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迫。这是电影《峰爆》中陈数饰演的角色——工程项目部经理丁雅珺——在故事中不到24小时里一直身处的境况,某种程度上,这个词也能描述演员本人在真实世界里的心境一种。
当曾经有过的轻盈烂漫与现实的复杂况味迎面撞上时,任何一个具备专业素养与追索的职人都会自觉警醒,然后慎重选择自己的作为与方向。
陈数深深地知道,艺术的风花雪月势必要在拥有了足够稳健坚固的能力之后才能获得。
当下在她的意识里,最强烈的念头是:此地如战场。她无法轻易松懈下来。
回想起拍摄《峰爆》时在山里的那三个多月,演员陈数的眉间难得的松弛了下来。
贵州遵义市绥阳县——她准确地讲出拍摄所在地的名称,言词间的韵律也是美的。
此刻是北京的初秋,午后尚有余热,我刚刚看过《峰爆》便直接与她在家里汇合。只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还完全不够把我从电影里西南腹地深山里那场分秒争夺的生命救援里拉回现实。片中那个被众人唤做“丁总”的项目总经理和眼前的陈数像两张薄薄的画像,在谈话间忽而聚合忽而又分离,影影绰绰。
铁路建设项目工程经理——那个职位与责任,在现实中很小概率会由女性担纲,但在创作中,身处其位的专业能力和抗压战斗力,悉数负在了陈数身上。
对剧本的研读和对现实生活中相关岗位真实人物的采访,该做的功课她一样也没有落下。就在上一个冬天,西南的湿冷节气里,她和一众伙伴们一同进了山,一呆就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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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头彻尾的“战斗”。
就连一步一伐的日常也被陈数当作了不息的练习。
有些戏要在山涧、洞窟里拍摄,摄制组有专业人员负责开掘道路,有了路,陈数就高高低低去步行,有没有自己的戏都是一样。她跟工作人员说“我就是去看看”,其实就是寻尽一切可能的路径要自己生活在那个戏剧情境里。
生活和创作如果能“兼容”共生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内,于演员来讲十足是幸事。
陈数就把走路当成她寻找角色锻炼体能兼顾信念的“基本功”。走在山林里的时候,她偶尔也听歌,通常是一段晴明的声音反复循环播放,那律动正好与步行的节奏相应和。
走着走着她开始找到一些不同于本来自我的感觉:“我发觉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大”,她知道,那就该是丁雅珺的习惯了。
一个铁路建设项目,深扎在偏远的地域里,往往一干就是数年至十数年——这不是艺术创作,这是现实。而且越是开发建设程度低的地方,越需要开发建设,理通此法,作为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他们的生命常常与深耕其中的工程师、技术人员、工人们一样,是以这样的长度来计算和划分的。
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呆久了,无论性别年龄,大差不差都是辛劳、朴素,一切以实用为准则的。因此走路的姿势、讲话的神色、思考的速率和生活的味道,不可能与城市中的人过分相近。
陈数抓住了她能把握的一切外部、内部的创作的抓手。
服装设计给她的那身暗蓝色系的衣服,她就一直穿着,鞋子也是防滑防水能攀能走的靴子,她也一般轻易不脱。“在那样的环境里不用想着fashion不fashion的,真好。”
每天起床不用再仔细精心地打扮,也不用费劲思量选择穿什么配什么,人的心就变得尤其简单了。
那么,多余出来的时间和心力用来做什么呢?
