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腊月三十。
一位老人背着军绿色的旧书包，出现在了县城不大的人民广场上。
他环顾四周，物色了一块人流量最高的区域。接着熟练地从书包中取出白纸和毛笔，铺平在地，挥笔写下：
卖字寻女
最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二
老人名叫林奋进，今年七十岁。
他来到这座偏僻的西部小县城，只为寻找四年前走失的孙女。
一位路人停下脚步，疑惑地在老人和字画之间打量着。
“这字不一般呐。老人家，您不是本地人吧？”
“见笑了。年轻的时候在北京学过两手。”
可能整座县城的人都不知道的是，林奋进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北大物理学院退休教授。而毛笔书法，只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小爱好罢了。
路人惊讶地张大了嘴，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可沉默了半晌，还是说道：
“算了。有你孙女的照片看看吗？”
“有的。”他从旧书包里拿出一张事先打印好的寻人启事，递给对方。
他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他当然不是天生只会街头行乞的废人，他也曾动员过亲朋好友，找过媒体曝光，几十年没见过面的同学老师领导一个一个拉关系，卖车卖房散尽家财，可是当时间证明这一切不过只是徒劳的无用功，他林奋进还是身不由己地坠入了命运的事件视界里。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路人看了一眼，摇摇头。老人已经习惯了这唯一的答案，他甚至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失望。
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从来没有。
“五十，怎么样？”
“好人平安，新年如意。”他郑重的给买家磕了个头。
林奋进给自己字画定下的价格，只有五元钱。
三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广场上的游人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减少着。五彩斑斓的灯光给小城蒙上一层薄薄的幻影，年夜饭的香气从酒楼和街巷中飘出，又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里。老人知道，神州大地上团圆的时刻已经来临了。
当然，他林奋进是个例外。四年了。现在的果果一定长大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美人了吧。他忍不住想，不禁又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孙女的照片，仔细摩挲着。
思绪越飘越远，思念的心情就像是瞄准故乡的导弹，一下子就飘落到了林奋进那在辽宁的雪国老家中。老伴今年一定又准备了不少粘豆包吧？儿子的新配也不知有着落没有？一想到自己至亲的二位亲人，林奋进总是怀有沉甸甸的愧疚感。
只要四年前自己稍微留个心眼，而不是沉迷于所谓的“宇宙微波背景各向异性研究”。
也许果果就不会失踪。
儿媳就不会和儿子大吵一架，最后分道扬镳。
老伴就不必陪自己受苦，甚至当掉传家的嫁妆。
林奋进没有脸面去见家人。
他清楚自己负有最主要的责任。
偶有闲暇之时，他也总是自嘲：
林奋进啊林奋进！你研究了一辈子的天体物理，总是吹嘘说自己掌握了天上每一颗星星的运动规律。结果到头来连自己的孙女都找不到。呵呵！
他自责、他逃避、他懊悔、他发誓他一定要把果果接回家，哪怕找到天涯海角，找到银河系外，直到太阳毁灭宇宙热寂时间的尽头，否则他林奋进就不算男人。为此他跑遍了大江南北，四年时间里除了海上离岛和世界屋脊，祖国的几乎每一个省区都留下了他的脚印。而他的全部行囊不过一个旧书包、一摞纸、一只笔而已。
可他仍然没有找到果果。甚至连一丁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不曾出现过。
他不得不考开始虑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果果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人口贩子，那么找到果果的难度将指数上升。
甚至干脆就是凶多吉少。谁知道那些灭绝人性的畜牲会对果果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广场彻底冷清下来，除了老人自己和值勤的巡警，竟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过年了，今晚就早点找个地方休息吧。揉了揉发麻的膝盖，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开始盘算起将来。来到这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依旧没有果果的任何消息。他决定换个地方，去下一座城市找找看。他已经提前打听好了，明天一早开往隔壁县城的班车车票要70元。今天卖了6幅字画，收入75元，还有5元可以买个早餐。他如此打算着，从裤兜里一张一张掏出钞票清点。五十元。一、俩、三、四，四张五元。嗯！不对……
他抬起头，只见一张五元钞票被不知哪儿刮来的野风吹到了马路牙子上。他赶紧伸手去抓，没想到即将得手之际又是一阵妖风把钞票吹远。他条件反射般地追了上去，居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马路中央。
