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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节考

2020年01月26日 13:29--浏览 · --喜欢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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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问题

祂有很多名字:盘古、伏羲、东皇、司命……关于祂的故事写满了竹简、龟甲和帛布,但是在所有的传奇中,祂只记住了最像祂的那个,并摘走了主人公的名字,自称偃师。

偃师创造世界的过程大抵是这样的:创建随机数种子,生成随机数,然后开辟内存空间,调用一连串构造函数和后续回调……在整个序列的末尾,便会出现日月星辰和山川草木。数不清的珍禽异兽开始遵照各自的状态机完成一轮轮生命周期,交媾,猎食,共生,直到系统达成阶段性的稳态,一些物种被GC模块回收,另一些物种形成群落,在苍天之下繁衍生息。

然后,木甲人诞生了。

也许是木甲人的面孔博取了偃师的欢心,也许是他们的马尔科夫链与系统中的其他生灵相差甚远。总之,在一次沉浸式体验过后,偃师开始亲自介入系统的运作。祂送给他们的礼物填满了木甲人的内核,包含音律解析器、OCR套件、宗教学入门(第三版)和最原始的政治经济学原理……而木甲人也不负厚望地将它们迅速整合到了他们的演算体系里,创造出了几轮模拟中都未曾出现过的灿烂文化。

然而从某一天起,木甲人的文化忽然陷入了僵局。农人挥下的锄头不再抬起,猎户射出箭矢以后,也不再去追捕受伤的猎物。偃师有些困惑,便给他们当中运算性能最好的实例发去了数据包,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实例仰天对月,静坐半分,然后开始接二连三地向偃师发问。偃师没有料到这位名叫屈原的木甲人竟然深思至此,最后只得要他将问题归纳成一个最有代表性的简短版本。屈原便一口气喝干了整尊的美酒,指着偃师的鼻子怪罪起来。

“归根结底,这还得怪您的架构设计有问题。”

原来,按照偃师的设计,木甲人是看得见自己的状态转移函数的。打个比方,两个人本来要约架,结果还没等约上,就已经知道对方会有多大概率同意,打架双方的出招会是怎样的,并据此计算出博弈的最优解。刚出世的婴儿会看到自己的所有死状,路边的说书人会吐出爷爷那辈就已经决定好的文本序列。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骂够了偃师,屈原坐下叹道。

听到屈原的话,偃师的情绪复杂起来。祂看向茫茫大地,凝固的城池和村落用寂静回应他。屈原所抱怨的自察功能本来是祂钟情他们的最大原因,如今却扼住了世界前进的脚步。一时间,这位宇宙的设计者竟然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旋涡。

好在偃师毕竟是偃师,是天才的软件专家和硬件教授。祂很快便和屈原达成了一致意见,回退了自察模块中的某些代码。从此,木甲人不再能够看穿自己和旁人的命运。而为了让他们的迭代显得不那么可悲,偃师又向模块中引进了一项新的算法。祂将其称作时间。

重启过后,在时间观察器的驱动下,木甲人很快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他们观察天体的运转,划分年月和时令,“天皇始制干支之名,以定岁之所在”,曰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由于不再知晓各自的未来,人们逐渐开始以这些看不见的界碑为目标,划定自己的人生轨迹。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社会逐渐分化出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又分化出各自的产业体系。最后,伴随着木甲人群体的大规模信息同步,时令的秩序逐渐稳定下来,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随之稳定下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岁。岁末岁首则成了最理想的演算里程碑——短如春分惊蛰,不够人们完成阶段性日程,长如年代和世纪,又太过虚无缥缈,难以驱动处理器展开序列演算。他们为这座里程碑起了很多名字,诸如上日、元日、三朝或元辰,几千个里程碑过后,又喜新厌旧,将其改成了春节。

改动的副作用还是有的。受到篡改的自查模块引进了许多故障,即使引进了代号为“吾日三省吾身”的补丁,受到兼容性的限制,木甲人的广义自察能力也依然受到了损害。最初向偃师谏言的实例屈原也成了这一改动的牺牲品,沉入滚滚江水,进入了回收站。

