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数民族摄影师将镜头对准故乡:通往故乡的路,也通往世界

2021-06-07 12:53
上海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不久前,第四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落下帷幕,来自云南的拉祜族摄影师钟明曦的作品《消失的天际线》荣获了“摄影师大奖”。

在这组作品中,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家乡,记录下本民族“南美拉祜”(特指祖居云南临沧临翔区南美乡的拉祜族)的日常生活。鲜艳的民族服饰,神秘的古老习俗,拉祜族对祖先、神灵和自然的感恩,还有城市化进程对原始生活的冲击,都在对故乡的记录中徐徐展开。

钟明曦(拉祜族)的《消失的天际线》中的部分作品。图为拉祜老人。

拉祜母女    钟明曦  图

那日松,是该奖项的创办者之一。“故乡的路”的命名,来源于他最爱的美国乡村音乐歌手约翰·丹弗那首著名的《乡村路带我回家》(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

用那日松的话来说,他已经是一个“不能用母语来诉说”的北京蒙古人了,但童年在呼伦贝尔草原度过的温暖记忆从来没有消失。成年后,由于工作的关系,他见到了太多所谓“少数民族风情”的照片,然而这些照片大多只是“采风”式的拍摄样板,充斥着华丽的矫揉造作,看不到当地真实的生活状态和人文风情。于是在与朋友合作之下,他决定创办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让更多优秀的少数民族摄影师拿起相机,记录下自己的家乡和民族。

那日松,“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创始人之一。       那日松 提供

“在奔忙的世界里,我们已经逐渐失去家乡的感觉。但偶尔听到一首关于故乡的歌,我们又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故乡在任何一个人心里都像天堂一般。”在首次“故乡的路”展览的前言中,那日松这样写道。

的确,不管是什么民族,每个人心中一条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故乡之路,并且唯独对自己来说,这条路上有最美的风景,有最亲切的物与人。

以下为那日松的自述:

缺乏尊重的民俗照片,是“伪民俗”

作为一个曾经的职业摄影编辑,从《大众摄影》到《摄影之友》,我见过太多关于少数民族风情的照片,当然其中大多都是内地摄影师去边疆地区创作的。

但看了许许多多的采风照片后,我逐渐发现里面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很多摄影师其实并不了解他所拍摄的对像,而只是用猎奇的方式,把民族风情当做一个题材,浮于表面地去捕捉所谓的民俗画面,我把这些称之为“伪民俗”,因为我觉得这种创作方式缺少对少数民族文化基本的尊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误读。而从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这样的作品非常多。

让少数民族摄影师来拍摄自己家乡的想法的诞生,也源于时机的成熟,因为过去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边疆地区本土的少数民族摄影师非常少。但近些年,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摄影越来越普及,越来越多优秀的少数民族摄影师涌现出来。我觉得是时候让他们拍摄自己的民族了。

2009年,首届大理摄影节邀请我策划一个展览。那策划一个什么展览呢?我想到,云南是少数民族最多的一个省份,白族的、拉祜族、彝族……各种民族聚居在这里。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当地的少数民族摄影师还比较了解,于是就邀请了5位云南的少数民族摄影师,和一位宁夏的回族摄影师、一位内蒙的蒙古族摄影师,组成了一个7人展,当时就给展览就起了“故乡的路”这个名字。

没想到,展览在大理反响热烈,我突然觉得或许这个展览可以继续做下去。随着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摄影师的被发现,到了2015年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思源基金的创始人谢树峰、《民族画报》资深记者巴义尔一起创办了“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我把多年积累认识的优秀少数民族摄影师全都邀请来,也因为有了第一届的成功,第二届、第三届就顺理成章了。

到目前已经举办了四届,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摄影师加入到我们的比赛中,他们的作品也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当代,不再只是简单的所谓的民俗摄影。

《故乡的路》,那日松 主编;中信出版社;2021年5月

去掉“污染”,回到最本真的摄影状态

有人也许会问,少数民族摄影师拍摄自己的家乡,到底有什么不同?

