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观剧记
[日]谷崎润一郎
徐静波 译
泷田君嘱我就梅兰芳写点什么,我应允了。可我只是去年去了中国两个月,既非中国通,对中国的戏剧等自然也不甚了了。而且在本杂志的上一期内已刊登了权威人士们的有趣的报道,如今再由我这样的门外汉在此摆弄一些肤浅的外行话也确有些不知自量。不过,这里并不限于梅兰芳,而只是想就一般的中国戏,从我这样一个梨园外人的眼光,记述一点个人的感想和见闻。
我一开始就期望到了中国后能尽可能地多走一些戏院。在我未观中国戏之前,中国的戏曲、中国的演员,那由刺激强烈的色彩和声腔高亢的音乐组成的彼国舞台的景象,就曾一直惹动着我的好奇心,要是能到该国去的话,就可亲眼目睹、亲身体历自己憧憬已久的、如梦似幻的美艳和交织着怪诞的异国情调的场景。我也曾听说在北京有梅兰芳这样的大牌名伶。因此,我自朝鲜初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在奉天(沈阳的旧称)的木下杢太郎(日本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医生。1916年到沈阳的南满医学堂担任皮肤科教授,1918年谷崎润一郎访华时他尚在沈阳)氏家住定之后,就急不可耐地立即向木下提出希望到中国的戏院去看看。
▲谷崎润一郎
“奉天乃中国的边城僻乡,在这种地方看戏没什么看头。要看的话该到北京去看梅兰芳。不到那儿去难说看过中国戏。”
杢太郎氏这么说着,对我的要求未加理会。但他还是带我去了一家在平康里的名曰“中华茶园”的戏院。在中国称为某某茶园的小戏院很多。说起茶园,人们往往会认为是饮茶的所在,而实际上大抵都是戏院。南方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奉天、北京、天津一带都叫茶园。
总之,在奉天看的戏是我与中国剧接触的第一次体验。观众席的样子与日本的粗陋的小电影院大抵相近,等级分为楼上楼下两等,楼下就只在地上排放些长椅。我走进去的时候,舞台上有个个子娇小的年轻女伶,戴着亮闪闪发着刺眼银光的凤冠,穿着鲜红的质地上绣着大片金色图案的衣裳,正发出如猫叫一般的尖利之声说着台词。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就像一只煮红了的虾。这位女伶的形象还不那么招人嫌厌,而接着出场的那些演员却个个面相狰狞,脸上涂抹得浓艳赤紫,使人如遭噩梦魇住似的心绪很不愉快。而且他们在台上武打时,喧闹的音乐声震响全场。戏班的人无休止地“ 当当”地敲打着像铜锣那样的乐器,耳朵都震聋了。
虽要了印好的节目说明书,但一个夜晚要上演好几出戏,现在演的是哪出戏,是哪几个演员在演,却令人渺无头绪,当然对剧情也一无所知。我原先所怀抱的幻梦至此被击得粉碎。
▲《秦淮之夜》
我心里想,到了北京就不会有这种情形了。后来在天津我也去看了各处的戏院。京津一带似乎戏剧相当兴盛,有些地方就像日本的浅草公园或是道顿堀一带,在这样的街区行走,可见有报童在沿街叫卖满载着戏剧广告、剧评和梨园消息的报纸(这样的报纸在稍大一点的都市里到处都有发行)。