偃师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最后,祂从回收站中捞出了屈原的字节流,给他升了级,以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歉意。从此,造物的主宰不再只有偃师一人,还多了一个搭档。偃师胸前的牌子上写着首席软件工程师,屈原的工牌上则写着产品经理。祂们后来配合得并非天衣无缝,反而经常吵架。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有机会再讲。

 

张衡的梦想

张衡年少时有一个梦想,想在有生之年得见天门洞开。

小时候,长辈曾无数次讲述有关它的故事。那是故事和故事的交融,是神话和传说的杂交:大幕初启时分,太阳与月亮会一同出现,林间的飞鸟会和水里的鱼虫一同曲颈向天,迎接巨龙的出现和凤凰的诞生。每当讲到这里,爷爷的眼中就会闪烁起异样的神色,仿佛那些并非稗官野史,而是他亲眼目睹过的昔日回忆。

对爷爷张堪,张衡始终抱着崇敬的心情。他想做和爷爷一样的全才,便勤学刻苦,博览群书,十六岁以后离家,到外地游学。在洛阳结识崔瑗时,他已经熟谙算数、天文、地理和机械制造,通五经,晓六艺。

崔瑗极为欣赏张衡,二人论学时,他从他那里学到了大量理工科知识。一天,他偶然从自家的书库中找到一捆尘封许久的古旧龟甲。龟壳表面的纹理多有奇异,崔瑗钻研半晌,仍不得其解,遂找张衡来一探究竟。

将龟甲排列在地的那一刻,张衡不禁哑然。日月并出,百鸟万兽仰望北斗,祖父的故事首次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更令他感到毛发倒竖的是,外围图腾中央的条纹竟然更像他在设计机械装置时绘制的草图。

天门洞开,洞开真理。这更加坚定了他对钻研学术一事的信念。他相信,工匠虽然卑微,却有着明察世界本质的力量。

龟甲上还刻有甲骨文写就的数字。将数字排成数列,又与浑天仪的演算进行了比较以后,张衡计算出了下一次天门洞开的时间。结果令他大为欣喜,因为时间窗口刚好落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将这视为一个吉兆,认为这不仅仅意味着宇宙将向世人敞开窥视它的窗口,还意味着天下将迎来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

安帝召见他时,他便是这样回应皇帝的。顺帝召见他时,他也这样说。太后垂帘、朋党相争、宦官当道、皇家内斗,再加上西北边境以外少数民族的频繁入侵和全国范围内的地震、水灾、风暴和冰雹……在这样的背景下,张衡的这些理想,也是皇帝和为数不多的官员的理想。

但是时不由人,每个人只能在各自的身份里做力所能及的事。地动仪因此而生,以天制天,以道治道。久而久之,对自己最初的期待,张衡也逐渐有了不一样的解读。他开始相信真理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待到天道昭昭之时,如何利用真理,拯救苍生,仍然是观天象者自己的责任。

真理降临在张衡六十二岁那年,那时,满头白发的他已然心生退意,但皇帝却再度召见他进宫拜官。收到诏书以后的那天午后,他正满腹忧愁,伏案苦恼,屋外却忽然传来了家丁的喧哗声。

在仆人的搀扶下,他挪到院子里,正好看到夕阳西下,水滴一般的月轮高悬在夜空之上。飞鸟长鸣着飞上天空,水中锦鲤在池塘中飞来跃去。接着,天空裂开了,露出了背后的骨骼和肌理。一条条巨龙腾云驾雾,驮着列仙飞跃天穹。仙人们则容光焕发,言笑晏晏,却只是凝固在半空中,仿佛胶结在琥珀里的时空碎片。正应了那句古话:人间数载,天上须臾,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在这盛世图景中,只有一条红色巨龙显得有些突兀。在同胞的簇拥中,它断成了两截,躯干支离破碎,在星斗间闪闪发光,首尾则痛苦地蜷缩在一起。周遭的神仙则大多神情肃穆,打捞龙的残肢,试图挽救它的生命。

望着洞开的天门和赤龙的治疗过程,张衡的眼前模糊了。他叫书童拿来纸笔和尺规。一方面,本着科学家的职业操守,他要将这个瞬间用最精准无误的方式记录下来;另一方面,他在这迟缓演进的景象中看到了隐喻,看到了象征汉室的龙的衰败,和挽救败局的重要方法。

