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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万元卖亲生儿子案背后:孩子“1斤1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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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vista看天下

一些年轻的母亲非婚怀孕,又无力抚养,她们选择以“送养”的名义,卖掉亲生的孩子。一些不孕夫妻则选择以“领养”的方式,将孩子从出生就带到身边,视如己出。双方的交易目前已形成一条完整的非法收养产业链。

生下孩子后,任心柳不像其他母亲一般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宝宝,她也没有俯身去亲吻一下那张小脸蛋。襁褓中的婴儿嗷嗷待哺,任心柳却无动于衷,她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希望及早地抽身离开。

7月30日上午11点,山东省潍坊市妇幼保健院,任心柳和孩子的出院手续都已办妥,她催促着一旁的护工收拾。护工把熟睡中的婴儿裹紧,从病房中抱出去,电梯间有人专门来迎接,护工又打开襁褓的一角给对方看一眼,三人一同进电梯离开了产科病房区。

走到停车场,护工把襁褓中的婴儿递给一对夫妇,他们在车里等候已久。抱上孩子的那一刻,夫妇俩抑制不住满脸的喜悦。任心柳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如释重负地在一张“弃养孩子保证书”上签字,按上手印。这一天,她亲手卖掉了自己的孩子>>

任心柳的父母一直被蒙在鼓里。剖腹产后,肚皮上那条近十厘米的疤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打算回到老家河北沽源县,投奔朋友,再找份工作。出乎意料的是,警方两周后直接找上门,她因涉嫌拐卖儿童被抓捕归案。

河北沽源警方日前发布了案情通告,任心柳将亲生儿子以7万元的价格卖给山东省潍坊市奎文区一家医疗科技公司。警方辟谣称,这家公司并非网上盛传做人体实验的,而是一个代孕、涉嫌拐卖儿童的中介机构。一些亲生父母以“送养”的名义,将新生儿卖给公司,一个孩子几万到十几万元不等。

像任心柳一样,近年一些年轻的母亲在意外怀孕后,选择以“送养”的名义,出售亲生骨肉。据警方透露,这样的交易已经形成一条深不见底的非法收养产业链。

意外怀孕不想养

在潍坊市妇幼保健院住院部8楼的产科二区,对任心柳有印象的人并不多,她是生产当天才来医院的,上午刚办理好住院手续,下午就进行了剖腹分娩手术。医院里专门照顾产妇的护工只记得她出院很快,平时也不多走动,孩子饿了护工就喂奶,哭了就安抚,看不出任何异常。

医院规定,婴儿出生后必须72小时才能出院。在这个时间段里,新生儿要做耳朵听力、眼睛视力的检查,还要采集足跟血进行筛查。

任心柳对这些不太关心,只在意自己是一个意外怀孕的未婚妈妈。她今年22岁,大专毕业,身高1米6左右,相貌平平。关于意外怀孕,她很少和人说起,只知道她上网搜索“意外怀孕”,碰巧看到了一条帮宝宝寻找收养家庭的信息,她立刻就心动了,“送养”既可以让宝宝有个好归宿,又能抹去这一段生产的痕迹。

她很快和中间人取得联系。对方要求看孩子父母的照片,要确保父母双方都是正常人,没有任何身体缺陷。任心柳也理解,孩子一定要健康,否则会带来一系列纠纷。

潍坊市妇幼保健院一楼的办证大厅。(本刊记者徐黛茜供图)

接下来的日子,任心柳去中间人指定的医院定期产检。在整个怀孕周期里,产检大约是7至11次,包括推算预产期、血清学筛查、四维超声检查等。每次检查结果出来都要及时告知中间人。

每一次的产检结果都至关重要,一旦有任何不对劲,交易就会被取消。任心柳曾在两次产检中被告知婴儿没有长大,中间人发消息咨询相熟的医生,后来又为孕妇增添了不少营养补给品。

