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谷禾小说
谷禾
谷禾的墨水瓶
谷禾的墨水瓶
微信号
gh_2a251018531f
功能介绍
行万里路,读半行诗。交天下友,寻一知己。
1
像我这样活过五十岁,胆子比刚落地的红嘟嘟的老鼠还小,杀一只鸡娃儿都要把肚子里的零碎儿呕吐出来的废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怎么会选择这黑灯瞎火的深夜,怀揣杀猪刀,拎着汽油壶,咬牙切齿地摸黑出门呢?
你猜对了。我要杀的就是狗日的丘清泉,就是那个每天叼着纸烟,背着手,面皮被烧酒涨得像充血的龟头,威风凛凛地在丘坟岗和梨花镇上到处晃荡的我那个本家哥哥。你一定想起他了吧。像他这样死皮赖脸的禽兽,你只要见过一面,就会烙在脑子里,拿刀子刮也刮不去的。不是说他长得多出奇,而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那张狗嘴里总是哼唧个不停,哩格隆,哩格隆,好像这世上的快乐都给了他一个人独占了,好像天上下石头也砸不着他一根毛一样。
还有他那两个日本鬼子一样横蛮的儿子——空军和海军。你再不要说他.是我的本家侄子什么的,不!听见有人喊他们的名字我就恶心。在我骨子里,他们早已和丘清泉一起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狗急了还跳墙呢,兔子急了还红眼呢,乌龟急了还咬人呢。今晚上,我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说不定还能把他们爷儿仨一勺烩了。狗日的丘清泉,你的死期到了,等不到天亮,你就会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睛的。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屋子。我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最后细细打量了一遍。由于刚刚把灯熄灭,屋子里黑洞洞的,我连个屁也没有看见。其实不用打量我也知道,屋子里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有了。前些日子,我早已把那些还有些用处的物件和不多的粮食送给了我的亲侄子四品和五品,同时分送给他们的还有这些年我从牙缝里抠下来的六百块钱。
我已做好了最后的打算。我说,四品五品,叔把这些物件和粮食留给你们,把这点儿积蓄也留给你们吧,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也好给叔置口薄棺,把叔烧埋了。
叔
你真的气糊涂了吧,不就是五百块钱嘛,值得这么惊官动府的?大不了咱不要了。再说你舍得把我弟海燕一个人抛下?四品说。
别给我提这个畜生,他已经死了!听到“海燕”两个字,我气不打一处来。抬腿狠狠地踢了脚边正在拱食的猪一脚,仿佛它就是我那一去无回的儿子海燕似的。那头猪一声哀号,倏地窜出了大门口。
可他总是你和我婶子的一脉骨血吧。四品说。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早知道他是这样的货,当年我就该把那一股子白尿甩到南墙上,晒干死他个东西。我虽然恨得牙根瘙痒,但眼窝里的老泪已经止不住滚落下来。
钱这东西,你看它是钱它是钱,不看它是钱,它就是废纸!世界上比钱值钱的东西多哩,叔,你咋恁迷门儿,非一根筋拗到底呢?五品也把手上正在扒拉的饭碗放下了,眼珠子瞪得像牛一样望着我。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接过了我递过去的钱。
除了刚刚睡着的翻转一下身子就嘎吱作响的木床和床上的破棉被,屋子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关严实门,小心地落了锁,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寒风。
也许是逐渐适应了屋外光线的缘故,眼前的漆黑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但天上低垂的星子,就是大路两边屋瓦楞上凝结的薄霜也清晰可见了,在星光下像数不清的鬼眼儿在眨巴,冷不丁看上去还真有些瘆人。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却陡然变得平坦了,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仿佛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细沙。风似乎比刚出门时更紧了些,从脖颈灌进领口,一直铺展到裤裆,所到之处都如刀刃划过,透心地凉。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胸口,却忘了手上拎着的笨重家伙。汽油桶重重地撞在挂在我胸前的手电筒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我赶紧把左手上的工具袋抓紧了,猫下身子,向路边靠了靠。
你知道工具袋里不仅装着老虎钳,打火机,电缆线,还装着我那把已经磨了许多天,拿到黑夜里也能照出人影子的杀猪刀呢,那是我干掉丘清泉最得力的家伙,这一次,我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在梨花镇,丘坟岗算不得一个大村,从村东走到村西,要不了一支纸烟的工夫。这也是通常从我家走去丘清泉家要用去的时间。如果在夜里,没有相熟的人打招呼,时间会更节省一些。
走到十字街口,我停了下来。累了,我得喘口气,反正一夜长得很呢,就让狗日的丘清泉也多喘口气吧。我点燃一根纸烟,抽几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了那挺立在风中的电线杆。那儿有我几天前贴上去的一张布告,布告上还带着我的名字和沾血的手印呢。
布告不长,这里我不妨再念一遍给你听一听:
杀人布告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丘坟岗村丘清泉欠本村村民丘大生500块钱债务长达十七年不还,天理难容。现在,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判处丘清泉、丘空军、丘海军父子三人死刑。限期执行。此文与任何人无关,我就替天行道了。
此布
村民 丘大生
丘大生就是我。我就是丘大生。杀人布告从草稿到书写、张贴都是由我一个人完成的。那天我从梨花镇庙会上买回来最上等的红纸和墨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海燕上学时所用的毛笔,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布告整好了,第二天早饭时就贴到了十字街口的电杆上。我当然很为自己的新鲜点子得意。狗日的丘清泉,这回你总该吃木了吧,你只要把钱还我,这一天的乌云呼啦就散净了,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不会给你计较的。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转身子,一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丘清泉终于没有架住我这一狠辣招数,老老实实把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亲手交给了我。丘清泉满脸赔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不是人,哥对不起你啊,哥这回连本带息一起还你了。他猥琐的样子,活脱一个龟孙子转世。我说没什么,既然你知错了,我也不究讲了,以后咱们还是好兄弟,你还是我亲溜溜的哥哥哩……我亲昵地拍了拍丘清泉的肩膀,把热腾腾的一碗白糖茶端到了他面前。
“咚咚”地敲门声把我拉回了冷窖子一样的被窝。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板就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小侄儿五品,他正满脸酱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你知道我心里吼吼清的,我是在明知故问。
叔,那啥布告是你贴的?