首先,我并不反对汉族摄影师或者外地摄影师去边疆拍摄少数民族。我曾经提到过,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优秀的汉族摄影师,比如著名的纪实摄影家庄学本,那是大师级的水准,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拍摄的藏区照片非常精彩。还有当代的吕楠、杨延康等等摄影师,他们拍摄的边疆题材,也完全看不到陌生感,里面有对拍摄对象充分的尊重和理解。

所以说,并不一定是要少数民族摄影师才能够了解少数民族,很多优秀的汉族摄影师也可以做到。但是大多的摄影发烧友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习惯一窝蜂地去采风,进行所谓的创作,无法体会边疆地区真正的文化内涵,制造出来的更多是我所说的“被污染的民族影像”,是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一种歪曲。在中国的各种摄影评选和比赛中,这样的“伪民俗”和“民族影像糖水片”比比皆是。

我们这几年在边疆地区做了很多摄影讲座和培训,很多时候,我发现其实一些当地的少数民族摄影师也被这种“伪民俗”污染了。他们的照片并没有我所期待那样,能够真实地反映自己的民族。

但不管怎样,他们生活在当地,从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比外面的人更了解自己的民族,更了解自己的文化,只是摄影的形式上受到了外来的影响,因此我希望通过我们的摄影奖,通过各种各样的培训,去掉他们身上的“污染”,让他们回归到最本真的摄影状态里,去真诚地来看待自己民族文化的传统。

第四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的“青年摄影师资助奖”授予了野性中国牧民摄影师小组:次丁、达杰、曲朋(藏族),他们的获奖作品为《雪豹和它的朋友们》。图为黑鸢,次丁拍摄。

川西鼠兔,达杰 图。

岩羊,达杰摄影

雪豹  曲朋 图

雪豹   次丁 图

他们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民族

《故乡的路》这本摄影集可以说前三届比赛的一个总结,我们按照四个主题,山川、生活、面孔、心祭,对往届的获奖作品重新进行了一个编排。

参赛的摄影师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专业的,他们都来自各行各业,比如像刚刚获得第四届“摄影师大奖”的云南拉祜族摄影师钟明曦,她平时的工作就是公务员,甚至从来没用过专业相机,获奖的照片也都是用手机拍摄的。

钟明曦在《消失的天际线》中的部分作品,都是用手机拍摄的。图为拉祜女子。

火葬   钟明曦  图

搭桥。 钟明曦 图

拉祜女孩。 钟明曦 图

“山川”主要描绘的是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壮美的山河。“生活”表现的是少数民族人民质朴的日常生活和真实的生存状态。“面孔”中更多是少数民族肖像式的影像,呈现他们独特的面貌、服饰等等。“心祭”表达的更多是少数民族人民的精神境界,他们与自然与信仰的关系。

印象深刻的作品非常多。比如“山川”里有位摄影师叫王楠楠,一个出生在新疆的蒙古族女孩,在她的内心深处,民族这个概念是复杂和迷茫的。因此在作品《尼空贝尔》中,她沿着一条“游牧”的路去寻根,去回望自己的民族和故乡。在这些影像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年轻摄影师的思考,不仅仅是自己民族身份的问题,也有全球化影响下,草原文化和游牧文化正在消退的现实。

王楠楠(蒙古族),《尼空贝尔》中部分作品。图为羊群,汽车,城市,内蒙古锡林浩特郊区。

高压电塔群,内蒙古呼伦贝尔。    王楠楠 图

现代化马棚,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   王楠楠 图

丹尼斯在自己的牧场,内蒙古呼伦贝尔盟。  王楠楠 图

蓝色敖包,元上都遗址,内蒙古正蓝旗。    王楠楠 图

在“生活”里,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赛力克·木胡什(哈萨克族)的作品《我们的太阳在路上》。其实 “转场”是中国摄影中非常重要的题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非常热门,很多内地摄影师都专门跑到新疆去拍摄。但很多时候都是摄影师把机器架好,指挥着牧民们赶着羊群走过来,甚至没拍好,还让牧民多走几遍,这些照片看上去很有气势,也很容易获奖,但都是人为制造的。

而赛力克·木胡什不一样,他是真的一年四季跟着牧民转场,同吃同住同行,完全融入其中,拍到了最真实的画面。

赛力克·木胡什(哈萨克族),《我们的太阳在路上》的部分作品。 搭建简陋的临时住处霍斯(小毡房)

进入山谷后牧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大卡车。   赛力克·木胡什 图

山里娃的最爱就是马儿,所以他们都是好骑手。 赛力克·木胡什 图

 冬季牧场饲草料有限,因此,将挑选出健壮的羊只送到约3、400公里的暖冬牧场。  赛力克·木胡什 图

马背上的哈萨克族妇女特别坚强,一手抓着马的缰绳,同时抓着孩子熟睡的摇篮。另一只手还牵着转场驼队。  赛力克·木胡什 图

“面孔”里,可以讲讲德戈金夫的《草原照相馆》。这组照片视觉上十分震撼,因为全是大画幅黑白胶片拍摄,照片都是手工放大,精度非常高,就好像这些人就站在你面前,直面着你一样。