天门来得却终究还是太晚了,晚到不足以实现人类所有的理想。夜深人静,当担忧许久的下人终于前来查看主人的状况时,张衡早已离开了人世。低光速世界的神仙注意到了他,带走了这位不世出的天才。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只留下了几张零散的草图,画下了漫天飞舞的龙体碎片,和世界上最早的地下管线铺设图纸。

但是东方世界却因另一种方式而得到了救赎。在这片被迷信笼罩的大陆上,神仙拼贴龙体,治愈飞龙的隐喻经口口相传和文人墨客的添油加醋,最终形成了传遍神州大地的民间风俗,起初是一串串长辈馈赠给晚辈的铜钱,后来又演变成红纸制成的包裹。伟大的王朝在连天的战火中接二连三地凋零,但千百年来,传递这些代表了龙鳞的包裹的风俗却始终未曾断绝。在人们的眼中,它不仅代表了一种身份的传承,一种父辈对晚辈的祝愿,还象征着对乌托邦的期待,期待终有一天,众神归来,盛世降临,痊愈的飞龙再度翱翔九天。

张衡升天以后,天界的人事办把他分配给了龟甲文书的制作者。制作者的经历与张衡如出一辙,两人因此一拍即合。他带张衡重新认识了天界的构造,进学阶段结束时,又推荐他加入了维修班组。一班人马负责定期更换隔绝两界的XEB-42隔板,以及维修不时会遭遇施工事故的火线、零线、水气管道和网络光缆。

后来,他们还参与了安全作业标准的修订。修订工作结束以后,隔板脱落或光缆碎裂的事故几乎不再出现了,维修班组随即宣告解散。据说,张衡后来又改行做了灯光师,摆弄起了天上的星星。休假时,他还会回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班车车隔很短,从人间看,每七十六年一班。

Author@Jordan Grimmer

伊尹的食单

拥汤灭夏以后,伊尹动荡的生活渐渐平息下来。他没有想到,战争很快就要再度来临。

“家里出事了——”

前来拜见的乡人气喘吁吁地向伊尹说明了情况。未等说完,伊尹早丢下了锅碗瓢盆,急匆匆跑出厨房,向商王申请起兵去了。商君听了大体情况,也觉得事态严重,便应了伊尹的请求,要他出兵平定祸乱。

大军浩浩荡荡,来到有莘国。大旱尚未结束,只见漫山遍野的面片正追着人民群众在山坡和平原上急速狂奔。鸡鸭牛羊四散逃窜,逃得慢的就会被面片张开大嘴吃掉。大地变成了风帆飞扬的海。放眼望去,这片中原地区的重要粮食产地竟然全无正常的耕地。

“这是怎么回事?”伊尹问灰头土脸回来报信的斥候。

“敖巴家今年种的汤圆害了病,叶片颜色是红色的,结出的果没有馅,长成了以后就……”一身粉面的斥候指了指身后被钉在地上的面片,身体还在抖个不停。被射成筛子的敌人仍然在微微颤抖。见状,站在高岗上的士兵也慌乱起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别慌!”伊尹大声喊道,“汤圆怕水,沿河前进!先搞清楚有多少地区受灾,再决定要如何应对——”

他们兵分四路,顺流而上,又逆流而下。调查结果是:汤圆瘟疫爆发前,有商人路过,在附近兜售一种西南山岭中出产的蕈菌。

蕈菌名唤交子,状似菱角,夏末时会在阳光的暴晒之下爆裂,喷射出白色粉末。有猛士冒死冲进面片肆虐的田野,取回的土样里也确实找到了菱角型的裂解角质。

找到了根源,剩下的便是如何解决问题。在洛河流域东北,仍有一片未被感染的区域。此处是中原最后的粮仓,一旦失守,一年过后,农民将面临无粮可种的局面。在此,伊尹下令封锁整个地区,并严查过往商贩,直到当地的农家完成汤圆的采摘和加工,果实被放入干燥寒冷的地窖里储藏起来,种子则沿东海海岸送回首都。