我点点头,说是,叔就是要给丘清泉点颜色看看,还有他那两个虎狼崽子,叫他们不要以为就你叔我头发茬好剃。
你知道大伙儿这一天怎样捣你脊梁骨吗?
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理儿在叔这边,他们不瞎不聋,眼又没装裤裆里,能说啥球哩。
你是我亲溜溜的叔哩,五品说,我都不好意思把大伙的话儿转给你。他们都说快来瞧,快来瞧,丘大生真的疯了哩。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也能把丘清泉杀了。
拉倒吧你,叔!牛皮吹得越大,人丢得越远哩,我都替你害臊!五品一口吐沫吐到地上,扭屁股出了大门。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操你八辈祖宗。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几天我走在街上,没有一个人主动和我搭话,他们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仿佛我干下了天底下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的手指戳到我的身上,戳在哪里,哪里就有血咕咕嘟嘟流出来似的,硬生生地疼,我的全身都在瑟瑟地抖,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了。
瞧好吧你们!我在心里说,我丘大生这回绝不会再装孙子的。
我走到电线杆前,扭亮电筒。我看见我的杀人布告还一个字不少地贴在那里,虽然红纸褪成了死人脸似的惨白颜色,边边角角也有了破损,但黑亮的字却异常清晰,仿佛刻进了钢筋水泥的心脏里一样。
但现在,它成了对我的最大嘲笑,在寒风中哗啦啦拍打着红肿的手掌,每一掌都结结实实地掴在了我这张老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把汽油桶放在地上,抬起手,就像扭丘清泉的脖颈一样,痛快地抠去了布告里的“限期”两个字。
我这就要和丘清泉做个了断。他的死期到了!
2
我说过,丘清泉欠我五百块钱已经整整十七年了。你想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七年?十七年前,我还是个33岁的棒小伙,浑身的蛮力像河底的泉水,咕咕嘟嘟不停地向外冒着气泡,怎么汲都汲不完。哪像现在,骨头缝里都落满灰尘呢。那一年,我刚刚娶了人贩从泸州拐来的川妹子李铁梅。干脆再坦白一点,是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从人贩手上买来了川妹子李铁梅做媳妇。闹房的人都走散后,我也随手关上院门,向洞房走去。顾头不顾腚地忙活了这些天,我这么棒的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但我还是压抑不住心里呼啦啦的火苗。一个男人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有沾过女人的滋味,如果你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身体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它们就一群脱缰的野马,一眨眼窜出了我的身体,无论怎样也按捺不住。很快把黑沉沉的夜空都烧红了。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呢。我把一口唾沫吐在掌心,使劲搓几下,掀开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粉红门帘,一步跨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比平时要亮堂许多,摇摆的烛焰像被乘虚而入的风薅着了头发,在墙上踉跄地滚爬,平日里黑不溜秋的柜子也变得生动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李铁梅。她正半个屁股擦着床沿,脸朝着墙壁呢。
我挪近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铁梅”。没有应声。我又咳嗽两声,提高嗓门,叫“李铁梅”。李铁梅终于很不情愿地转过脸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她腮帮子上蚯蚓爬过一样的泪道道儿。我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刚才还呼啦啦的火苗子突然就熄灭了。我拉过窗前的板凳坐下来,说,是不是你委屈了?我丘大生可不敢有半点强迫,如果你不如意,只要把钱还我,天明就可走人。
李铁梅突然哇地捂着脸哽咽起来,哭得那个伤心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强行占了她身子。而且任我怎么哄劝,李铁梅硬是咬着牙关不开腔儿,嗡嗡嘤嘤一直哭到了天亮。我不敢动她,又不愿离去,迷迷糊糊就坐在凳子上睡了一夜。后来李铁梅告诉我,她是在四川吃糠咽菜穷怕了,看到我屋子里空空落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才忍不住哭起来的。
李铁梅是一个实在人。李铁梅说,看到你竟然睡着在板凳上,连一指头都没有动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实牢靠的男人,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打死我也不再回泸州的山沟沟哩。
对这样的实在人你再瞒哄,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说李铁梅你放心吧,虽然为了娶你我已经把屋里能卖的都卖掉了,但钱去了咱还能挣回来,何况我还有五百块钱被丘清泉借去办了面粉厂哩,只要到时候丘清泉连本带利把钱还了我,咱日子还不有得过?哪能苦了你(那年月一个公办老师一个月才八十来块钱,所以我这样说根本不是满嘴里跑舌头,不着一点边际)!
