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好的一剂药就是时间。从暑夏六月到中秋九月,公公离开我们已逾百天。笼罩在家里每个人心上的悲痛慢慢转化为长久的忧伤。对于生者而言,这个内心的空洞只会越来越广阔,填充进更多的被称之为遗憾的情感。
在生死面前,一切皆为小事。足见凡人的一生中,死亡,或说是逝去足以毁掉一个家庭原有结构的平衡,打破习以为常的惯性,带来彻头彻尾的改变。
公公刚过耳顺之年,还没来得及七十从心欲。按现代中国老年人普遍的寿命,他的前面应该还有很长的路才对。然而对病痛的无可奈何总让人将悲剧归结为宿命。缠绵病榻多年,他也真的累了。当然更为辛劳和心累的是婆婆,是一起相伴相守的那个人。最后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必然将承受更多的重压,对逝者的无尽思念,对过往的伤怀与回忆,以及重塑再怎么不易依然必须要好好往前走的信念。何其艰难。
一百多天来,我浸泡在沉重的情绪中,仿佛置身散不开的雾霾里,裹挟着复杂的感伤,真切地咀嚼到了何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苦,这种抽象而宏观的归纳,实实在在涵盖了凡人一生中遇到的各种难题。
远离社交网络——来自周围善意的安慰弥足珍贵,却不得不将悲痛安放在真正的物理空间中才能消化——我替代性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安静地做事,规律地生活,给足心理空间,呆着。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我很缺乏面对悲伤的经验和勇气,不想承认,害怕被脆弱的情感捕获。虽然每个人都会说逝者已逝,生者该当坚强,然而面对清晰可见的亲人的眼泪,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同时我也并不擅长就此与任何人探讨并得出什么结论。我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善后并照顾家人,同时尽管悲伤就好。当你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件事,不知道应对方法和保护措施,那么,就在脑子里把“如何”这个词去掉,剩下单纯的“面对”。最终,只是时间而已,还是会接受这种浓得化不开的灰暗情绪,选择接纳并随其自然。
公公猝然离世,中美交通阻碍,入境国内长久的隔离措施……,我们只是疫情时代来不及见上亲人最后一面的万千家庭中的一员。原本我们已经买好了暑期回国的机票,原本还商量好了回去后留下一人照看公公,原本我还研究了一番如何把鸡汤煲得既有营养又不油腻,因为听说公公很愿意尝尝清汤米线。
猪猪启程回国奔丧,然而即便经过重重关卡回到国内,还有14天的隔离期在等着他。见不到最后一面,还不能及时送上一程的痛苦淹没了我们。我们只能互相劝慰和鼓励着,上面有老,下面有小,须知人力有尽时,你不得不努力做得像一个情感上坚强的合格的中年人。
奔丧,我是留守的那个人。因为种种限制,加上中美新一轮疫情又起,还要照顾小的,我没法亲自到场。距离的阻断,便让这种阴郁的情绪无法彻底释放。如果能到坟前大哭一场,或是参与祭奠的过程,即便是和婆婆抱头痛哭、互相倾诉,都会是很好的治愈方式。然而,我只能在洒满阳光的桌上铺上一方素净的白布,放上公公的遗像,采摘鲜花供奉,点上长明灯,遥遥地为他默默送行。十五年来相处的点滴片段,慢慢汇集成一股强烈的哀恸的气息,潜藏在体内。
和任何人一样,公公一世有着很多角色和身份。他是父母的长子,弟妹的大哥,妻子的老公,儿子的父亲,同事的领导,侄儿甥女的长辈,左邻右舍的熟人,朋友可拜托的那个人。认识他的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看待他的标准,定义他是个怎样的人,从某个层面评价他的一生。这所有关系里形成的形象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因为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公公”这个问题,世上只有我一人有评价资格。
公公是我见过的最谦和的人。准确地说,和我这个儿媳妇相处的十多年来,他给我留下了“最谦逊温和的男性”这一形象。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谦谦君子”很适合他。一时一事有涵养很容易,几十年来有涵养就真的是品性了。
尽管对比不太恰当,但我还是想说与我自己性情急躁火爆、常年周身持有负能量的老爸相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对比思路其实再正常不过),我一直很羡慕猪猪有性情如此温良的爸爸。好性情不但对自身有益,对与之生活和交往的人也是一种厚待。从这个角度来看,猪猪温润如玉的好脾气也是得益于父亲的遗传和影响。虽说“温润如玉”这个词与猪猪颇为粗犷的外表和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风不太搭,但谁又能说特立独行的人就不能有个好脾气呢。
十五年前我与公婆在北京初次见面颇为尴尬。那时刚毕业找到工作,也刚搬进租住的房子。那个下午,我正蓬头垢面浑身油污地埋头打扫污秽不堪的厨房——上一任房客把厨房糟蹋得实在不像样。门铃骤然响起,拉开门时我愣在原地,眼前竟然是照片上见过的猪猪的爸妈。突如其来的查岗让我不知所措,我能确定当时灰头土脸的样子比平时不修边幅时还要难看十倍。不及多想,只能假装忽略当时“阿姨”脸上的不悦,将二老请进屋来,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完全是我人傻嘴笨的本色出演。没错,换成任何一个有儿子的妈,看到儿子的女友原来是这幅尊容这身打扮大概都不会高兴,何况还结结巴巴语焉不详不知所云。“叔叔”倒是笑呵呵的,彬彬有礼,安抚我两句,慢吞吞地聊了几句闲话。
给公婆的第一印象就这么泡汤了,这与我和猪猪的第一次见面异曲同工。用他的话说,当时只看到一个染着红头发、缠着条黑围巾、头不梳脸不洗、披头散发的女侠(厉鬼?)风也似的从天桥上往下冲,直奔他这面而来……。听起来吓人,事实也算差不多吧。我前半生不多的两次毁容级装扮,都让这一家人赶上了。