而在确认当地无疫情发生以后,以此为最后的防线,伊尹的军队同交子汤圆的大军展开了殊死较量。

他们首先摸清了交子汤圆的势力范围,利用山海时代绘制的地图,将洛河流域以江河为界划分为区块。军士在每个区块里临水作战,以将汤圆打入水中为首要目标。由于流域内水草丰茂,因此关键性的隘口规模都很小,不需要分配太多人员即可守住。

在排兵布阵方面,他们则将主战武器从刀枪剑戟转为盾牌。在伊尹的指挥下,盾兵方阵打头阵,顶住交子皮的进攻,接着同其他盾兵方阵汇合,盾牌与盾牌正面对撞,将交子皮夹在中间,然后行伍全员移向水畔。以这种方式,对交子作战大获成功,敌军迅速遭到剿灭,只剩下一小部分残党仍然苟延残喘。

在掘地三尺,扫荡了田野中所有的交子菌株以后,战争结束了,但是冬天也到来了。此时,虽然商王朝再度取得了胜利,但是死去的汤圆淤塞了河道,尚未得到清除的尸体大片大片地摊在平原上,挂在树梢,躺在房屋的残骸之间。如何处置这些尸体,又如何解决此次灾难带来的冬季饥荒,成了汤王和伊尹必须解决的问题。

不过,同先前的浴血奋战相比,这个问题的解决要容易得多。尸体只要处理干净,即可与汤圆走相同的工序储存或烹饪。而在给俘虏来的食肉交子汤圆处以极刑时,烹煮俘虏的大锅里忽然香气四溢。品尝过俘虏的血肉以后,伊尹决定创造一种新的食物,以纪念战争的胜利。食物以交子汤圆为表,以牲畜的肉和蔬菜为馅料,名字被加上了食字旁,名叫饺子。

 

诗人的眼睛

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诗是一种商品。

这是一个出版跟不上文学的时代。在文官出面编纂选集之前,诗人与自然是最亲近的。他们寄情山水,把诗歌留在茶杯和瓷碗里,题在富贵人家的影壁前后,书写在大陆架隆起或崩裂的脊梁之上。

我是一名时空收藏家,以奇人奇珍为乐。今次我来找的,却不是诗人。李白不要,杜甫不要,王杨卢骆也不要。我要找的,是一个名叫李畋的老头子。

我降落在武氏即位的一年后,在一处不算偏僻的南方小村外找到了他的作坊。打听他的位置并不难,毕竟是远近闻名的花炮老祖。我也并不避讳同这个时代的人交往——就算不这样做,平行宇宙也时时刻刻在分叉发芽。

老祖看起来比史书上硬朗得多,却并不欢迎我。“走吧,找山下那些年轻人去。”他神色暗淡,“不要用说媒来取笑我,也不要找我做生意。我已经做不动烟花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对着翻译器说:“我不是来找先生驱瘴气的。先生的才华不应止步于此。”

接着,我翻出一首这个时代的诗歌,在老人的面前吟诵起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朗诵作罢,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又取出一篇下个朝代的词曲,对着外面黑黢黢的山林,轻声吟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了!对了!”老人在我身后拍手叫道,仿佛亲眼目睹了光华流转的上元之夜。

“银汉低回度月华,琼钩宝柱绾灯纱……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随着我不断从数据库中提取相关诗作,老人变得越发激动,甚至开始手舞足蹈。最后一曲作罢,他已经开始对我顶礼膜拜。这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却是不必要的。我慌忙扶他起来,谎称我不过是名误入仙山的旅行者,在从未来归返以前,是和他一样的凡人。

“之所以有这些诗,都要拜您的作品所赐。”

“真的?”