“你只需要建筑你的心。你会专注在自己角色这一件事上。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哪怕是为了角色,我在建筑这个心它也是很幸福的。”
我听陈数这么说着,白色的衬衫领子闲在地敞开一道弧线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唇色是自然的粉红色,轻飘飘地好看。可我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电影里那个女人的样子,头发扎起来在脑后,脸上永远凝重紧张,眼里则是因为长期身负重则积淀下来的担当。后来在雨里,她举起大喇叭跟上百号工人兄弟们喊话动员,雨水顺着发丝额头淌下来挂在睫毛和眼角,也无损她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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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里那场戏,观众看起来是动人心魄的,但作为创作者在那时那地那场里,却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艰难或亢奋。
那无疑是一场重场戏。陈数心里有数。
“没难度,因为那场表演是有空间感的,空间感对于我来说一直是特别敏感的一个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我不怕大空间,而且我能迅速找到一个状态,把自己的空间场给撑出来。”
故事行进到那里,应对自然灾害的方案在十几个小时里几经调整实施,工人们的身心都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临近点,且丁雅珺那个时候要向工人们提出的又一个新方案,又是让他们最无奈也最抗拒的一个——为了保证周边县城数十万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当时当刻唯一的选择就是亲手炸掉自己辛劳挖掘了数年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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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本来没有影片中呈现的这么多,陈数在琢磨了好几天之后,于实拍前夜和导演提出了增加一些台词的建议。
“我跟导演说,她的这一番演讲,不仅是给工友说的,也是给观众说的。工友的感情很质朴,隧道是他们的心血,那么容易就能说服他们吗?”他们找回了一些过往剧本中曾经被删掉的台词,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呈现。
雨是凉的。实拍是陈数淋了大半天。饰演工友的演员中有一部分是现实生活里中铁建的工人,从试戏到实拍的数条期间,陈数一直和大家伙在一起,站在雨里,演自己的戏份,也陪着工友们一起搭戏。
也不是非要这么做的,不拍她的时候,满可以请副导演或其他剧组工作人员代替她来给群演搭戏,但她偏不。
“别人替我,很难让大家相信,视线也会有偏差。我就干脆说,我自己去吧,淋着吧,没事。”
这般大场面、重情感的释放戏对于陈数来说不算艰辛,反倒是另外一场“无声”的戏,才是真切的有难度。
是在这场戏之前,她在现场指挥部里做出炸隧道的决定的那一刻。
彼时可堪千钧一发,此前十数小时的救援尝试均告失败,有资深的工程师这是提出的这个或许唯一可行的方案,没有更多深思熟虑的时间了,数十万百姓的生命安危和难以计数的财产保损就掌握在这分秒之间了。
镜头这时候从营地里争吵推搡不休的人堆里移出来,缓缓对准了丁雅珺。她背对着所有人。没有视线的有效落点,没有对手演员,没有台词,只有她的脸和一对眼睛可供观者共情。镜头会在这里拉近,她的脸与眼铺满一面墙那么大的银幕,每一寸细微的变化都被记录、放大。
她必须独立说出那个决定:“炸。”然后噙着眼泪,不让它们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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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必经的考验和学习。
“如何面对身处大空间中的细腻表演。”刚刚一场戏,即是如此。
这一场戏里,包含了各种景别和角度的镜头,“你的表演要符合各种角度,以及各种机位,空间关系的表演,这是很难的,大场面里还得有细。”
实拍前两天,导演就和陈数仔细知会过了这场戏他要选择的拍摄方案,后者也当即就和导演表达了自己的“害怕”。此种类型片不同于作者电影,要遵循一定的创作规律和拍摄手段,才能与观众的心理变化取得最大程度的联结。这些,陈数都懂得。她必须在“镣铐”里“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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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度之一是,她不能真的哗哗哭。
