发展,蛋糕做大的背后罢了。
还记得本章开头,青年时代李光耀和敦拉萨在莱佛士书院的第一场斗争么?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今天马来西亚的困境。
种族矛盾是人类这个种群的天然属性,人人都是潜在的种族主义者,均需要后天教育和管制,来压抑这种天性。
而民主制度面对种族矛盾时,不单没有任何解决方案,反而会演变成各种族在选举中以人数多寡来争取更多利益,最终只会造成越来越深的撕裂。
太平洋彼岸的灯塔国,曾经号称种族熔炉或调色盘的国度最近发生的惨剧,就是天然的例证。
那特权是解决方案么?现在看来也不是。。。
马来西亚给予了马来人全方位的特权,也确实对马来裔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帮助,但副作用也是惨痛的。
马来裔永远失去了与其他族裔公平竞争的勇气,他们变成了依赖特权的“拐杖”一族,也许永远也不会自主行走。
而马来华裔的命运就更悲惨。
因为新马分家,失去了新加坡华裔的选票,马来西亚华裔成为了真正的少数民族,人口数量从原来的马来人和华裔各占40%,变成了马来人占据绝大多数。
在五一三事件中,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而马来西亚继承至英国的民主体制,导致他们的政治诉求根本无法得到满足。
直到今天,马来华人依然勤劳,依然优秀,但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是二等公民,需要付出比马来裔多得多的努力,才有机会取得同样的成功。
很多年轻新一代马来华人远走他乡,澳大利亚、新西兰、台湾、香港、中国大陆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马来人的马来西亚看起来只是勉强维持,那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呢?
各族平等,宗教平等,互相尊重的制度,在新加坡成功了么?
对此我只能说,目前看起来是成功了,但无法成为其他受种族主义侵扰国家的模范。
因为新加坡的种族和谐,是建立在人民行动党保姆式管理方式,以及人民放弃一部分居住自由、宗教自由和言论自由后才成功的,别国无法复制。
但我要说能抓到老鼠的才是好猫,最起码现在新加坡各种族和平安宁,类似黑色星期二那样的冲突,已经成为上一辈人的记忆。
(三)这还是两个党派之间的审判日
55年过去了,当年斗得你死活我的巫统和人民行动党,都已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巫统一如既往的强大、污龊、内斗、基情四射,让反对党陷入桃色新闻把牢底坐穿;
人民行动党一如既往的强大、廉洁、光明、但理性到近乎不近人情,同样让反对党战战兢兢。
但两党政治人物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了。
温和雅致的东姑,随着局势发展,逐渐掌控不住以拉萨、马哈迪为首的激进派。
1970年,在五一三事件后,由于政治斗争失败,东姑宣布辞去首相职务,黯然结束15年的政治生涯。
拉萨接替东姑,当年在莱佛士学院与李光耀辩论、与巴克一起打球的青年,成为了马来西亚第二任首相,直至1976年因白血病在伦敦逝世。
1973年拉萨成为首相后再次访问新加坡,老朋友吴庆瑞,李光耀和柯玉芝到机场迎接。此时距离拉萨去世只有三年,这是校友们最后的会面。
在国会和李光耀辩论的马哈迪后来两进宫,成为了马来西亚第四和第七任首相,也是马来西亚历史上最成功的首相。
直到今天,95岁高龄的他依然活跃在政坛,最近正在努力扳倒慕尤丁,让自己再次成为首相,祝他成功。
陈修信率领的马华公会在1969年的大选中大败,他个人的副首相梦想也随之梦碎。其实他的溃败在他努力把新加坡踢出联邦的那一刻就已板上钉钉,只不过他自己当时尚洋洋自得不自知而已。
马华公会至今依然受华人唾弃,人称卖华公会。
至于新加坡一方的政治家,总体来看平稳的多。
艾迪巴克曾多次表示想回到法律界当律师,但为了亲爱的哈利,他还是当了24年的法律部长。今天如果有同学考虑申请新加坡各大学的法律或体育专业,记得查看是否能申请各大学内以艾迪巴克命名的奖学金。
吴庆瑞历任多职,在军事、经济、教育、文化领域都做出了惊人的成绩。他敢作敢为,对于李光耀的错误能够坚持批评。1970年代英国驻军打算撤离新加坡,导致当地30%的工作岗位剧减,恼羞成怒的李光耀破口大骂,甚至准备和英国人翻脸时,是吴庆瑞提醒他:
“光耀,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流氓了。”
在新加坡第一代政治家中,只有吴庆瑞敢于以这种口气直斥李光耀的错误。
吴庆瑞的名气远小于李光耀,但如果没有他,新加坡的成绩会黯淡很多。正是李吴这对敢作敢为的黄金搭档创造了新加坡的黄金时代。
巴克和吴庆瑞的故事我专门写过番外,在这里不再详述。
而李光耀,他被封了神。
他的故事,成了新加坡国家认同中的一部分。新加坡所有国家故事的开头,都是从这个人开始说起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国父。
他的精明、能干、远见,他的愤怒、狠辣、激情,他经历的政治斗争、文化更替、地缘起伏,都远超与他同时代的政治家们,几乎能与总设计师并驾齐驱。
我想过也为李光耀先生写一篇番外,但这样的人中之杰,远不是我的笔力能够驾驭。
对他的评价,毁也罢,誉也罢,他毫不在乎。
他只是淡淡一笑,看看自己创造的这片热土:
“就算我在病榻上,即便是你们就要把我放进坟墓里了,我觉得(新加坡)有什么事情出错了,我也会爬起来。”
一百个人看李光耀,有一百零一个不同的他。
七、尾声
审判日对很多人来说,是个很漫长的日子。
当天发生的事情至今依然在影响东南亚的地缘格局,即使远见如李光耀当时也无法预料未来的路需要怎么走。
所有人对未来都一片朦胧之时,只有艾迪巴克的心情最为舒畅。
和不愿意分家的杜进才们不同,巴克出生成长在新加坡,他对于分家是期盼已久,并无任何怀念。
当一切尘埃落地之时,巴克正坐在新加坡法律部办公室的座位上,欣赏窗外的景色。
当年的法律部办公室,就是今日的fullerton酒店,坐落在新加坡河的入海口,离鱼尾狮很近。
从法律部长的窗外看去,向西能看到当年新加坡最高的建筑,由陈嘉庚捐钱修建的新加坡中国银行大楼。
艾迪巴克知道,大楼里的中国人正在狂喜,远处的牛车水甚至隐隐约约传来的庆祝的鞭炮声。
东姑对中国有深入骨髓的惧意,他原本打算关闭马来西亚所有的中国银行分支机构。新马分家使得这家金融机构能够继续营业,给中国金融业在南洋留下了唯一的血脉。
但牛车水的热闹没有传播到莱佛士坊,这里是金融商业区,街上的商人们担忧马来人再一次暴乱,早已回家躲避,整个街区寂静无声,只听到新加坡河静静流淌。
“没想到有一天新加坡也会如同幽灵城一般。”
艾迪巴克有些沮丧。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一群小孩子。
就在河对岸,就在一年前黑色星期二那场游行的起始的大草场(Padang),有一群孩子正在欢快的踢着足球,孩童的欢声笑语让这座幽灵城市恢复了一些生气。
“这些孩子拯救了我的一天。These kids just saved my day.”
巴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端起了酒杯。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那是一群华裔还是马来裔小孩?也许是华裔、马来裔和印度裔小孩们在一起踢球吧。”
“黑色星期二的种族暴乱从大草场开始,是否也能在同一地点走向终结呢?”
这时已近黄昏,赤道夕阳穿透草场上孩子们欢快的身影,将灿烂的晚霞投影在巴克的威士忌酒中,泛出宝石般的琥珀色光芒。
“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坚信。”
全文完
作者的话:
我负责任的说一句,新马分家系列近10万字的长文,是中文互联网内最详实、有趣的东南亚正史,连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了解的不多。
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新马分家系列的终章大结局了。
可能还有几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各种有趣的后记,例如种族问题、例如新加坡的组屋、例如马来西亚的大选等。
但本文实在太长,如果转发或打赏超过一千,我会考虑把后记写出来。
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
筋疲力尽的一玶海岸求打赏、关注和转发。
2020年6月21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