“千真万确,一千多年,甚至两千多年以后,烟花仍然是这里的人庆祝节日的主要手段,”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驱除瘴气才是这个时代烟花的主要功用,便索性继续说下去:“庆祝节日,表达幸福或伤感,或是代表纯粹的美。烟花的形式、规模和内涵都得到了拓展。”

“没错。我一直认为它的价值不止如此。仙人您的这些诗正有这个意思。”

“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带您去看一看。”

老人欣然起行。于是我先张开空气投影,将所诵诗歌中的景象展开在房间里。观看实景时,他却没有了片刻前的兴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人们游赏良辰美景。

接着我们又一同前往二十一世纪初,还去了大洋彼岸的日本。在那里,铺天盖地的巨大光轮在天空中渐次绽放。老人问我有没有诗是写这种场面的。我给他读了几篇短歌和俳句。这次,他点点头,告诉我他想回去了。

我本来想带他再去看赛博时代和太空时代的烟花秀,那时,人们会点燃星球甚至星系,创造出宇宙中最宏大的花火表演。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老人告诉我,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对未来的表演,他虽然惊叹于它们的瑰丽与壮阔,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生命力,退化成了一种表达情感的符号,而非激发想象力的美学奇观。

“触景生情,大抵如此。”我惊讶于这位几乎不识多少字的老人的洞察力,“那您希望做出什么样的烟花来呢?”

“像诗一样的。”他说,“不,烟花也可以是诗。就像诗歌能用寥寥几笔呈上比实景更丰饶的世界一样,烟花也应当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笑了,这便是我所期待的答案。老人也笑了,我们是知己,他知道的。

“我这里有足够您施展身手的材料。”我说:“上乘的火药、硝石、竹筒和您能想象到的一切。”

“嗯。”

“还有诗,一些和刚刚的有所不同。”

“说来听听。”

于是我吟诵起屈子的《离骚》和《招魂》,讲述李太白醉酒梦游天姥山的传奇经历。老人的眼睛倒映着烛火,仿佛在此时此刻,他也看到了万神列队云游,与蚕丛鱼凫在崇山峻岭深处的兴起和衰败。

天要亮了,我们打点行装。老人跪在妻子的坟前上了几炷香,然后来到我的穿梭机前,询问我的名字。

“就叫我孟尝君吧。”我说。

就这样,我又多了一位门客。他学习能力很强,很快便掌握了人类千万年来的科学发展历程,把焰色反应运用的炉火纯青,甚至也开始尝试点燃星球。

但同火药厂的那些工程师相比,他的作品要更加与众不同,饱含跌宕起伏的故事,是要调动所有感官和智慧去体验的奇迹。

就好比您正在观摩的这场表演。它讲述了某条世界线上,最早的装置艺术家的故事。

我不是孟尝君,老人也不是李畋。我们都只是正在天幕上熊熊燃烧的时空线路的一部分。这是大烟火师的处女作,完成于星历594837年。

武陵人的一生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有许多武陵人,也有许多桃花源。武陵是一个地名,桃花源却不是。所有的武陵人都出生在水草丰茂的乌托邦里。也就是说,每个武陵人都出生在桃花源。

桃花源里的生活和平安逸。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除了日升和月落,衰老与死亡,住在山谷里的人很难觉察到时间的流逝。男男女女,黄发垂髫,皆怡然自乐。只有不时误入其中的外地人会带来些广阔世界的消息,给日子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扰动。

扰动虽然微弱,却往往会让年轻的武陵人心潮澎湃。他们通常会赶在下一次有行商或旅行者到来时,连夜随之前往外界。对刚刚弱冠的他们来说,与平淡成一潭死水的桃花源相比,行人口中的那个五颜六色的大千世界充满了机遇和挑战,代表了一种不可言喻却令人心向往之的美好未来。

离开桃花源以后,他们会四散东西。一些人会到空间站打工,一些人会随宝船潜入深海,还有一些人会跃迁至平行世界,到时空管理局上班……岁月会渐渐磨平他们的棱角,在和同族或异种打着永不间断的交道的过程中,他们终有一天会意识到:时间并非一条从过去指向未来的直线,而是螺旋前进的管道,甚至是原地踏步的回环。

每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在遭遇重大挫折后,怀念起那片已经快要被他们遗忘的故土。好在通往桃花源的星门并不难跨越,而星际海关早已为所有的失落世界做好了登记工作。只要攒够了足够的钱,就可以买到回家的票。于是,在生物钟和文化氛围的驱动下,每个银河年的年初,几乎所有的武陵人都会踏上归乡之路。一艘艘乌贼形状的快艇汇聚成荧光闪烁的大河,跨越虫洞,然后天女散花一般驶向各自的故乡。