李铁梅说,真的!
真的!我说,骗你不是吃粮食长的。
李铁梅擦擦眼泪,咧开嘴笑了。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木窗棂流满了整个屋子,李铁梅满口的小碎牙在红彤彤的阳光里是那样好看。
李铁梅就这样成了我的老婆。
但让李铁梅破涕为笑的好日子终于没有等来。一年后,随着我们的儿子海燕呱呱落草,丘清泉苦心打理了两年的面粉厂也关了门,粮食被抵押,机器被拆走,连搭建厂房的砖头瓦块都被扫荡的场光地净,留给丘清泉的只有一屁股两肋巴的几万块钱债务。丘清泉算是一下子从福窝窝掉进了冰窟窿。他不但坑了自己,更苦了我一家人。村里村外很多人去讨账,我也禁不住李铁梅的撺掇,跟着去了。我说,现在去不是找着给人家添乱,晚一点儿牛还能吃了日头?李铁梅说,牛吃不了,你能保证人也吃不了?你还是得去。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找丘清泉讨账的情形。
丘清泉忙不迭地把我让到屋子里,说大生兄弟你终于还是来了,我原以为这个茬口上你会帮帮哥哩。我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帮不上你哩,清泉哥你行行好,把兄弟的钱还了我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着咱哥俩儿一个老祖宗的份上,看着我倾家荡产买来的媳妇和你张着小嘴等奶吃的亲溜溜的侄儿海燕的份上,把钱先还了我吧。丘清泉说,大生兄弟你这就外气了不是?我现在是卡在了螺丝口上了不是?你放心好了,只要撑过这两年,哥我翻过身,保证连本带利一块还你,丘坟岗谁都不还也要第一个还你大生。哥要是不还,你就往哥脸上吐唾沫,哥要是眨眨眼,就不是人!丘清泉脸上的笑容虽然一点没退,但眼泪已经在框框里打转转了。
丘清泉打了个喷嚏,说,大生兄弟你先回吧,咱哥俩就这样说定了,你听李铁梅喊你你回家吃稀饭呢。
回到家里,李铁梅问我,钱要回来了?我说,丘清泉现在一个钱皮也没有,他都急得眼泪打转转了,但他发誓只要翻了身,第一个就把钱连本带利还我。李铁梅对我冷冷地笑了笑,说那咱只好吃稀饭了。
馒头呢?我说,我还得吃馒头。
钱呢?李铁梅说。没钱哪来的馒头?不定你开始就只是哄我上贼船哩,我咋就这么傻,信你的鬼吹灯!我好命苦啊。呜呜呜,李铁梅撒泼打滚地闹起来,头发披散开,把脸都遮住了。直到屋子里传来海燕的哭叫,才悻悻地煞了威,揉揉眼睛,去了屋里。
李铁梅跟我做了三年夫妻,差不多也吵闹了七百多天。李铁梅是一个实在人。李铁梅说,跟着你这样弄不上吃喝穿戴,连借出去的钱都讨不回来的窝囊废物,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李铁梅这样没脸没皮的数落我,开始我很受不了,就揍她;渐渐地耳朵和心都变得皮实了,磨出了茧子,没了感觉。实在听不下去,我才磨磨蹭蹭出门,去丘清泉家走一趟。我走得很慢,很茫然,我知道走得再快也是瞎子点灯。我已经没有一点办法。每次我去丘清泉家,他总是指天向我发誓,跺着脚说他要是有钱不给我,就是小凤生的。
小凤是丘清泉最小的闺女,才比海燕大不到半年。丘清泉连这么小的闺女都赌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李铁梅总是拿脸子晒我,嘴上像抹了屎,嘟嘟囔囔骂我,好像一切都调了个儿,我是她拿钱买来的一样。终有一天,李铁梅再也耐不住紧巴日子的煎熬,抛下我和刚会开口说话的海燕,和梨花镇上的牛经纪陈兵河私奔了。我从地里歇晌儿回家,只见到了哭哑了喉咙的海燕和一床狼藉的破衣服。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什么时候竟然跟陈兵河勾搭上了,如果不是村上有人亲眼观看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李铁梅会干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丑事来。她不但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分不剩地卷走了我几年来攒下的零碎钱。临头还在我丘大生脸上狠狠糊了一把臭屎。
海燕念到小学三年级,牛经纪陈兵河带着李铁梅回到了梨花镇上。村里去镇上看热闹的人回来说,李铁梅可不是当年跟着大生时的梨核模样了,四大白胖的就像电影里的地主婆,手上还扯着一对善财童子般的宝贝哩。还有人给我出点子,说去把狗日的陈兵河给告下了,看他那个威风凛凛的×样子,要上天日老天爷哩。我说拉倒吧,要回来人能要回来心吗?他们就笑。他们说,大生你瞧你,怪不得这么多年连几百块钱都要不回来哩,真是!