当货车尖锐的喇叭声响起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果果，对不起。
这是林奋进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四
“你好，老先生。”
站在林奋进眼前的，是一名身穿蓝衣的年轻人类。
“我来自未来。你叫我未来人就行了。”
“我在你即将撞上货车前一毫秒时救下了你。你只是吓晕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请放心。”
林奋进环顾四周，简洁流线的内饰、富有科幻质感的操纵台、落地舷窗外缓缓自转的地球无不证明着未来人言语的真实性。他并不感到惊讶，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谢谢你。”
七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事情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果然，未来人接着说：
“我请你来这，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哦？”
“一项你无法拒绝的交易。如果你同意，那么你将获得一次拯救你孙女的机会。”
林奋进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坐着的。
“那么，代价呢？”
“你的生命。”
“我愿意。”林奋进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告诉我该怎么做。”
“说来话长，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这艘科考飞船。”
原来，这是一艘可以进行超光速航行的飞船。根据狭义相对论，超光速将会使时间倒流，所以这艘飞船其实又是一台时间机器。显而易见的，这台时间机器只能让时间单向倒流回过去，却不能加速返回未来。
而这艘飞船的目的地，是大爆炸发生三十八万年后的宇宙。
它和它驾驶者的任务，则是测量宇宙混沌初开时的各项物理数据。
“实地测量大爆炸后宇宙的第一手数据！这可真是大胆的想法。”林奋进忍不住赞叹道“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会死人的。”未来人说“那个时候的宇宙平均温度高达三千开，同时还充满了高密度的等离子体，时间越是往大爆炸方向前进情况越是糟糕。三十八万年已经是飞船能承受的极限情况了。即便如此，在那种恶劣的条件下飞船也会在二十分钟之内彻底解体。而我又没法往未来的方向逃命。所以说——”他两手一摊。
“年轻人嘛，想多享受生活很正常。不像我们，老了，啥都看淡了。”林奋进想了想，觉得这个计划似乎欠缺了些什么“可是让我去的话，我又该怎么把测量到的数据传递给未来的你们呢？总不能让这些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只存在二十分钟就被等离子体一把火烧干净吧？”
“那就得找一个能从宇宙诞生三十八万年起保存到今天的容器了。林先生，这个东西刚好是你研究的方向。”
“我怎么不……你是说，宇宙微波背景辐射？！”
“对啦。你应该知道，微波背景辐射充斥着宇宙的每个角落，总体而言它们的黑体谱温度都在2.7开左右。但是在某些地方，这个数值会有细小的涨落。这是由于大爆炸后三十八万年光子脱耦，背景辐射形成时宇宙局部密度的细微差异造成的。”
林奋进点点头“就像婴儿原本光滑的皮肤上长了个水痘，长大后痘印怎么也消除不掉一样。”
“那么，我们只需要往三十八万岁的婴儿宇宙脸上刻上测量得到的数据，一直到亿万年后宇宙毁灭，这份印记都不会消失。只要有文明拿着射电望远镜往天上一照，他们就能看到这份数据记录。”
“怎么刻呢？”
“制造密度差异。”未来人走到控制台旁“瞧，左边的面板是测量仪器的输出数据，右边的面板是打印机的输入窗口。你需要核对这两个面板的值三次，然后打印机才会开始工作，在原始宇宙的等离子汤中加入特制墨水组成的调料，人为制造密度差。之所以搞这么复杂是因为我们担心自动化的电子设备会在原始宇宙的极端环境中出现错误，这也是我们要求这艘飞船至少搭载一人去送死的原因。”
“既然这么谨慎，应该还有一套完全人工的备份才对。”
“不错。看到舱门旁边的柜子了吗？那里面有一套舱外宇航服和一只灌满了特制墨水的笔。如果一切电子设备都无法使用，你就可以穿上它，手动开启舱门，在宇宙尺度的稿纸上写下你永远不朽的文章了。”
“就这些了。”未来人说“现在我自由了。感谢你。”
林奋进摇摇头“我也要感谢你。哪怕只有一次机会，我也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拯救她。”
“真的只有一次机会。请记住：这是一艘只有倒挡的船。”未来人笑道“祝你好运。”
未来人消失了。
五
林奋进回到了四年前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夏天。
他看到了林家祖屋，那是他诞生和存储着童年记忆的地方。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自己正伏在案台边，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和文档。没有果果的身影。他焦急地寻找着，忽然他发现看似紧闭的祖屋大门实际上并没有上锁。
贪玩的果果已经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他控制飞船来到了果果必经的一条小巷上空。找到了！林奋进看到了他最牵挂的那个背影，眼泪瞬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两个男人忽然从小巷的拐角里冒出，跟在果果身后。果果没有丝毫察觉。电光火石之间，其中一个男人掏出电击器，击晕了果果。另一个男人熟练地抱起她，往巷口处未熄火的面包车飞奔而去。