要节制,要忍耐,“因为眼泪一掉下来就过于脆弱了,这不符合这个人物的特性……情绪要饱满准确,又不能释放,很难。尤其是在这样的镜头速率和特别镜头下面,有任何不准确或者闪失,根本就过不去,过去了,也会轻易被看穿的。”
这场戏拍了两条,其中有一条她自己至今难忘怀。镜头还没转过来对准她的时候,她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了,待到镜头跃过一切到她跟前,她真真感受到一股难过涌上来,呼吸变得紧促了,情感也涨到喉头了,“我就一直在压着呼吸,因为不能哭出来,必须忍耐,负重。”
没有什么悬念的,陈数最终做到了。
她将这些“做到”归于自己的“学以致用”。
从业20余年,她不吝于“表扬”自己。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愈发觉得,论工种,我们都是一直在‘战场’上的人,很多经验和办法,不上战场的人他们是看不懂的,甚至看不到的。”
她在《峰爆》的围读阶段就帮助其他演员调整过部分戏的台词细节——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这是她的无私和本能,大家好才是好。
“很多剧本有阅读快感,但不利于表演来形成,台词最终是要通过能够说出来变成声音,才能够达到它的终极目的。”
每一个在创作中的确凿决定或混沌意识,实则都来自于一个人过往走过的每一步路。
《峰爆》中陈数的表演里最令我动容的一瞬,是她在雨中动员过工友之后,第一个被她说服的人——周晓鸥饰演的工头——拖着受伤的腿多走到她面前,两个人战友一般的拥抱了一下,在镜头的下方我们清晰无比地看到,陈数的手臂揽过周晓鸥的肩膀,她狠狠攥着拳头捶抚了一下他的后背——那个握紧的拳头里充满了千言万语。
“这就是实战给我的所有的东西,……所以,必须要表扬一下一直在战场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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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VES:搂住周晓鸥时要攥紧拳头,这个设计是你什么想到的?
陈数:那个真没设计,那叫本能性表演。这个戏的细节是什么呢?其实我们头两天就想好了,抱一下是肯定要抱的,但是怎么抱?首先我觉得肯定是肩跟肩抱,然后我在想这个手放哪。我就想着这件事,一直到拍摄的时候,下意识拳头就出来了,晓鸥当时走过来还迟疑了一下,我“啪”就把他往怀里一搂,不管了。
这就是我说的,这不是一个“女性”的表达,当然也不是对立地说这就是“男性”的方式,我更愿意说这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信任和担当的方式。拳头其实是一个内心的外化表现,我的心已经建立对了,这个东西就自己出来了。
WAVES:整出电影你几乎都没有机会去做一个释放性的表达,不能展现脆弱,不能哭,会不会觉得忍耐得不舒服?
陈数:没有,因为生活中的我就不喜欢哗哗哗哭。从小我就不是一个一难受就会哭出来的人,我就属于装在心里的那种,这方面从小就成熟,活得比较辛苦。或者说在我的人生价值观里头,我是愿意选择去承载的,而不是选择迅速释放情绪。
WAVES:忍耐给你带来了什么?
陈数:我为这个戏去做前期采访的时候,跟各个中铁建的工作人员接触探访,了解到很多故事。他们常年永远在偏远的地方,有一次一个工作人员感冒发烧,开车三个小时去打针。但是那个针需要每天打,打个几天,他不能每天来回好几个小时在路上,就把针和药拿回来自己打。说到这个的时候,我的同事小姑娘就张着嘴特别惊讶。我就想到我二十年前还在东方歌舞团的时候,我们在外地演出五天,我得了肺炎,每天白天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打吊瓶打消炎针。我同事就又说,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医院。我说那你很幸福。我从小就是没有机会被允许娇气的一个人。也许学舞蹈的孩子,矫情的就是比较少吧。因为受过的苦太多了,知道没有人可以帮你分担,替你承受。
可能真的不行的时候,你会感受自己,其实是你感受自己的一个过程,以及你知道,第一它是个释放,你可以理解,第二是去感受这种艰难,然后你才会面临,有一些是属于承受力精神面的,有一些属于纯体能面的,它是不一样的辛苦和不一样的压力,下意识地人都会多一些转变和去适应的可能,而不会先选择说我不行。
WAVES:你刚刚一直在说“战场”、“战场”,为什么会用这么严肃的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呢?
陈数:“战场”有几个层面,第一、我认为艺术创作是个很认真的事,每个人对于认真的度可能不一样,确实我可能比较认真,这样我才形容它如同战场般。你要集中精力,你不可以开玩笑,而且这里面还承担着你对别人的责任,这是个协作的事情。
第二个,战场可能是比较强烈的词语,我们以前会用比较书面的词——比如实践,但实践还是很虚的词,不如说“战场”的画面感是丰富的,紧迫感是严峻的。
WAVES:为什么要这么紧迫呢?