不过我倒想得开,人跟人相处本就求个真诚。不端不装,原厂设置,这样挺好。既然第一面就已经不能更差了,之后就只能是更好。
猪猪后来告诉我,当问及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他爸就说了一句话:很好很好,挺勤快的。一听就该算是划归到实惠型女友的行列了吧。也因为公公的第一评价,让我很安心地试着去靠近这个对我来说陌生的家庭。
在北京的十年,我和猪猪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娃都是租住房子,没有和两边的父母长时间生活过。婆家离北京很近,隔月或几月,公婆就会来和我们小住几天,要不就是我们回去看望他们。间歇性的、短暂的相处中并非完全没有过摩擦和误解,然而十多年来,我和公婆之间却从没有红过脸,或有过什么不愉快和过不去的坎儿,他们给予我这个南方媳妇尽可能多的包容和理解。南北方有着很多生活习惯、饮食甚至是思维和言行表达上的差异,年轻人呆在一起,快速适应并不是问题。一旦和老一辈相处,磨合和磕碰搞不好就会变成尖锐的问题。
婆婆性格活泼率真,有话直说,就算偶尔语出伤人也无伤大雅,我也心宽,大家哈哈一笑了之,事情往往也能在明面上得以很好地解决。和南方人的迂回委婉不同,她单刀直入,喜怒一目了然,雷霆雨露俱有且很有大局观。这是一种很北方的性格,我很欣赏,也逐渐接受。而公公就是另外一番面貌,他一点没有北方汉子的豪爽,尽管也是真诚明朗,却呈现出古代儒士一般的表达风范。说话一字一顿,慢吞吞的,往往面容温和,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好像从没什么事能让他跳脚咒骂,也犯不上跟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计较。猪猪说他小时候老爸也是惹毛了踹过他屁股两脚的,我却不信。即便如此,这口锅也得栽在调皮的猪猪头上。能把这样的老爸逼急,儿子该猴成啥样。
刚结婚的时候,我不怎么会做饭,也完全不会做面食。但我有一个特点:好奇心强。看到公公包饺子,一下就能捏一个,手法很是奇特,旋即提起了兴趣,跟着学起来。公公当然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遇到了不懂就问的学生,便认真示范,放慢速度,一步步带着我入门。不过我手的虎口很窄,怎么也没法做到一下捏成型,公公就变换方法,教我用指头一点点溜着缝来捏,研究怎么捏才更好看。饺子下锅也有讲究,水要几分热,冻饺子煮到一半要放点凉水,煮到什么程度起锅……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公公都倾囊相授。婆婆也加入到教我做面食的行列中来,饺子、馒头、馅儿饼、肉饼、拉面……,优秀的师资激发了我开拓未知领域的热情。当然,开始时总是笨拙的,失败后我常常灰心丧气,认为自己没有天分。但公公总在婆婆和家人面前以他特有的方式鼓励我,嘴上常挂一句话:研究生都能读完的人,做个饭根本不成问题!他一直对我做过的暗黑料理赞不绝口。
婆婆常说,你和你爸才是真爷俩儿。她指的是,我更像是公公的亲闺女。仔细想想还真是,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脑子转不过来的傻劲儿,常有不必庸人自扰的大条,还有某些时候心如微尘的仔细。说话不吵,愿意倾听,都喜欢剧本,对人间故事有极大的兴趣。看似性格随和好相处,实则固执己见并不轻易能撼动。在婆婆这样性格豪爽的女子看来,恐怕对我们这类人是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吧。
每次见面,公公都会跟我聊会儿天。两个慢悠悠说话的人,拉锯式的闲谈,你磨一句过来,我磨一句过去,无非是些家常。要是燃起熏香再泡上一壶清茶,想象那光景还真颇有些复古之风。公公谈不上能说会道,但口才很好,评论人事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思考问题周全细致。平时在家话不多,关键时候倒能拿大主意。我们出国前,有一天晚饭后我正在厨房刷碗,公公走进来,语重心长地跟我聊起了亲家。他推己及人,担忧亲家年纪更大些,腿脚不利索,建议我要帮着爸妈张罗置换一套电梯房。彼时我爸妈住在学校分配的楼房里,没有电梯,爬五层楼已然很费劲儿。我把公公的话听进了心里,抽空回了一趟家,在朋友的协助下麻利地换了电梯房,这才有了如今爸妈舒适的养老环境。要不是公公谋事长远,这必将成为我未来的忧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公公这番换位思考,设身处地出谋划策,让我毕生感佩。
我们来到美国定居后,公公确诊了病症,来美国玩一玩看一看的打算化为了泡影。我们全家也开始了两岸多地,跨越几年,辗转求医问药的艰难历程。家有病患,每个人内心都是焦灼的,然而公公反倒心态稳定,积极配合治疗,对疼痛极大的忍耐力和对病情超强的抗压力令人肃然起敬。换到任何人身上,这都是一场难以承受的硬战,公公却能几年如一日保持乐观的信心,将治疗进行到底。他依然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与病魔周旋,以极强的生命力将存活期拉长至中位数的两倍。
也因此,他的乐观和对生的信念让他的离世变得猝不及防。意料之中这一天会到来,但却没想到这么快。他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重要的话,去的那天也很安详,因为连他自己也没预感到终点即将到来。精神尚在,身体衰竭却跑到了前面。
小伊问我,爷爷是真的消失了么?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我立在公公的遗像前,回答说:爷爷的身体变成了干净的白灰,但爷爷还是照片上这个样。从今往后,他一直会是这个样,中正平和,谦逊宽厚。真正的消失是被人遗忘,但我们会记住他,他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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