黎越与任心柳是同一个中间人,7月,她去指定的潍坊中医院进行产检。她今年27岁,潍坊本地人,有一个4岁的女儿。这一次,她想把还未出生的孩子卖掉,用这笔钱给被烫伤的女儿做植皮手术,她的丈夫也同意了。

按照她自己估算的日子,再过两周就可以剖腹产了。但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孩子还只有34周,距离理想的38周还差一个月。她先前没有在固定医院建档,日期也都是她自己推算的。随后,黎越在检查中又发现了婴儿的健康问题,交易即刻被终止了,买家只得等中间人的下一次通知。

“收养”的捷径

任心柳在潍坊市妇幼保健院登记的姓名是李玲燕,年龄为30岁,她便是买家。

李玲燕早已结婚多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和丈夫曾尝试代孕,但经人介绍,他们发现了一条捷径。现实中,一些年轻女孩意外怀孕,她们没有抚养能力,想给宝宝找个好的家庭,而他们正好符合条件。

在李玲燕看来,这种“领养”方式能事先对孩子的亲生父母进行筛选,也能将孩子从出生就带到身边,视如己出。

他们联系了潍坊一家代孕公司,这家公司与当地的妇产医院关系甚密,他们也通过一些私立妇产医院的医生介绍产妇的信息。

整个交易过程十分谨慎,他们只收现金,见面地点更换频繁。中间人不会去过多追问买家的身份信息,“彼此都不要深入了解才最保险。”中间人从他们的说话状态、介绍人的说辞里确定可靠性。中间人记得这对夫妇是同学托同学打听来的,其余的就不会多问了。李玲燕夫妇对产妇的信息也就是问问身高、相貌,有无疾病史,中间人一般不会告知更多的隐私信息,以免各自联系对方。

此前,任心柳曾辗转各个医院做不同的检查,登记的名字各不相同,联系电话则是中间人的。

2013年4月30日,四川什邡,戴进明一家和领养的孩子。(人民视觉 图)

在就诊过程中,医生通常是用住院号、病历号来区别患者,他们不会过多留意病人的身份信息。潍坊市中医院与妇幼保健院的门诊医生都说,门诊电脑里记录的是孕妇的生理信息,她们在挂号时才使用身份证。

李玲燕与任心柳的年纪相差8岁,将她俩的照片放在一起时,脸上岁月的痕迹显而易见。但医生解释说,当一个女人怀孕后,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变化,身材与神态一天一个样,而且身份证的照片都是多年前的,难以辨认。“别说相差10岁,相差20岁怀孕了之后可能都没法看出来。”潍坊市妇幼保健院的工作人员说。

任心柳生产前三天,李玲燕夫妇就从滨州赶往潍坊,他们备好了婴儿衣物、纸尿裤、奶粉,还有十多万元的现金。据说,为孩子开具医学生育证明还需支付四五万元。交易当天一次性付款,只收现金。最后到亲生母亲任心柳的手中,只有 7万元。

婴儿出院的那天,潍坊下起了雨,医院的走道里湿漉漉的,全是脚印。李玲燕夫妇在停车场焦急地等候,他们担心又出差错。对于孩子的性别,他们没有要求,只希望孩子健康就好。当护工把婴儿递过来,他们掀开襁褓的一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就把装满钱的袋子递过去,转身开车回家了。

“一斤一万元”

促成这笔交易通常需要4人合作,其中包括负责联系卖家的上线、找到买家的下线、专门负责产妇的护工,还有一位组织交易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潍坊一家医疗科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朱芸黎,今年41岁,一位精致干练的职业女性,她自称拥有硕士学历,从河南一所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艺术相关的工作。

医疗科技公司的全名是“山东佰子生殖医疗科技有限公司”,在2020年12月成立,经营范围为健康咨询和养生保健服务等。

朱芸黎曾对领养家庭表示,她也是通过代孕才有了孩子。过去10多年,朱芸黎和丈夫尝试了各种受孕方法。在求子的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些妇产科医生,也深谙代孕的流程,并有了从事这一行当的想法。医疗科技公司成立后,除了招揽代孕的活儿,她还开展了一些贩卖婴儿的买卖。