我心里不服气,但又拿不出理由反驳,只好跟着干笑了两声。李铁梅说得对着呢,我这样的窝囊男人,就只有守着破屋薄田捱到老死的命了。我在心里狠狠的掴了自己几个巴掌。好在我还有海燕。我的意思是说,日子还漫长着呢。
他们不知道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哩。丘清泉好歹也是丘坟岗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着也不会欠债一辈子不还吧,反正欠着钱还长着利呢,这和存银行有什么差别呢。
让我犯嘀咕的是,总说还不起欠账的丘清泉为什么几年之间就把给儿子们独门独院的两栋房子给盖起来了呢?
我再去问丘清泉。丘清泉递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抽一口,说大生你看我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哩不是?眼见这你两个侄儿呼啦就起来了,你是我的兄弟,他们亲溜溜的叔,总不忍心看着他们拉寡汉吧。还是那句话,哥欠你的钱,记在心里呢,哥只要翻了身,连本带利一起还你,我要是格巴死了,还有儿子哩不是?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哩不是?反正海燕还小着呢,李铁梅也跟了陈兵河,你也不太急用,大生你再担待个两年,行不?
我想也是,就点点头,说,行。
丘清泉说,那我谢谢大生兄弟了,我也不留你喝茶了,你好走啊,不定海燕在家等急成什么样子了哩。
日子过得真快呀,才一眨眼的工夫,不,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我的头发就花白了,腰背就弯了,眼睛不抓神了,牙口也松动了,海燕也长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马上就要从梨花镇职高毕业了。丘清泉说,是呀,能不快嘛,孩子在屁股后边敲着锣鼓点儿呢催呢,你瞧我,已经四个孙娃的爷爷了不是?
3
风
尥着蹶子跑过来,拉我的衣服,扯我的头发,还把不知哪来的浮草和碎纸片卷到我脚下,仿佛赶来为丘清泉求情似的。黑魆魆的屋顶不停地拨浪着脑袋,瓦楞上的霜雪也恍惚化成了潦草的白发。它们都在说,拉倒吧你,丘大生,你也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拉倒吧。但这次我不会听你们的了,你就是牵来八头老牛也不能拉我回头了,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马上就要和丘清泉做个了断,就像一只被满弓射出的响箭,正在穿云破雾,我还能回到自己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屋子里吗?脚下的坑坑洼洼就像我心上的千疮百孔,敷上了一层细沙,血却仍在不停地渗出来,疼更彻骨入髓。
我抬头看天,临出门时还光芒暴涨的星子什么时候已经被厚厚的云层覆盖,而且似乎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了。
海燕啊海燕,这个小畜生如今在哪里呢?不把我气死,你是不会回头的。
海燕从梨花职高回来了。他是耷拉着脑袋进门的,眼珠红红的说,爹我丢你人了。
我说回来就回来吧,丢什么人?回来了,咱这个家才有个家样儿,自古上学的比牛毛都稠,弄成事儿的比牛角都稀,爹不怪你。爹早就巴望你回来了。
海燕的脸色慢慢就变了,他把行李扔到床上,嘴角抽搐着,说,是呀,人家都是望子成龙,你可好,你早就盼着我考不上大学呢,你是不是心里恨不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比你还窝囊才高兴呢?
我说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我——打死你。我满脸通红,结结巴巴。
打呀!海燕把脸伸到我跟前,闭了眼睛,说,打呀你!你不打就没有种。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地抖。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高扬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海燕慢慢张开了眼睛,冷冷地望着我,说,哼,你连打自己儿子一巴掌的胆子都没有,也怪不得丘清泉不还钱给你了,你连一点种渣都没有,你连李铁梅都不如,李铁梅还有种跟着牛经纪私奔呢。
我说你是不是去找你娘了?
我娘?你说我去找梨花镇上那个叫李铁梅的骚女人?操!你太小看我了,你都不去找,我海燕是那样的贱种吗?海燕说,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还想应我一声“爹”,就去找丘清泉把那五百块钱要回来,让我拿着当盘缠出去打工去,到时候我还你五千、五万都行!你也算给我这个当儿子的长脸了。
我的口气也软下来。家里攒的还有几个钱呢,你想出去见见世面,爹也不反对。
不,海燕说,我偏要丘清泉欠咱的钱。他欠村上那么多人家的钱都还上了,就咱家的钱的为什么拖这么多年死皮赖脸不还,还不是看你老实好欺负?我说你听谁说的?海燕说不信你去找人家打听打听?
我的血“轰”的一下直冲向了脑门。中!我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放在桌边的茶碗受惊似的突然跳起来,落在地上,转过几个圈儿,才慢慢停稳了。我把碗捡起来,放回桌上。说,你等着吧。
海军和空军都各自娶了老婆,有了孩娃,搬进了自己的新屋。丘清泉的屋子却只是把原来的外包皮半截瓦翻盖了一下,三面的围墙也是用地里的秫秸、烟杆临时搭建的。能看得出,这么多年,丘清泉的日子虽不像我过得这么窝心,可也一定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么喧哗。如今这世上,最不着边际的就是嘴了,碰到那些能忽悠的,死蛤蟆也能忽悠出清清亮亮的尿水来。
丘清泉正坐在院子一张褪色的藤椅上抽烟,细眯着眼睛,一边哩格隆哩格隆地哼着小曲,一边不停地拿起扶手上的湿毛巾揩擦圆胖脸上的汗水。看见我走近,连忙站起来,说,大生兄弟来了。
丘清泉递烟给我。我摇摇头。
戒了?