陈数:确实在我小时候绝不会这么说,但是现在反而我觉得很适合说,因为大家太不把战场当战场了。当我和行业内的有些从业者共事时,会发现他们沉迷于名词,而不愿意付诸于行动,所以这个时候用战场这个词可能是不是可以加强一下他们的觉知和意识,其实是被迫之举,嘴上是容易的,眼高是容易的,手低是太经常的。
WAVES:你不会觉得创作这个事情是风花雪月的吗?
陈数:当你一切熟能生巧的时候,它才是风花雪月,不然它就是战场。所有新人,如果没有这个战场意识,怎么快速进步,怎么能跟上老同志的步伐?如果你停留于此,说没关系,你可以原谅自己,不着急,那我只能拼命告诉你这是个战场,由于你的这种不专业,可能会导致你对别人的伤及。虽然这个行业的呈现是好像风花雪月的或者娱乐轻松的,但做这个事情的所有过程都不可能轻松。
WAVES:《峰爆》当中涉及了自然给人类提出挑战这样的命题,你在出演完之后会怎么思考诸如板块运动、变化、带来的灾难这些课题呢?你觉得这件事和自己的距离是怎样的?
陈数:这是一个好大的问题,好沉重。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想过印度洋板块变化跟我自己之间有什么关系,因为想了无用,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一个听天由命的结果。但我确实思考过“灾难观”这件事,我的想法是,在所有的灾难发生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触:人要善良。有很多东西是你早早在心里要播种的,它才可能在一些突发来的时候,以本能性的方式出现。
WAVES:创作中那些可能会伤到你的情绪,你现在怎么处理和面对?
陈数:最伤我的时候过去了。现在也伤,演戏不可能不伤的。我最难受的其实反而是前几年,因为我不会疏解,但是现在我学会一点疏解,我让我在自己难受完了之后,有一种把瘀结尽量都散出去的能力。
WAVES:你在看《峰爆》整个电影的时候,除了自己的部分,其他的部分有哪一场戏你觉得好打动你的吗?
陈数:应该就是在直升飞机上,老洪(记者注:黄志忠饰)给小洪(记者注:朱一龙饰)穿鞋。这个细节是导演在现场设计的,特别好。
WAVES:这种创作当中其实蕴含着很多选择,你现在怎么看“选择”这件事?
陈数:某种意义上,我一直说我永远都不是技术派,所以我始终觉得如果我的心对了,大的轮廓就都对了,剩下的怎么选择,可能要依靠一些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了,怎么能够有更精准的表演,更加有灵感爆发的东西,可能都不是设计的。
WAVES:你不想做技术派吗?你不想能够掌握更多的技术吗?
陈数:我不是技术派,不代表我没技术,只是我更加希望角色能够钻到观众心里去,我们能够进行心灵交流的共鸣,那个是长远的。真正特最棒的那种演出,演出完之后反而是寂静。因为它太深了,你在内心已经为它澎湃和鼓掌的过了。如果可以的话,在有一些角色当中,我希望有这样的切入,这就要考内功,无法言喻的。
WAVES:现在你在创作上,尚未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陈数:我是觉得我身上有很多优点还没有完全用出来。比如,我的形体的魅力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我是一个身体塑造人物能力比较强的演员,虽然我台词也ok,但是台词还真不是我最有强项的地方。当然我也知道要发挥自己的长处,绝对需要一个合适的题材,需要懂得的人来拍,才能实现。
Presented:Romantic Ambition浪漫野心Studio
Producer:张南
Photographer:摄影师吴明
Fashion Director&Stylist:金小雨
Modeling:Sian
Marketing Manager:RAN
Makeup&Hair:化妆师高建
Assistant Editor:Jie
采写&撰文:吕彦妮@吕彦妮Lvyan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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