在整个交易链上,负责寻找上线的人名为安安,她的工作是与一些意外怀孕又不想养孩子的孕妇联系。在与外界接触中,她自称是朱芸黎的助手,平时多是网络联系,只有最后一次交易时,她会跟着朱芸黎一起去医院,确认这一单生意。

2014年8月14日,广西自治区高级法院公开审理一起特大跨国拐卖儿童案。(CNSphoto图)

海霞则负责寻找买家,她潜伏在各种微信群里,比如“圆梦家庭”、“和谐家庭”。一旦确定卖家,她会隐晦地在群里发消息。群里有时也会有领养宝宝的父母,他们含蓄地发出信号,只要是有意向的交易者,上线与下线搜集的信息都会汇聚到朱芸黎这里。

每当海霞在群里碰到有人询问送养原因,她都会解释说是自己的孩子,但由于一些原因无法抚养,只得狠心送走。这些微信群经常被解散,过一阵子又重新组建起来,一切为了降低风险。买家出现后,海霞会提供一个新的联系方式给对方,自称是另一个常用的账号,但实际是由朱芸黎开始对接。

朱芸黎一天要接二三十个关于代孕、领养的咨询电话。在潍坊本地,就有两户家庭分别从她的公司“领养”到了孩子,他们大都上了年纪,又一直没怀上,迫切地想有一个能从小带大、带得亲的小孩。

6月底,有一对夫妻在朱芸黎的公司“领养”了一个女婴,夫妻双方都在 45 岁左右,附近的邻居都没有发觉有何异常, “就是怀孕生下来了啊。”小区里裁缝店的老板回忆说。朱芸黎也曾叮嘱买家,提前假装怀孕,避免别人说闲话,将来对孩子也有影响。

在朱芸黎的眼中,为这些孩子寻找新家是一件好事。对那些生而不养的母亲,她在内心深处是瞧不起她们的。她明白生孩子与养孩子的不易,但作为父母就应该负责,“要是你的孩子,要么你就别要,你怀孕了就养大,别最后论斤卖,一斤一万。”朱芸黎曾对领养家庭表达这样的看法。

很多产妇从来不会过问“收养”家庭的情况,连一句“会不会善待我的孩子”也不说,朱芸黎痛恨这种不负责的行为,“要不你就说我想找一个(好的家庭),我确实无力抚养,这个还行,我能接受。”

落网

朱芸黎的生意很快被搅黄了,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潜入了买家群,他化身为一位多年求子无方的男人与朱芸黎取得联系,调查并掌握了她贩卖婴儿的证据。

7月30日傍晚,上官正义到“山东佰子生殖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所属辖区的奎文分局东关派出所,拿出与朱芸黎签署的代孕合同,并称持有她买卖小孩的实质性证据,值班的警官回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拐卖儿童?”他建议上官正义去合同签署地高新区派出所报案。

第二天,上官正义在微博上发文说,潍坊当地警方推诿,不立案。8月2日,潍坊市公安局奎文分局发布《警情通报》称:“近日,奎文公安分局接群众举报,反映辖区内有人涉嫌假借医疗咨询名义非法代孕贩卖婴儿。为此,公安机关成立专案组依法开展相关调查工作,并于8月1日立案侦查。”该案嫌疑人朱芸黎于8月2日下午被警方逮捕,产妇任心柳、买家李玲燕夫妇、上线与下线的联络人等陆续被捕。

朱芸黎的医疗科技公司注册地址,现在是一家电商直播公司的办公室,据员工们反映,他们是4月份搬进来的,以前都没有听说过“佰子”公司。

朱芸黎对买家承诺包办出生证明,这一过程无疑有一些医疗机构的参与。通常在医院办理出生医学证明时,需要出示新生儿父母双方的身份证件、住院分娩信息、出院结算单,再提交材料进行审核,最后拿到出生证明,就可以去当地派出所给新生儿上户口。

