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客户是大魔王
第一次听说这个案例，它就被称为Derek，于是当我搜索Derek，第一个出现的是某国外知名监控品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了解了大致的“企业背景”。然而，当我跟当事人H聊了两分钟后，才恍然大明白——原来Derek不是企业的名字，而是客户项目负责人的名字。这史无前例的大乌龙，顿时撩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
实际上这个项目的客户企业是一家外资公司，主做厂房搭建、建筑设计的，在中国区有分支机构和业务。H是在3年前进入项目的，负责软件外包业务中PPCS系统的开发，这部分主要是宏观的项目管控，另一部分EMP系统因为涉及不同的工程工地，更琐碎一些，目前由他的同事Y负责，而Derek就是客户方的外包项目负责人。
在我预设的想象中，这个案例的亮点大概会是中国外包公司的工程师，通过深度参与项目中的开发任务，从客户方负责人——一位资深人士那里，习得先进的敏捷工作方法和思路的故事。但之前采访的经验也告诉我，预设基本不靠谱，一切以实际为准。这次又应验了。
整个项目以某个人的名字来称呼，可见这个人对项目影响之大。Derek就是这样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他是一位中年美国人，但不像平时我们常见的“老外”那么绅士、友好、礼貌，他的特点用H的话来说就是“对工作极度认真，特别执着，异常严格，不妥协，不通融。”这种软硬不吃，对人对己标准都很高，凡事只认自己认为对的“死理”并坚决贯彻的工作狂，在职场上往往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如果你的生活中不曾遇过这样的人，影视剧里可以看到，比如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The Devil Wears Prada》）中的女主编，《爆裂鼓手》（《Whiplash》）中的老师。这种人一般拥有极高的专业能力，他们的目标是超越同行的，行为准则是不近人情的。
三年前H就是专门为这个项目被招进公司的，他现在还记得刚来就听说在他之前已经换了5、6个开发工程师了，原因就是他们不能让Derek满意。而Derek当初也找过别的软件外包公司，最后还是回头来找骏德，“那时候倒不是因为我们做得多么好，而是以他的标准，对我们虽然不满意，但至少还在接受范围内，其他家可能差得更离谱。他找不到性价比比我们更好的选择了。”
Derek究竟有多严苛呢，经过H的介绍，我概括为三个“紧箍咒”，四“板斧”。
三个紧箍咒：卡时间，卡质量，卡需求。
一，卡时间。在Derek的要求下，敏捷开发是必须的！项目始终严格坚持一周一迭代的速度。而且对版本提交时间的要求非常精准。H说，最早的时候，一周5天，Derek要求每周五下午3点前必须“交作业”，因为他自己是5点半下班，他要求自己每周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晚6点准时发布新版本的代码，所以，要求H他们必须3点前交，并反复强调“晚1分钟都不行”！
“一周5天工作日，至少有0.5天要商讨一下本周做啥，完成哪些优先级的任务；最后至少需要1天来完成测试，那么满打满算留给开发的时间只有3.5天。”H说，“要在3.5天内完成所有既定任务本来就很紧张了，这还是没有任何突发事件和意外情况的理想状态，而很少有哪一周没有任何临时插队的意外情况，所以，那时候我们加班是家常便饭。”
后来活儿多，人也多了，实在不好控制，Derek才把“交作业”的时间顺延到每周五24小时内都可以。而这只是让H他们的加班更加常态化而已。“那时候天天真跟打杖一样。”H感慨道。
二，卡质量。如果说Derek对时间的要求是精确，那他对代码质量的要求就称得上苛刻了。“他对代码质量的要求可以说是我们压力的核心。”H说。Derek要求H他们提交的代码绝对不能有错，必须一遍过，如果不行，就立刻问责。而且，他还要求代码必须简洁、干净，不许有错别字，不允许有任何重复，更不能有任何bug，否则“零容忍”！
Derek的“零”容忍会怎样？这里就必须插播他的四“板斧”了——他作为“大魔王”的四大招术，依不满程度依次递进为：
1、各种“问责”——虽然一个脏字不带，但类似“被老师训斥”的感觉，直击灵魂，不接受任何反驳那种……杀伤力会根据对方的心理承受力呈现不同的效果。
2、向客户经理投诉，在线或邮件——找你的“组织”。
3、扣钱——惩罚“实质”化。
4、开除——直接让你从他眼前“消失”。
所以到后来，H他们干活儿都找技术最好的开发工程师，因为如果代码质量达不到Derek的要求，挨批、扣钱、返工的恶性循环会梦魇一样让人无法承受。
三，卡需求。Derek讲需求，基本上就是一句话，无论口头还是文字，都异常简洁，一方面因为他的个性，一方面他也确实非常非常忙，所以格外讲求效率。“他不是不能沟通，不让提问，只是有一定的限度。”H说，“如果你的问题很初级或不专业或离题太远……他被问烦了，他轻则闭嘴不理你，重则找“组织”抱怨、投诉，绝不会不了了之。”以至于项目中期进组的一些新成员，好几个仅因为不能理解需求，提问太多被投诉，没人能独立扛下Derek交待的需求，都要靠“资深”的H从中协调、翻译、斡旋。
