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工厂

谷禾谷禾的墨水瓶

||钢铁工厂

（新泰钢铁参观记）

比夏日更灼烫的，是一座钢铁工厂，

平炉置换成转炉，钢水奔流，

从太阳出发的长河，竖起来——

成为火树银花的飞瀑。而操控者

从肌腱隆起的臂膀，变成了

安静的总控平台上一只小小的鼠标。

这是新的钢铁工厂——流水线井然，

人的繁忙成为遥远记忆，新技术

以智能化完成劳动的救赎。钢水凝固，

钢坯成形，轧制、切割、铸锻，不同

厚度和硬度的板材，不同口径的缆线，

被无形之手点化，从热列、狂狷，

进入规范的模具，迭代成高价值新品。

如果不是热浪扑面，我怀疑身置旷野，

紧扣的安全帽成了累赘，运行的钢铁，

在一点点冷却，露出日常面目。接下来，

它还将成为臂擘、塔吊、凹槽里小小的

轴承滚珠，坚锐舰船和飞行器的神奇构成。

一座新生的工厂，烟囱的威仪依然，

却不再吞云吐雾，它敞向蓝天

内部的纹理已天翻地覆，劳动

不再是“其中最黑暗的部分”，支配者

淬火的人性，随钢水的飞瀑上下，

一张生动的脸孔，被光影反复照亮。

我穿过历史走进它，在不同车间逡巡，

从水与火的缠绵里，生出过刹那的怀疑，

更生出了，作为普通劳动者的豪情。

||张壁古堡

每一块砖瓦都是见证，回声

如青铜灌溉，剥蚀的雨渍

从泥土间掉落下来，杂沓的脚步

由远及近，又从轰鸣归于漫漫岑寂。

唯有它，被群山环绕，对应着

古老的河图洛书，历千年而成传说。

在它的内部，被凿空的大地

收藏了更多的粮草和秘密——一个兵卒

据守着更北的狼烟，遗弃与等待，

经历着怎样万念俱灰的煎熬——孤独呵

已让他习惯荒芜，以亘古之心，

接纳王命和战死者的尸骨——这些

终将沉入大地的时间过客，不留下

遗言，也不留下眼泪和疼痛。活下来的

幸存者，从此离开你的视野，

繁衍与生息，成为时光的走卒凡夫。

当马背驮走最后的黑夜，从古堡

深处，浮现更多只属于时间的出口

通向家与国，以及一代代的坚守

像千年的符咒，传递着上苍的昭告。

||抵达雪峰山的十条路径

1

高铁列车缓缓停下

从车厢里吐出的人们，抬头看见

群峰踊跃，低于峰顶的云雾

起自石头和树根的裂缝，沿树枝升向天空

在扺达之前，一滴雨……又一滴雨

更多的雨落下来——拒绝，也是迎迓。

2

在成为溆水之前，统溪河

是更古老的存在

曲折的浊浪懂得它，浸没河底的石头——

蒙冤的一万个屈子，也懂得它

河水中的草鲢、绿头鸭，破碎在水里的残月懂得它

当我喊：统溪河——

悬在绝壁的那一块石头，暗自应了一声

3

雁鹅界——是雁和鹅的

国境线吗？鸿雁和天鹅，还是去雁和野鹅？

昨夜地塌方堵住入村的路，青砖和乌瓦

日头晒矮的居民

从山顶下来的细流

汇入青苔斑驳的竹简，推动不停歇的老水车

从一滴水的反光里，我看见了

摇晃的天空。数不清的，

沟壑纵横的，黧黑脸孔的北方祖国

4

绝壁悬空，茶马古道的传说随风飘荡

统溪河日夜喧响，马的

湿热响鼻来自梦幻，汗味萦绕飞瀑的花香

这里也曾是战场，作为见证和亲历者

纪念馆的刀枪，在灯下

闪着锈蚀的光

杀伐之声去远，硝烟与血腥并没有石头留下

如果不是岩壁滴水，脚下

蔓生的青苔湿滑

我几乎要停下来——高悬的

玻璃栈道的完美弧度下，那一瞬间的恍惚

5

穿岩山的良夜，树影婆娑

更多星子在从天幕上显形出来

木屋浸在夜色里，潮湿的雾气

从门窗的缝隙里渗入，濡湿依着呓语的被褥

在万籁虫鸣中安睡的人

用黎明的第一声鸟鸣洗脸

他开门，探身

出来——抬脚步入星空

6

车窗外，漫坡的花瑶梯田

像造化的山水画卷，

阿尔勒的梵高也难画出，古老l农耕的忙碌和安闲

漫水映出高天、朵云、低飞的鸟影

也照出一日千里的人心

风疾雨急，也不见它生出丝毫的惊惶样子

我向临渊的星空云舍作别——

一粒稻子的家，秧门开

远来的背包客不曾抵达，更不曾一秒钟逗留

水稻们，沿节气走向衰老

7

继续睡去吧。也可比群山

和众鸟，更早醒来

沿一根青竹向上，石头沁出脚步的清澈回声

要轻些。路边的藤蔓和树叶滴着水

那是它们丰盈的目光，捧起晨风送你入云

山脚下散居的村落，仿佛泊在

乱云飞渡的海底——

这茫茫人世呵，还有如此轻盈的海吗？

俯看——眺望：群山

奔涌而来，轻风吹拂天地

——日出何其美哉！

……而我是谁？而我们是谁？

8

“有古树的地方,就有我们

花瑶，古树是花瑶人的命……”

在崇木凼，盛妆的花瑶少女

赠我传说和美酒

她的斑斓盛装和花帽，遇见虎豹时

伏地化身它们的幼崽，瞬间唤醒虎豹的怜爱之情

她向古树跪拜，那么虔诚地叩头

——树有多高龄，她的心事就有多重

9

红豆杉少女在日光下独自生长——

她的慢多么迅疾啊。

一棵小树，伫立在路边

她还不懂得相思殷红，眼泪结籽

她窸窣的叶子舞着风，等待才刚开始

她黑黑的眼睛里，汹涌人潮

一点点散去。属于寂静的，在归于寂静

而落日如盘，上山和下山的路

暮色散开，魑魅的山风越来越紧了

10

山水有相逢，鸟声入我心。

人去无常在，一叶出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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