买一份这样的报纸,照着广告栏上登出的剧场一家家地去寻访,还是没有一家能让人觉得怦然心动的。首先是戏院的肮脏使人不敢举足向前。其甚者,当舞台上两人在移步打斗翻起筋斗时,台上会轰然扬起一片尘土,雾蒙蒙的尘埃让人眼睛也看不清。其次是不管是扮演美女的还是扮演好色之徒的演员,都会朝台上吐痰或是擤鼻涕(即使是艺人,有的也在观众席上擤鼻涕)。穿着绚丽夺目的戏装却公然做出这样的行为,真令人不可思议。
但看客却对此司空见惯,他们沉浸在音乐声中,随着唱腔的高低起伏而摇头晃脑或以手脚打着拍子;进入佳境时,就会激动亢奋起来,高声喝彩,击掌叫好。我深切地感到中国人是一个爱好音乐的民族。
到达北京的第二天,我去了像神田小川町一样书店林立的琉璃厂,那儿有一种辑集了中国现代戏曲的称为《戏考》的书刊,我将能找到的全都买了来。然后向以戏剧通出名的辻先生、毕业于同文书院的村田孜郎君、平田泰吉君等请教,或请他们带我去戏院看戏。一段时间下来,对中国戏慢慢地有所领会了。在北京,我前后待了十来天,其间每天总要到戏院去看一两出戏。依照报上的广告了解那天所上演的戏名,然后再打开《戏考》了解该戏的剧情,另外又请戏剧通作一些讲解,有了这样的准备再去看戏,因此不几日便豁然有所开悟,对中国戏有了些知解。
▲梅兰芳
不过另外也有个缘由,那就是我在奉天和天津等地已看了很多比较粗劣的戏剧,这期间不知不觉地对那腔调高亢的音乐已渐渐地听惯了。这样,若是连戏的剧情也知晓的话,就会感到中国音乐的旋律与西洋不同,其所流露的感情与日本人也是相通的。因此悲凉哀婉之处能感其悲凉哀婉,勇猛雄壮之处亦能感其勇猛雄壮。像《李陵碑》等戏曲中所含蕴的悲壮的意味,我觉得自己能充分领会。
听辻先生说,眼下的梅兰芳已不如两三年前那么红了。因面颊消瘦的缘故,容貌也不如以前那么俊美了,嗓音也差了一些。听说与梅同样演花旦的,出世要较梅为晚的尚小云前景看好,将来有可能成为与梅并驾齐驱的名伶。我曾看过尚小云的《孝义节》,总觉得他比不上梅兰芳。其缘由之一也许是梅兰芳不仅嗓音好,而且表情动作俱佳,对我们这种门外汉来说容易看懂吧。从这意义上来说,与梅兰芳搭档演夫妇的王凤卿这次未来日本,实在令人遗憾。王凤卿颇有些幸四郎的气韵,一招一式都演得饱满而有气度,其容貌风采嗓音都颇似中国古代的英雄,英姿飒爽。要是他来日本的话,或许会比梅兰芳更受好评。
在帝国剧场我看的是《御碑亭》,由于缺了王凤卿,自然比我在广德楼看的时候要差。此外,扮演柳生春的演员,也不如在北京时看的那一位演艺精湛。王有道和柳生春在考官前说话的台词念白及其声调的抑扬显得出奇地好,在北京时并非如此。《御碑亭》避雨的那一场,梅兰芳的表演也是在北京的时候精彩。在广德楼的舞台上,御碑亭的旁边置有一杨柳树,这就烘托出了雨天的景象,不知为什么在帝国剧场没有置放杨柳。孟月华蹲在御碑亭右侧的亭柱边,柳生春在左侧的柳荫下落魄地徘徊,互相数着报更的钟声吟唱了起来,那棵柳树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王有道在休妻时的表情,若由王凤卿来演的话,就不会那么张扬喧嚣,而是更具有男人的气味,极富沉痛之情。
来到中国南方后,也曾看了在苏州、杭州、上海一带流行的新剧,颇有些新奇刺激的玩意儿,有些戏剧演的是挖肠剥皮的奇幻残酷的故事。女演员中,在苏州的西湖凤舞台看过的张文艳的妖艳至今仍未能忘记。此外,在上海的大世界看到的木偶剧非常地美妙绝伦。中国的旧戏主要讲究音乐而非动作,且戏装又是那样地美艳绚丽,这些都十分适宜于上演木偶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