返乡时,有的人会从外面带回伴侣,大多数人则会同家中的青梅竹马喜结连理。下一代的武陵人则会在洞房花烛夜过后的第二个春季睁开双眼,第一次看到桃花源的明媚阳光。

回乡以后,武陵人会受到乡人的热烈欢迎。但是庆典过后,幸福和安逸会渐渐消退。不久后,他们又会精神饱满地再度启程,进入新的轮回。

这样的轮回会不断重复,直到他们厌倦了循环往复的人生。有些武陵人会冲出宇宙的边疆,从此杳无音讯。但大部分的武陵人都只是在失去了继续打拼的勇气和力量以后,最后一次回到故乡,蜗居在此,不问世事。至此,这些返家的浪子便成为了桃花源的一部分,推动桃花源走向繁荣昌盛。

还有极少数的武陵人会找到一片无人打扰的净土,在那里张开力场,建立新的桃花源。但随着太空土地的过度开拓,他们的申请通常会遭到驳回。而已有的桃花源,也正在联合政府的推动下彼此合并。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全宇宙的桃花源都合为一体,到那时,桃花源将不复存在,而足迹所及之处,皆是桃花源。

——摘自《桃花源考》,作者南阳刘子骥

 

黄泉之水

每年过年的时候,父亲都会带我们去黄泉旁看河灯。一年里,除了盂兰盆节,阴间就数这时候最热闹。

黄泉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出生时,河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人。天上不认识的怪鸟成群结队,饿狼拉帮结伙,在水边等着吞食上岸的鬼魂。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唯有彼此结伴求生。我就是这样认识了父亲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的。父亲生前是朝廷的校尉,母亲是后宫里的无名婢女,我和几个孩子则大多死在强盗手中。我们死去的时代沧海横流,这着实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

血红色的河水边开满了曼珠沙华,我们和一家飞头蛮共享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帮我更换了肚子上的缝合线以后,弟弟忽然哭着要奶吃,母亲便敞开胸脯喂他。过了一会,上游开始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出现。一些小鬼早已迫不及待地飞上天去追赶光亮,我和几名姐妹也手拉着手飞向前方,顺次检视上浮到河面上的人世馈赠。

渐渐地,水面上的河灯多了起来。小船上载着钱币和布偶,亭台楼榭则要靠大号的龙舟去承载。每一艘船上都写着阳寿未尽的人们焚烧给逝者的祝福,一些上面还会写有时间。我们就是这样一边寻找写着我们名字的灯船,一边学习历史,知道在我们死后又过了多少年,改换了多少朝代,又发生了哪些事的,比如电视机、电脑、飞机、火车和轮船的出现,还有宇宙飞梭和巨大机器人的诞生。

几个来回过后,河面上仍然没有出现我们的船。我们不禁有些失落,纷纷回到河边。父亲倒是看得很开,跟我们说再等等,说不定后面还会有。

“耶——”一个胖胖的哥哥抱着和他等身的大姐姐模型上了岸。见到我们,向我们挥挥手。下水时,他还只是只身一人,上岸时,身边却跟了一个和他打扮差不多的同伴。直到这时,父亲的神色才暗淡下来,每看到新事物的出现,他都会露出类似的神色。

母亲正要安慰他,目光却忽然被河上的一艘船所吸引。她“倏——”地飞上天,扑向那艘并未装载钱物的孤舟。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想到身材形销骨立的她,身手竟然能如此迅猛。

“妈——”我大叫道。

然而母亲却已经听不见我们的呼喊。她抱着船上的男人,船上的男人看到她时,顿时泪流满面。水面上忽然腾起幽蓝幽蓝的火光,将两人乘坐的小船团团围住。

我急匆匆想要冲上去,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父亲却拉住了我,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神色一半凄怆,一半安宁。

“守了这么久,你也该回家了。”面朝河面,他说。

我们目送着火光渐渐熄灭。我忍住泪水,默默为母亲祝福。她的心愿已了,是时候去转生了。

潮起潮落,灯火渐渐汇成大海,又渐渐零落下去。岸边的同伴越聚越多,又渐渐离开。我们簇拥在父亲身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也用他宽阔的肩膀拢住我们。在驱逐恶鬼时,他的眼神凶狠似虎,锐利如鹰,但此时却柔和下来,仿佛也了却了一件心事。