古老的青石巷静静地见证着一切，一如既往地没流露出一丝声响。
是人贩子！林奋进来不及多想，他推开舱门，出现在小巷中，试图追上去。
他失败了。
人贩子不止两个。一个放风的男人从隐蔽中现身，一拳击倒了他。他来不及喊叫，又被迅速蒙上了嘴眼，四肢也被控制住动弹不得。
“老大，怎么处理这个老家伙？”
“把眼睛戳瞎。不能让他看到我们长什么样。”
六
“警告，距离本飞船解体还剩15分钟。”
林奋进试图睁开眼，但他依然只能看到一片茫然的黑暗。
“我在哪？”
“大爆炸后三十八万年的宇宙，时间轴的尽头。我是操纵这艘飞船的人工智能。”
呸！
林奋进吐出嘴里的半颗碎牙，心如死灰。
我失败了。唯一的一次机会。他想。
“告诉我这个宇宙的物理参数。”
飞船智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参数错误。”
“把我眼睛治好。”
“本舰没有医疗设备。”
他躺在地板上，别过头，双眼空洞地望着舷窗外闪耀的等离子海。
他知道数据就显示在控制台的屏幕上。那是每个宇宙物理学家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是他这辈子孜孜不倦的研究对象。可他看不到。这种情况下，就连完全手工的备用系统都失去了作用。
当然比起这些，没能救下果果更令他心痛。
林奋进啊林奋进。
你真的一路找到时间尽头宇宙开端又如何？
你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甚至无法兑现给你机会的未来人的诺言。
“距离解体还有10分钟。”
船体激烈颤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一块天花板泡沫崩落在脑门上。
等死吧。
这里是泥菩萨过河的幼年宇宙，不可能再有什么未来人外星人救你了。
林奋进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累了。
果果。
……
可是，要他再说一遍“对不起”，他做不到。
他其实是已经死过一遍的人了。他不甘心。
真的没机会了吗？
一百三十八亿年。这是自己和家的距离。
作为宇宙历史中离家最远的游子，他不可能再和家人团聚了。
也许某一个构成自己身体的基本粒子会在未来作为一颗彗星的组成部分，偶然地路过太阳系，然后远远地眺望一下那颗蓝色的星球。
某个可能的未来而已。他苦笑着，明白这只是心里安慰罢了。
未来。
一个想法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林奋进的脑海。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不停摸索着周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他碰到了。是放着舱外服的衣柜。
“距离解体5分钟。”
感谢未来世界的懒人设计，能承受三千开高温的宇航服居然只需要一个拉链就能完美穿戴好。接着他摸索着打开了舱门，纵身一跃，一头扎进了原始宇宙的等离子体海洋中。
林奋进能感受到一团燃烧一切的火焰正包围着自己。很热，很闷。他顾不上那么多，从腰间解下了那只字迹永不褪色的上帝之笔。
重量和大小都很趁手。恍惚间，林奋进看到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广场，自己站在正中央，右手握着滴墨的毛笔，脚下白色的宣纸散落一地，仿佛在等待着自己生命的落款。他茫然地望向四周的人群，还是没有那个记忆中的身影。
他舞起笔，写下了那段陪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已经融入他生命里，瞎了眼睛都能倒默如流的文字：
寻人启事
七
林奋进的老伴还是习惯性地在餐桌上摆四碗热腾腾的米饭。
窗外不时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仿佛在努力掩饰着这顿年夜饭的尴尬气氛。米饭冒出阵阵热气，酒菜叠满了餐桌，但母子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
“妈。”儿子小声说“那两碗饭放回去吧，我看着难受。”
“不行。万一你爸今晚带着果果回来了，饿着肚子怎么办？”
母亲严词拒绝道。儿子不敢说话，只好默默扒了两口菜。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老伴疑惑地打开门，楞了好一会儿，惊喜道：
“果果！”
是四年后长大的果果。不过无论儿孙长成什么样，牵挂是永远斩不断的。
“果果长大啦，变成一个小美人啦……”老伴抱住孙女，喜极而泣“你去哪里了？怎么找到家的？”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去了一个很多很多星星的地方，然后有很多奇怪的叔叔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果果说“我有点饿了。爷爷呢？”
“那你别饿着了，先吃饭。我这就去找人把你爷爷叫回来。咱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在一起了！”
一朵朵烟花在窗外炸开，屋里屋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三人谁也没注意到，空位上那碗米饭冒出的氤氲热气竟凝结成了雨滴，挂在碗沿，像极了一滴眼泪，缓缓滑下，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桌布上的水渍中。一秒种后，监视着这个房间的两百三十多万个文明的演化计算机纷纷给出了一致的结论：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凝结核尘埃恰巧飘过米饭上空，附着水蒸气形成了水滴而已。此事平淡无奇，毋需特别注意。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