戒了。我说。
丘清泉倒水给我。我又摇摇头。
喝一口呗,天这么热?
不渴。我说。
丘清泉给我搭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家的桌子上。丘清泉终于看出了门道,讪讪地说,一个破机子,海军淘汰不要的,搬过来有好几年了,我和你嫂子就凑合看到了现在。丘清泉起身扭动开关,电视里马上跳出了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影。闹哄哄的好像在打架。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年都没来过丘清泉家讨账了。
瞧这热死人的天,丘清泉说,大生你是无事不登我的破门槛啊,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我说,我——我——
丘清泉说,怎么着?想把李铁梅找回来吧?虽然我和他们村子的刘支书是酒友,吹口气就能把她收拾回来,但掏心窝子说,你也不是能守住那个浪女人的主儿。听哥劝,吃饱饭,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好好领着海燕过日子吧。
我的心里一阵翻腾。看来丘清泉是把欠我钱的事儿给忘了。不过我不怪他,人过了五十这道坎儿,就总丢三落四的,这事我也经验着呢。
不,不。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清泉哥,我想你能不能把欠我的那几百块钱还我,海燕眼睁睁等着做盘缠去打工哩。这孩子又哭又闹,非逼着我来,我实在是没辙了。
丘清泉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阴沉得像在寒风中晒了三天的猪下水。他摸着光溜溜的头皮,打了个哈哈。说,瞧我这猪脑子,真是灌了糨糊,你要不提我都要忘了。
丘清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继续说,你看这样行不?等明年入了腊月,你侄女小凤从广东挣了钱回来,咱哥俩儿找个算盘打打,我连本带利立马还你。掏心窝子说,这么多年,借兄弟你的钱也该还了。但现在我手头上真没钱,打死和尚要秃头也没钱。要是真有钱,龟孙子才舍得让自己的闺女辍了学去南边吃苦受罪哩。
我的眼泪都下来了。我说,清泉哥哩,你虽说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可好歹总比我强多了吧。眼见着孩娃们的两座独门小院都站起来了,自己的屋子也翻拆了,你拔根汗毛也比我大腿粗。不就是五百块钱吗?村里那么多人的钱都还上了,就差我这一点点吗?利我不要了,你只要把本还我就结了,你把钱还我,我给你磕头,叫你亲爹还不成吗?
丘清泉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大生兄弟,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有钱不还你,让天打雷劈我,让我出门被疯狗咬死,赶集走到梨花镇上被汽车撞死。哥再说一遍,等明年入了腊月,你侄女小凤从广东挣了钱回来,我连本带利立马还你。哥要是不还你,你就去找冯村长,找韩镇长,找派出所的李警察来丘坟岗把我抓到班房子里吃八大两、喝西北风去。再不然,丘清泉把一口唾沫吐到我脚边,我就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把它舔起来!
我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地回到家里,海燕已经躺在床上。海燕说,没要回来吧?瞧你那没出息的熊包样儿,你没走出门口我就知道你还得咋去咋回来。不过我也懒得给你计较,我只是想逗逗你,压根就没指望过你的钱做盘缠。我明早就走了。
我喏喏地说,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有必要跟你说吗?说了你知道吗?反正我明早就要走了。我讨厌你!我讨厌李铁梅!我讨厌这个家!我已经受够了。我没你这个爹,你也没我这个儿子。我只要跨出这个门槛,就再也不回来。
海燕从此果然没有回来,一直到今天晚上也没有回来。这个小畜生,它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他连一个纸片也没留给我,一句话星儿也没捎回来。我真是白养了他这十六年。
4
我当然没有去找冯村长,更没有去找过韩镇长,至于找派出所的李警察让丘清泉去蹲大狱,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每次从派出所门口经过,看见那些拷在水泥柱子的罪犯,我都可怜得不行。我就想,何必呢,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去干些不光彩的营生,这回知道滋味不好受了,可惜晚了,说啥都晚了。
我又想起海燕,他在外边不会去干这等傻事儿吧。没我这个爹,哼,说得轻巧,可我心里怎么总放不下他这个畜生儿子呢?等丘清泉把钱还我了,我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找回来。再给他张罗个媳妇,好好守着家过日子。
入腊月的第一天,四品从梨花镇上卖猪回来,见我第一句话就说,叔,你没事儿去村东头看看吧,丘清泉家的小凤从广东回来了。
真的?我说。
四品说骗你是屎球,刚刚我在街上碰见她从客车上卸行李,大包小包的,她还跟我搭话了呢。
我说中,我天擦黑就去。
我想,丘清泉这回总不会把自己吐在地上的唾沫舔起来吧。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还没有上灯,丘清泉的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刚进大门就看见屋里挤挤歪歪坐了许多人。有丘清泉,海军和空军,我们村民组的丘大权组长,丘清泉的邻居新林和李富声,另外三个人我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了。
丘清泉站起来,指着那个居中而坐的高个子,说这位就是我常给你念叨的梨花镇的刘支书,另两位是陪刘支书一同来的朋友,他们是来给小凤做媒来了。丘清泉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大生你也坐下喝两盅?