因此，可以想见当初H和Y他们工作的日常是怎样的“魔鬼训练营”：首先你要准确而迅速地了解Derek简洁表述的需求；其次你要做得快，按时交作业；第三你还要做得好，不能出错！这三个“紧箍咒”是同时套在头上的，孙悟空才只有一个而已！你还休想反抗，不服的话，挨批、挨罚、遭投诉或解雇的四“板斧”还随时招呼着……
无论谁能同时做到这三点，无疑都是干活儿多快好省的业界精英了。所以，实际情况是，项目组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大多数都是不堪忍受，自己走的。只有H和Y一直留了下来。
无论任何事，Derek只认他自己的规则和想法，永远不会适应你，包容你，理解你，体谅你。如果你的想法和他的有冲突，想说服他，那你要有充足的理由、耐心和技巧。尽管赢面很小，也并非没有机会，“最后只要他说‘that's fine for now’，就算是最大的认可了。”H说，“一起共事这么长时间，从没见他明确主动表扬过谁的工作，无论口头还是文字。他不怼人就是‘天下太平’了。偶尔有几次对个别工作细节的肯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沉默已是他最大的赞许。”
下面讲几个Derek的小故事。
那是H刚进组不久的时候，那时他资历尚浅，当然不可能让Derek满意，于是应Derek的要求，公司又招进一位年龄和资历都比H高的人，姑且称其为X吧。X刚来，毫无悬念地也不适应Derek的工作方式，也是在忍耐中磨合了几周。就在国庆前的某个工作日，晚上X加班后，手头各项工作还没完成，因为下雨了，他准备先回家再说。没想到他骑电单车在回家途中遭遇事故，直接被送进医院，肋骨骨折，得手术，不能上班了。
遇到这样的意外，Derek先回复X，表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好休养……转而一封邮件发给客户经理投诉X本该完成的工作都没做完，影响了整个项目的进度……可怜X参与这个项目的结果就是身上多了几颗钢钉，然后就黯然离职了。
还是在H进组的初期，当时有段时间短暂地和其他外包团队协同工作。友商团队里有位女工程师，最后被Derek怼到怀疑人生，觉得自己不是做程序员的料，直接辞职转行卖保险了。组里另一位女工程师，很快被Derek怼到抑郁，以至H每天都要花时间充当她的情绪“垃圾筒”……她离职还给H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来宣泄心中的愤懑。
这样的案例不一而足。很多人最受不了Derek的，就是在他的“紧箍咒”和“板斧”下，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足够努力，做得足够好了，可到他这里，都还不够，仍旧很认真的挑错、指责……没有肯定就罢了，当人拼尽全力，得到还全是否定，一般人都熬不住，长此以往，除了崩溃就是离开。
这样的“大魔王”是坏吗？是从压榨别人中取乐吗？不是的，他是真诚的，他只是万事较真儿，认死理罢了。他不只是对合作伙伴狠，而是对谁都狠，对自己也一样，无差别对待。
人都是情感动物，罕有人天生冷血。站在Derek的立场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极度理性，极度认真，缺乏共情能力和“人之常情”的孤独的工作狂。他让别人不舒服，难道他自己就舒服吗？未必。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好，到这里也该反转了，否则不能彰显正能量的主旋律了。
Derek这么容易制造“低气压”和“负能量”，简直是“心灵鸡汤”文中指明要“逃离”的人，大多数人也确实这么做了。可H他们是凭借什么力量一路坚持下来的呢？
H略带自嘲地说：“可能我有什么特殊体质吧，在遇到Derek之前，我的上一任老板也是这类人，比Derek更甚。所以我的抗压能力可能比较强吧。”
我问H，除了抗压能力强之外，在与Derek的相处中，他还有什么心得？毕竟“大魔王”太难搞了，不仅天天戴着三个“紧箍咒”，干活儿要多快好省，还要随时提防四“板斧”的“袭击”，一般人光靠“忍耐”是难以为继的。
他说他从Derek身上学到的就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认真，高标准，严要求，尽心尽力做好，做完。虽然过程很痛苦，但痛苦的时候往往是你提高最快的时候。经过三年“魔鬼训练营”的历练，H已经从年轻的程序员成长为能够独挡一面的资深人士。他自己说，前两年天天像打仗，现在的工作状态已经“比较舒服”了。
原来，今年，Derek申请调离了中国区，客户项目EMP部分负责人换成了一位比较和蔼的印度人，而PPCS这部分，Derek离开时推荐H作为直接负责人，全权接手他的工作。这样的信任和托付，对于“沉默即是赞许”的大魔王来说，简直是无声的最高褒奖，绝对的殊荣啊！