后来通过了解才知道,德戈金夫是一位从小生活在北京的蒙古族青年摄影师。跟我一样,他也不会说蒙语了,身边也没什么蒙古族朋友。但长大后,他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民族身份问题。于是,回到了自己母亲的故乡——呼伦贝尔,给还在草原上生活的亲戚们拍摄了这组肖像。照片采用传统的拍摄手法,黑白影像,人物都穿着蒙古族的传统服装,很有仪式感,看起来就像过去老式照相馆里拍的照片一样,因此起名叫“草原照相馆”。

德戈金夫(蒙古族)的《草原照相馆》中部分作品,图为表弟的女朋友(2015年结婚)

远亲的表姐弟。    德戈金夫 图

小舅母的双胞胎侄子。    德戈金夫 图

小舅母和表弟温都苏。 德戈金夫 图

闭着眼睛的表妹娜荷芽。   德戈金夫 图

“心祭”关心的话题是信仰和精神,其中广西壮族女摄影师罗金倩的《六畜兴旺》获得了第三届“故乡的路”的最高大奖。这组照片在获奖后也引发了很大争议,有人疑惑这种照片还算是“民族影像”吗?还算是纪实吗?

其实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感受,小时候在农村生活,长大后去城市里生活和工作,等到再回到家乡,发现家乡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曾经的景象早已经消失。

《六畜兴旺》里,摄影师罗金倩让父亲 “制作”了很多假的牲畜,然后把它们放在了田野里,放在乡村生活的各种场景中,代替那些已经“缺失”的真的农耕动物。罗金倩用这种方式重现了她童年记忆中的乡村生活。当然这种“重现”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回忆,她更多的是提出了问题:机械化农耕时代给土地带来的污染与伤害,传统田园牧歌式生活方式逐渐消失,年轻人纷纷逃离农村,只剩老年人空守家园。

罗金倩(壮族),《六畜兴旺》中的部分作品。图为船到不等客,季节不饶人。

鸡啁风,鸭啁雨。  罗金倩  图

看地种田,出海观天。  罗金倩 图

立夏不下,桑老麦罢。   罗金倩 图

人勤地不懒,秋后粮仓满。  罗金倩 图

所以通过这个奖项,我们的确能够看到少数民族摄影师的优势,他们对本民族文化的了解,对生存环境的熟悉,他们能够真正融入到拍摄对象的生活中,也因此,几乎每一个人的作品都非常独特。

关注少数民族当下生活,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虽然我从小学开始就在北京生活,整个成长阶段,周围也没有什么故乡的人,但小时候对草原的记忆还在,血液里头民族的根还有。另外也因为我父亲,他一直从事少数民族研究的工作,对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其实像我们这种城市里长大的少数民族后代,对民族的理解已经不那么深刻了,在我们身上也看不到什么民族性的符号,例如如果我不是叫“那日松”的话,或许大家不会认为我是蒙古族。我所有工作、生活内容里头,也跟草原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我偶尔回到内蒙,或者看到一些跟草原跟蒙古族相关的影像和文字的时候,我也疑惑,其实我本可以说蒙语,也可以在草原上骑马,像那些草原上的人们一样生活。为什么这些东西在我身上消失掉了?

但同时,我也坦然面对,因为这是一个现实,我不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很多少数民族都跟我一样,他们生活在城市里,生活在当下中国的现实中,而不是生活在“文化”里。所以,我也一直说,“故乡的路”强调关注少数民族当下的生活,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比如第四届有一位来自广西桂林的回族摄影师以绘,她拍摄了一群生活在桂林城市里的少数民族女孩。那群女孩,如果你不去看她们身份证上“民族”那一栏,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是毛南族、壮族,还是瑶族的,甚至连名字也都已经汉化,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和所有城市里的女孩一摸一样。我想,这就是少数民族当下真实的一面,不管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只要是真实的,就应该值得尊重。

以绘(回族),《“新”少数民族少女》中部分作品,图为何冬欣(瑶族)

可可(壮族)     以绘  图

以善麒(回族)   以绘  图

陈春玩(左,汉族)、李微(右,壮族)      以绘  图

学习摄影的各族女生       以绘  图

故乡的路,是一条通往世界的路

过去,我可能带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想知道少数民族摄影师是怎么拍摄自己的故乡,那现在这条路已经完全打开了。这条路也不仅仅是一条通往故乡的路,我觉得它也是一条通往世界的路。

我们展现真实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不是猎奇,而是让大家看到我们本来应该是怎样的生活,或者我们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从而反思现在为什么我们慢慢失去了对生活的热爱?失去了对自然的亲近感?变成了城市里的“高级动物”?变成了“韭菜”、“躺平一族”或者“乱拱一族?”

我希望通过这条“故乡的路”,让更多人能看到,我们还有更丰富,更自然,更美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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