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刘支书说坐吧。
我说人挺挤的,我就不瞎添乱子了,清泉哥,你能不能出来一会儿,我跟你说个事儿。丘清泉说,大生你客气啥,这里都没外人,啥事坐下说呗,别遮遮掩掩的。我说这不小凤侄女也回来了,我想赶紧把钱拿回去,也好打听打听海燕的下落,他已经两年没有音信了。丘清泉突然变了脸,他把手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说,什么钱不钱的?我都不知道哪庙观里逢集了,我欠你钱了吗?真是笑话!我像被搂头打了一棒槌,满脸的轻松也僵在了那儿。我说丘清泉咱说话可得凭良心,丘坟岗一千多号大人孩娃,谁不知道你欠我五百块钱都欠了十七年了?欠得我老婆孩娃都散了,你竟然站着翻身,不买账。你还是人吗?你是不是看我丘大生头发茬好剃?咱今个就把脸皮撕破了,你欠我债,就得还我钱。丘清泉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丘坟岗的人在这儿不少呢,还有梨花镇上的刘支书,大伙都说说,我欠了这个疯子的钱吗?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搭腔儿。
丘清泉的脸上流荡着得意扬扬的痞笑。丘大生你别给脸不要脸,冲了我闺女的喜气,还当着这么多朋友亲邻办我难堪,别说没钱,丘清泉把手伸到裤兜里,变戏法一样抽出厚厚一叠老头儿票,摔在桌角上。欠你的怎么样?老子有的是钱,可就是不给你!爱哪去哪儿告吧。滚!
海军说,爹,给这个疯子哪有那么多废话?
空军向我扬扬拳头,说,还不滚,老子一拳砸扁你!
海军和空军挤出人场冲上来,架着胳膊把我拖到门外,猛地推躺到大路上,“砰”关上了大门。
我最后一次找到丘清泉是几天以后。我活到五十岁总算活了个明白。人善有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就是一只鸡蛋,也要跟丘清泉这块石头碰碰。我说丘清泉,我再给说你一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借我的钱,有也得给我,没有也得给我,不但本钱要给,利钱也要给,一分一毫都不能少我的。不给我,就让你大人孩娃过不成年!我把这话扔石块一样砸向丘清泉涨成猪肝色的紫黑胖脸,不等他搭腔。就头也不回地出村去了梨花镇。
操你妈
的丘清泉,老子这百来斤就给你拼上了!
但腊八都过去了,丘清泉硬是没有一点动静。
不行!看来我得去找冯村长一趟了。
冯
村长就住在和我们丘坟岗挨着的冯营。我找到冯村长家,只见到了一院子鸡鸭和冯村长老婆。冯村长老婆正半躺在当门的沙发上,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电视。冯村长老婆说,你去冯长民家看看吧,说不定他在那儿打麻将哩。我按着冯村长老婆的指点,找到冯长民家,果然见冯村长正在打麻将。屋子里还有很多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一圈儿,桌子上堆满了麻将牌,烟头儿,瓜子壳。烟雾腾腾,呛人的味道直冲鼻孔。
上手的牌家把一张牌扔出来,说,九条!冯村长说,操,杠了。冯村长喜滋滋地放出三张九条,又把上手刚刚扔出的那张九条拿过去,一字儿在面前排开了。我说,冯村长,我找你有点事。冯村长这才抬眼看了看我,说,噢,是丘大生呀,你看我正忙着呢,你又不请客送礼,就在这说吧。
我把丘清泉赖账的经过简单说了。我说,村长你评个理儿,他这不是欺负我丘大生老实,活生生往我眼里推石磙吗?
冯
村长把手指间捏着的麻将牌来回搓了几下,说,这事儿按理我得问,但你和丘清泉毕竟是一门的兄弟,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认为还是你们俩协商解决更妥帖些,都是一个庄子,还是同门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区区五百块钱伤了和气,谁脸上都没光彩,以后再碰到啥事也不好办。还是你先回去等几天,再说丘清泉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话儿赶话儿,撞上了火,好好说,能有啥大不了的?
下手的牌家显然有点不耐烦了,抬手碰碰冯村长的大腿,说,出牌出牌。
冯
村长赶紧把手上的牌扔了出去,说,二饼。
下手哗啦推倒了面前的一长溜麻将牌。说,操,我和了。
冯
村长说,不行,你这是趁我注意力不集中打暗劫,重来重来!冯村长的手在一堆麻将牌里使劲搅和起来。
我说冯村长你问不?你要是不问我就去镇上找韩镇长。我就不信有共产党在,我找不到申冤的地方。
冯
村长说,你说得对。去吧,丘清泉敢不尿我这个村长,但不敢不尿韩镇长。你找韩镇长算是找对人了。你快去吧。
我说去就去,韩镇长要是不管,我就烧了丘清泉房子,杀了他个狗日的一家,叫他过不去这个年!