“其实，Derek做事很有原则，有底线，他只是对工作过度认真，过于执着地坚持己见，他从来是就事论事，不会人身攻击什么的。”H说，“后来磨合久了，我越来越了解他的思路和行为习惯，很多事就好理解，也好化解了。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他只是感性区间比一般人窄罢了。一旦你明白他的思路和原则，知道他感性的点在哪里，沟通就不那么难了。”
H举例说明：“还在磨合期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他脑子里想的是A方案，交待、沟通后，我们做出来的是B的情况，那是最让他火大的，直接爆‘雷’……但后面磨合多了，我越来越懂他了，无论是需求沟通、日常交流，还是突发状况处理，我都会充当他和其他团队成员之间的‘缓冲器’、‘翻译机’，这样基本在我这里就能过滤掉一大半问题，工作协调、推进就顺利多了。即便预估到一些问题，我会提前‘顶雷’先告之他，后面的‘处罚’也会轻一些。”
“我发现跟他沟通是有技巧可循的”，H补充道，“就是得顺着毛捋，你得先给他降火（缓解情绪），先表达对他意见的正确理解和肯定，然后再有理有据地展开讨论，这样他相对比较容易接受。因为他懂开发，懂业务，经验丰富，所以直觉很敏锐，简言之就是挑毛病特别准，特别灵。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程序员，对于开发的解决方案，并不是他所有意见都是正确的，只要方法正确，说服他并不是没可能。”
因为前面基础打得好，现在H每天的工作基本常规化，突发状况很少了，每周只要到上海客户公司驻场工作一两天，其余时间都可以在家SOHO，一切自己安排。
人在江湖飘，难免不挨刀。在职场中，我们可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虽然遇到“大魔王”的机率不高，但“难搞”的、“不讨喜”的人也是有的。那么Derek的案例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人无完人，也不存在只有缺点的人。那些让你“痛苦”的人，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成功也许就在再“忍耐”一下的努力中。回首向来萧瑟处——“痛苦的时候，往往是你进步最快的时候。”
几次我采访敏捷工程师、项目经理、产品经理，发现他们的闪光点都不在技术，而是在理念、在心态、在情商，在“软”实力。H的抗压能力强也许跟他的个人经历有关，但透过“大魔王”的表象看到Derek单纯的本质，学习他的优点，逐渐了解进而理解他，协调他和团队成员之间的关系，保障项目顺利推进，最终获得他的信任，这绝对是H自带的“调优功能”，也许这就是H自身升值最大的潜力所在。
敏捷原则头条就是 “个体和交互重于过程和工具”。程序员都熟悉甚至喜欢人机交互的简单直接，但人与人的沟通和人机交互是不同的。真正的敏捷人才，不仅懂技术，懂业务，更要通人性。
遭遇职场困境，如何选择，如何应对，如何能不被动？我觉得根本上，你得先充分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知道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然后就是扬长避短，遵从自心。
如果不了解自己，只向外求，工资太低，换！工作太累，换！客户太烦，换！老板是“大魔王”，换！你可以一直换下去，到最后，被换掉的就是你自己。所以，越早了解自己的长短板，找到适合自己而又擅长的工作，慢慢积累，成为专家，才是正途。
比如Derek，他就不共情，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只执着于自己的想法，但他无敌认真，无敌负责，无敌理性，无敌敏锐，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儿，还能做到很好。这就是他的特长，他不算敏捷型的人才，但他是“大魔王”型的人才，前文说过，这类人极强的个人专业能力就是“护身甲”，他们往往可以重新制定行业标准（如乔布斯），那么情商的短板就可以对冲了。
又如H，三年前，他资历不够，技术不强，年纪尚轻，可能就是抗压能力一般人强一点。但就是这点抗压能力，让他扛过了“魔鬼训练营”的折磨——技术实力、专业资历都有了飞跃的质变，再加上他“善解人意”的天赋，成就了他独挡一面的今天。
再如那个被Derek骂到转行的女工程师，不知她今天如何了。也许，正是这次挫折让她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开启了人生的新航程，找到了真正喜欢并擅长的工作呢？
放弃自己的短板，让自己的长板更长，这不是我说的，是任正非接受采访时说的。他说他从不用没有短板的全才，认为他们没有潜力。他要是发现优缺点都很明显的人，就会想方设法给这人找到合适的岗位，“好好用一用”。
一位89岁的奶奶企业家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说：“你先要有替代别人的能力，再积累无可替代的实力。”这无可替代的实力的基础一定与你的“长板”有关。
敏捷之美 ∣在这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