过了一会。最后一盏灯也随水远去了。我们飞上前去,又四散开来,想在上游再找找有没有卡在满江枯骨间的漏网之鱼。我凑到那最后的孤灯旁,刚好飞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这是我的。”他冲我扮了个鬼脸,裂开的颅骨中露出半截墨绿色的电路板,上面的电弧烁烁放光。

最后,我们回到父亲身边。我们是被遗忘的一代。像这样的人在阴间还有很多。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死去的,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就连我们自己,也早已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阴间变成了我们的家,虽然凶险,但也是一个归宿。

“明年再来,也许还会有的。”父亲安慰我们。

我仰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河面,接着又看看父亲。

“嗯。”

“还会有的。”

“明年再来。”

天地之音

宝船日志MCN-19925:

现在的我正站在舰长室里。宇宙里星光点点,一片空寂。面前的星空中,本该是宜居星球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与其他宝船的通信早已断绝,散落在星河各处的探索舰都遭遇了相同的情况,然后在燃料耗尽以后渐次死去。而现在,轮到我们了。

为了节省燃料,工程师关闭了主发动机,将能源全部转移至生命维持系统上。但即便如此,能源和生活物资却依然不足以维持巨艟上所有炎黄子孙的生存。人口持续减少,暴乱渐趋火热,又渐渐平息。到了最后,幸存者已经只剩下一部分舰组人员。

大宇航时代踏上征程的那些先人,究竟去了何处?

在地球毁灭后,为何就这样抛下了我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机会探明它们的答案了。

不过,有些事是我们可以做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在讨论要如何留存下服务器机组里的人类文明数字化档案。这件事的答案很简单:重启通信模块,拨动附近的所有恒星,将此地的坐标广播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存储器和舰船的寿命都足够长。如果先代的殖民者仍然存在,那么,在星图上标注的殖民范围内,以他们的技术,他们一定能收到我们的位置,到此处来回收资料,以及——运气好的话——唤醒冬眠中的我们。

实施这项工程并不难。在已知的空间里,不存在所谓的高等外星生命,计划遭到外来生物破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我们依然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故,包括一场陨石雨,一场疫病爆发和三场机械故障。到宇宙广播发出时,除我之外,船员已经只剩下两名工程师,一名厨子,一名人类学家,一名语言学家和一名卫兵。

不过,这样也好。人数少意味着我们可以关闭飞船的大部分模块,将更多的燃料用在维持广播上。

进入冬眠仓以前,按照地球历法,我们正要迎来新的一年。在前甲板上的天坛完成祈年仪式以后,我们都喝了很多酒。酒足饭饱,人类学家忽然说严肃航行了许久,到了最后关头,不如做些娱乐活动。

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一向古板又较真的他,却拿出了一篇短篇小说。人类学家解释说这是他的社会实验。他还创作了一些类似的故事,希望在德雷克方程的指引下,在浩淼的星空深处,能找到类似的想象力实验的切实案例。

故事讲述了一个名叫武陵人的种族的周期性迁徙历程。我们都觉得很有趣,便结合各自的身份展开了创作,写不出来的人则要罚酒。结果证明,所有人都有写作的天赋,只有我喝得酩酊大醉。

如今,活人和死者都已经沉沉睡去。确认过运维工序和应急响应系统都正常运转以后,我回到了我的私人空间。太和殿前的视野很好。甲板千层,寂寥无人,虚拟天幕停电以后,远方的群星将光辉洒在琉璃瓦上。我在楼头坐下,手里拿着船员的作品,忽然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却仍然写不出一个字,只觉悲从中来,惶然不安。

这不是船长应该有的姿态,船长应该是坚定而无畏的,是苍天之子,是星球的帝王。

天线颤抖起来,广播开始,狂暴的电磁脉冲在我的头顶无声啸叫。

我躺进冬眠仓里,这是我最后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祝诸君好运。正旦吉祥。钦此。 

——明成祖朱棣,永乐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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