屋里人都朝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好,有种。这才是男人,早几年有这话,打死我都不信丘清泉敢不还你钱!
第二天我就去了梨花镇,镇政府守大门的保安问我找谁。我说找韩镇长。保安又问我有什么事吗?有人欠我的钱十几年死皮赖脸不还,我找韩镇长评评理。保安说多少钱?我说五百块。保安说那不行,要是这么丁点的都来找镇长,镇长还不累死,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保安说,不为什么,说不行就不行,哪那么多废话!保安正在死拉硬拽地把我往门外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过来把保安拉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韩镇长。
韩
镇长这事儿你得给我做主,我说我冤枉啊,你要再不给我做主,我就买把刀子把丘清泉杀了,买桶汽油把他房子点了,叫他一家大人孩娃过不去这个年。
韩
镇长把我让到办公桌沙发上,递给我一支烟,点着了,才重新坐到椅子上,用手抚弄着面前的小国旗,说,你先别急,告诉我你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叫丘大生,丘坟岗的,我们村丘清泉十七年前借了我五百块钱,现在他不但赖着不给,连帐也不认了。我们村的冯村长说丘清泉不尿他,我只好来找您。你要是再不过问,我就买把刀子把丘清泉杀了,买桶汽油把他房子点了,叫他一家大人孩娃过不安生这个年。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韩镇长细细说了,我还从来还没有给人说这么仔细过。我说完,就像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感到全身说不出的轻松,汗毛孔里冒出来的都是轻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最后说,韩镇长您一定给我做主啊——
果真有这事儿?这个丘清泉,太不像话了,他还无法无天了呢?韩镇长把手边的国旗转了个圈,说,你去找派出所的李所长,就说我说的,让他马上处理,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说李所长会信我的?我就找你韩镇长!
韩
镇长桌子上的电话突然跳了起来。韩镇长拿起话筒,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到。韩镇长的脸上堆满了快活。韩镇长放下话筒,把手指间的烟屁股戳到烟缸里,对我摇摇头,说,县里领导去下边私访了,我得马上赶过去。如今这官难做啊,收粮派款,刮宫流产,哪个行当出了乱子最后都要落到我头上,连你讨个债儿都要找我,我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呢,这个破镇长,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干了。
我说我不管,你不给我问个是非究竟我就不走。
韩
镇长说好好,我算服了你丘大生。我给李所长打个电话,让他问还不行吗?李所长的电话很快拨通了。韩镇长说,快去吧,李所长在派出所等着你呢,我也该出发了。
派出所和镇政府也就一墙之隔。我进到院子里,果然见到李警察正在等着我呢。李警察说,你就是丘坟岗的丘大生?我点点头。你可是梨花镇的大名人了,你的事连韩镇长都来亲自督办了,李警察又说。李警察伸出手,说拿来吧。我瞪大了眼睛,说拿来什么?李警察说丘大生你不憨不傻吧?手续呀。手续拿来,我这就开上摩托和你一起去丘坟岗抓人。我说我没有手续,都快二十年的陈账了,谁还把手续放着呢?再说——再说当年丘清泉借我钱的时候,只说两年后连本带利还钱,根本就没办什么手续。李警察说,丘大生当年连四指宽的纸条儿也没给你?我摇摇头,说没有。你这个丘大生,开什么国际玩笑嘛,现在办案讲求证据,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白搭。空口无凭,丘清泉敢说你欠他钱吗?没有证据,我说你杀人了,你认吗?没有证据,说轻了是无中生有,严重点就是血口喷人!而有了证据呢,我就可以马上去丘坟岗把丘清泉抓起来。李警察拍了拍自己倚着的水泥杆子,说,我就可以让他蹲班房,让他去县里劳改场搬砖头。顺着李警察手指的方向,我就看见了那儿贴着的一张白纸黑字的布告。布告上的那些名字虽然我一个也不熟悉,可我知道他们都是干了坏良心事儿的恶人。特别是最前头那些名字下面打了红杠杠的,肯定都已经做了阴曹地府里的大头鬼。
我的心一下凉到了冰窟窿。我说难道就真的拿丘清泉没有一点办法吗?
李警察说,你没证据,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走出派出所大门,我听见身后一个人问李警察这人是谁呀。李警察不咸不淡地说,丘大生,丘坟岗那个讨债讨出毛病来的疯子。李警察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听了个正着。我感到李警察的话像一根寒光闪闪的钢针突然扎到我的心脏上。‘噗’的一声,就把我扎得老眼昏花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梨花镇的大街上走着。我怀疑我是真的疯了,要不就是这个世界的其他人疯了。我不能就这样没长没短地回去,不能便宜了丘清泉这个杂种。
不行,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全家!!
