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每一个早晨》
谷禾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诗
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它忘了我已习惯痛苦
忘了这世上还有更多快乐的人
他们从不同的屋子里
看这些雪落下来
落在屋子与屋子,道路与道路
山河与山河之间
把世界变成雪的世界
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
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是“雪”这个词
木头也可以流泪
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
梁檩、桌椅、床榻、棺椁
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
时间过去了很久,它又流出泪来
明晰的,透骨凉,没有人
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用毛巾擦拭
也不停下来,仿佛木头里
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儿。
我父亲从不大惊小怪,他早已习惯这些
叹口气说,“埋入地下的木头不是这样子的
它只生出新树,向天空长高
如果大地上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
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
日知录
我只要坐下来,
把一支纸烟,慢慢地抽完。
我只要从久坐的黑暗里起身,一抬手揿亮世界的开关,
并且清晰地
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苹果谣
枝头的苹果还是青涩的,但孕肚
已隆起,如养育着圆润的婴儿,
短时间内,我还不会待她如孕妇,手牵手
寸步不离地呵护。她的处境
如此微妙,只需一根悬垂的果枝。
如姣好的女子,不发出钟表的嘀嗒声,
不动辄落泪,自虐,麻雀样飞来飞去,
或负气出走。我还记得去年留在
唇齿间的甘甜仿佛神秘涌泉
她绯红的面庞告诉我:她深爱这世界!
当我递上斟满风尘的酒杯,她闪躲着
回到树叶间,像极了害羞的小仙女。
我曾看见她沐浴烛光的圣洁,沦落
肮脏的垃圾桶后,也流下屈辱的猪泪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化一道闪电
炸裂,或噗的一声闷响喷出浆汁
傍晚抱一兜苹果回家的人,笃信她带来
完美的爱,和通向天堂的甜蜜梯子
那去岁发生的一切,至今不曾改变
在云之南,雨之北,在你醒来的早晨
一个人还不曾睡去,一些人出生和死亡
时间的加减乘除,并不因此减慢了速度
你遇见送葬的队伍,棺木上覆盖旗帜
而喜鹊登枝,新娘子的红盖头缓缓揭开
太阳升起来,“冰花男孩”怯懦地走进了
翻山越岭后的乡村小学校大门口
这一刻,京城东三环堵成了露天停车场
雾霭来不及及退回郊外,广场上的晨练者
嗓子里发出不绝如缕的鸟鸣。更多的
孩子手牵手,一起消失在露珠的歌谣里
同一时刻,约旦河西岸怀抱婴儿的黑头巾妇女
微笑着,拉响了襁褓里的炸弹……
你活在所有日子里,把这一切都珍藏于心间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城市、山海、草野
从船头,从空中,从高铁上,不同的风景
像微暗的火,游动在一天里的每一秒钟
从《美丽新世界》,到《动物农庄》的傍晚
被冒犯的世界,像一个幻象的房间
它给予你所有,又在另一个时间
无情夺去,这时你已老无所依,深陷在
失明症的漆黑里,仍然坚信光的善良天使
会继续点亮所有黑暗中醒来的早晨
朝向原野的窗子
你忘了那些野草,杂木,
灰斑鸠,和贴地飞行的树鹩吗?
现在它廓入取景框,来到
你的镜头里。一个形容枯槁的
老人(她是谁),她皱褶纵横的脸孔
仿佛时间本身——艰涩而沉默。
在我怀疑她欲展臂飞起时,一闪身
消失了影子,张挂的麻衣滴着水
夕光卷起尘埃的浪花,她
变身为其他的事物(麻雀,或草鲢?)
微风掠过树梢,假寐的乌鸦
被惊起,空出的枝头被一只灰鹭占据了
鸦巢摇摇晃晃,在日光里一点点变黑
——这不存在隐喻的意义,
如同堆积的闲云不改变天空
却改变了以窗子为中心的原野的走向。
微风摩挲枝头的叶子,
持续的隐秘声响刺破了开花的宁静。
从原野尽头跑来的孩子,越来
越清晰地,从三人变身为了一人
一只无形之手把埋头的草径
暗中挪动了位置,从朝向原野的窗子向外
还可眺望大海……一首未完成的诗
带来潮起潮涌,落日、岩石,深夜的灯塔。
“就像光亮从大海上消逝”
“就像光亮从大海上消逝……”
就像一场雨,在追逐另一场雨
涌动的蓝色桌面上,时间的白刃
剖向那停歇的金黄橙子。你身体
的疼痛,即将溢出战栗的嘴唇
黑夜降临而乌云低垂,鸥鸟紧抱浪尖
翔集,群山无序,众树提耳
你看那乱草澎湃,风收拾着海岸线
更多的石头,慢慢散入流淌的沙砾。
回忆一个冬夜
一个冬夜,朝向田野的
窗玻璃突然被击碎。不是
源自坏天气,而是瓦片飞来。
六岁的女儿正在灯下,读
《豌豆公主》和《海的女儿》
我怀疑,是顽劣少年的恶作剧
作为一个暴脾气的教书匠
我向他们动过手,事过后
也悔恨不迭,但总搂不住自己。
也许是他们心中积攒的怨气
化成了夜色掩护的愤怒一击
玻璃碎片在灯影下闪着冷光
有一片击中了女儿的脸庞
她一下子愣在那儿,笑容被定格
然后是“哇”的一声,打破了
屋子里的安静。我蹲下身子
抱着她,搌去她腮边的血迹
一直等她从恐惧中平复下来
才小心推开窗户。……渐渐地
我看清了夜色里的原野,明亮
而旷远,像银河燃亮的书页
村庄黑魆魆的,高低的麦苗
随风起伏,万籁虫鸣时现时隐。
我竟暗自怀疑,击中玻璃的
也许是来自银河深处的神秘力量。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教室
向我的学生们炫耀:就在昨夜
从朝向田野的窗户,我看到了
你们从未见过的最美的银河
其中一颗飞过的流星,还击中了
我依靠的窗玻璃。在孩子们
的惊呼声中,有两个男孩
红着脸,慢慢地低下了小脑瓜。
枯草在风中
枯草在风中乱飞像一条纷扬的河流
父亲从河边回来
他的衣服,眉眼,头发,胡子沾满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掸了掸
那些水珠轻轻轻轻地,落在他生前身后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语种。获“华文青年诗人奖(2011)”“《诗选刊》最佳诗人奖(2013)”“扬子江诗学奖(2015)”“刘章诗歌奖(2016)”“《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8)”“扬子江诗歌奖(2019)”“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2019)”“《长江文艺》双年奖(2019)”等奖项。
诗集推荐 | 李满强:星空还在我们头顶闪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