潍坊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介绍说,对于婴儿出生证明是不定时抽检的,包括签发登记本、存档信息、分娩信息、父母身份、目前落户情况等。然而,对于按照规定已经成功办理的出生医学证明,工作人员很难再发现错误。

在办理证明时,需要二代身份证、分娩证明,还有医院的病历,只要证件齐全一致,定点医院就会审核通过申请。“不可能让刚出生两三天的婴儿就去做亲子鉴定呀。”这名工作人员说,就像有人替考一样,考试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劲,可以及时纠正,但考试结束之后,就很难追究了。“在医院里,不带身份证也不能不让人住院吧,人们很难去一个个盯着这件事情。”

因为担心产妇日后反悔,上门再要孩子,朱芸黎要求任心柳在出院前签署一份《弃养孩子保证书》,其中简述了自愿“送养”的理由,保证书上不会注明买卖婴儿的价格,但特别标注了如果反悔,须赔偿 80 万-100 万元,并在最后保证,“为了宝宝心灵的健康发展,我保证此生,不打听、不过问,也坚决不要回宝宝,也不承担宝宝的任何抚养费用,否则承担弃养罪。”

目前,一些新生儿父母“送养”亲生孩子,如果是以非法获利为目的出卖亲生子女,根据我国刑法第240、241条的规定,孩子亲生父母涉嫌拐卖儿童罪,收买方涉嫌收买被拐卖儿童罪。

如果不是出于非法获利目的,而是迫于生活困难,或者受重男轻女思想影响,私自将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子女送给他人抚养,包括收取少量“营养费”“感谢费”的,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关于依法惩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的意见》的规定,这类行为属于民间送养,不能以拐卖妇女、儿童罪论处。

孩子怎么办?

上官正义一开始是在QQ群注意到“佰子”公司的,网络上随时都可能出现买卖婴儿的暗语。他多次以“领养人”的身份接触卖家,也见过不少年轻父母“送养”或“售卖”亲生骨肉的案例。

“一些小女孩未婚生育,又不敢告诉家里人,很多通过网络的方式寻求帮助。”上官正义说,在非法收养的产业链上,不少年轻母亲都是非婚怀孕,又无力抚养,便心生卖掉孩子的想法。对她们而言,孩子生下来,又没有养,不会产生感情,今后也不会找孩子。

近日,自媒体“案件老闻”撰文披露,目前在被拐卖的儿童中,超过一半的小孩是被自己的父母或亲人卖掉的。根据山东省多年侦破的拐卖儿童案件统计,高达72%的案件是被亲人卖掉的。尽管近年打击拐卖儿童犯罪已呈高压态势,但亲生父母卖孩子的现象仍时有发生。

现在,任心柳和李玲燕夫妇均被逮捕归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孩子怎么办?自媒体“案件老闻”撰文称,长期以来,许多位于山区的县一级政府并没有设立专门的儿童福利院,也没有条件寄养幼小的婴儿,但这些地区往往又是贩卖婴儿案件的高发地。现实中,当地公安机关在办理贩卖婴儿案件时,大多只能采取权宜之计,与买主签订寄养协议,由其暂时继续抚养,不少婴儿最终还是继续留在买家家中。

近年公安部开展打拐专项行动,一些省份在破获拐卖(贩卖)儿童案后,对被解救出来的孩子,公安机关拒绝了养父母提出的寄养要求。因为当地没有条件安置这些孩子,公安机关不得不临时租用一所小学的教室,雇用保姆来照顾他们。最后,这些没有找到亲生父母的孩子被寄养在福利院。

进入福利院后,这些孩子又面临无法被收养的难题。现有的《收养法》规定:不满十四周岁,且丧失父母的孤儿、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或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才能够被收养。

自媒体“案件老闻”撰文称,这些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孩子既不属于孤儿与弃婴,也很难找到亲生父母证明其有抚养困难,他们的血样被纳入了全国打拐DNA数据库也不会有回应,因为他们的亲生父母几乎不可能投案自首。

被解救出来后,这些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孩子只能在福利院长大,他们无法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这可能是任心柳没有想到的。(文中任心柳、黎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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