我去了供销社的铁货铺,我说给我拿把杀猪刀,一把老虎钳子,一匝铁丝。
我又去了公路段的加油站,我说我要买壶汽油。
刚出加油站门口,我迎头就碰上了丘清泉。他正叼着纸烟,背着手,面皮被烧酒涨得像充血的龟头,嘴里哩格隆,哩格隆,哼唧个不停呢。我向他示威似地晃了晃手上的家伙。丘清泉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气昂昂地从我面前过去了。
从梨花镇回来的路上,我还碰到了四个相熟的人。它们分别是梨花镇的刘支书,冯营的冯长民,丘清泉的邻居李富声和我侄儿四品。他们都问我你买这些东西干啥?你不是有钱没地方花了?我扬了扬左手的杀猪刀,又晃了晃右手的汽油壶,我说我就是要买,谁借我的钱不给,我就杀了他人,我就点了他房子,我就让他过不成年。他们说大生拉倒吧,再折腾还有意思吗?凭你这把力气能杀了丘清泉?走不到丘清泉跟前,海军和空军就把你放倒了,你快活快活嘴算了,赶紧回家吧,马上就要过年了。
只有四品对我说,叔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你侄儿真的帮不上你,你先回家再待几天,我不信丘清泉的心叶子就恁硬,等他消了气,肯定会还你的。我的老泪下来了。我点点头,说叔听你的,就再宽限丘清泉几天。
但一直到腊月二十梨花镇庙会,我也没见到丘清泉递话儿过来。我一直在院子里磨那把杀猪刀,我已经把刀刃磨出了人影,我用拇指肚刮了刮,刀刃就沙沙地响,就像蚕在吃桑叶一样。我拿一根头发在刀刃上一吹,头发就找不到踪影了。我把磨好的刀放在脚边,抬头对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只鸟飞过。我突然想到了派出所院子里的布告。我想对,我就也写一张布告,再敲敲丘清泉,让他吃吃木!我从庙会上买来了最上等的红纸和墨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海燕上学时所用的毛笔,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布告整好了,我把拇指肚在刀刃上割破了,在“丘大生”三个字使劲按上了一个血红的手印,第二天早上就贴到了十字街口的电杆上。我的身后跟了许多孩子和端着饭碗吃早饭的爷们儿。他们嘁嘁喳喳地说着,指指点点地笑着,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止我。我想,你们说吧,你们笑吧,大不了说我疯了。你们才疯了呢!
五品离开我家两天后,终于有人传话过来了。
丘清泉说,丘大权你去转告丘大生一声儿,我知道他刀子和汽油都买来了,也磨快了。有种他就快点来吧,他什么时候来,我候着呢。吓破他的狗胆!
5
雪落下来。
雪越下越大了。
树上,房顶上,路上,很快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但丘清泉的屋子和他的人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清晰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不用再担心有人拦着我。
我已经来到丘清泉院前。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把汽油桶放到地上,抽出工具包里的杀猪刀,把那些厚厚的秫秸和烟秆子劐开了一条缝,抓着汽油壶,钻了进去。我在丘清泉屋门前站定了,我甚至都听到了丘清泉睡熟中的鼾声,我从工具袋里小心地拿出钳子和铁丝,慢慢站起来,扭亮手电,用铁丝把两个门环穿在一起,再用钳子拧紧了,再把家伙收起来,拧开汽油桶盖,放斜了,细细地倒进去。这一切我做得纯熟而又从容,就像一百年前就已经练好了一样。我从工具包里摸出打火机,“轰隆”一下点燃了,看着火苗越蹿越高,才一溜烟地离去。
很快我又摸到了丘海军家,虽然进门时遇到了点麻烦,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用钳子把门鼻拧折了,用更短的时间,把刚才的过程重新演示一遍。
我看见丘清泉在熊熊的火海里杀猪一样滚爬嚎叫,他的身上都蹿起来几丈高的火苗。救命呀……救命呀——他的嗓子里仿佛被塞进了石头,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使劲地捶打丘空军家的大门。我说空军不好了,你爹家里失火了,快起来救火去。
丘
空军听到叫喊,来不及多想,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灯也不开,摸着穿上衣服,迷迷糊糊地刚拉开门,我就猛扑过去,一刀捅在了他心口上。丘空军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再没爬起来。我抬脚踢了踢他,支起耳朵听了好一会,也再没听见丘清泉一点声息。我把杀猪刀在腿上蹭了蹭,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清晰地看到这些,却每走一步,都恍惚置身梦中。
雪越下越大了,它已经埋过了我的大腿,我的腰窝,我的脖子。几乎每走一步,我都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来。身后的树木,房屋,寒风,扯天扯地的大雪,还有四品五品,海燕,李铁梅,冯村长,韩镇长和李警察,他们谁也不说话,却都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地拉拽我。
我咬紧了牙关。我在心里说,不,你们这些疯子,丘清泉借我的钱不还,我就是要杀了他人,烧了他房子,叫他大人孩娃过不安生这个年,你们谁也甭想拦住我……
我抓紧了手上的家伙——我的杀猪刀,我的汽油,我的钳子,我的铁丝,我的火机,我的手电筒。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我害怕平时只要一支纸烟工夫的路程,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也许这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了。
我抬头看看四周,树木和房屋死了一样没一点喘息。低垂的阴云也早已散尽,星子的光芒照耀下来,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映出了我巨大而狰狞的影子。
了结了这段恩怨,我这一辈子差不多也到头了。
我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原刊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微信扫一扫
关注该公众号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轻触阅读原文
谷禾的墨水瓶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知道了
微信扫一扫
使用小程序
取消
允许
取消
允许
:
,
。
视频
小程序
赞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分享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