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宽解封了，但没完全解封

随着《西游记》主题曲《云宫迅音》响起，庞宽这个从第一天就充满争议的“拜拜迪斯科”艺术项目为期14天的直播迎来句点，他鞠躬谢幕，比心告别，从1.2m高的台子一跃而下，表情是肉眼可见的轻松快乐。直到16:13直播间关闭前，安可与告别挤满已经看不见庞宽的屏幕，在线上人潮久久不散。

在庞宽写给卷宗的14天记录表格中，时钟拨回2022年4月23日下午16:00，涂着红色指甲的庞宽出现在星空间展厅中央一座2.5m见方的木台上，之后14天的每分每秒他都将在直播镜头前度过。

如果这是一场实验，庞宽被暴露的一举一动、公众的参与、来自各方的评判，最终又得出怎样的实验报告。

4月23日 Day1

跟策展人争吵，差点取消展览，我放置一个厕所（帐篷），策展人觉的过的太舒服了要求拿掉，如果不拿掉马上取消展览，最后我妥协了！

几乎是从直播开始的第一天，关于《拜拜迪斯科》的讨论和解读就没有停止。音乐人的身份，微博59万粉丝的关注，吃穿不缺的生存条件似乎成为某种原罪。

直播进程尚未过半，各方意见已经可以组建几场辩论会，除去将他错认成王思聪的清奇想法，议题从艺术的标准，到行为艺术的本质；从画廊的生存困境，到流量的商业价值，几乎涵盖各个层面，各个角度……策展人、艺术写作者徐薇发表《无效的围观，无力的表演》；艺术家孙策认为“是在用一种虚假的仪式感掩盖真正的思考。”；艺术家董大为觉得这是音乐人在艺术行业玩儿票。

4月29日 Day7

有朋友送了一颗植物，开始练习太极拳缓解焦虑。

有一点不安，但能克服。

5月5日 Day13

未知 更瘦了

不少评论者提到艺术家谢德庆，阿布拉莫维奇与电影《楚门的世界》。但是谢德庆在项目结束后近乎精神失常，无法与人正常交流；阿布拉莫维奇《Rhythm 0, 1974》中几乎丧命，行为艺术是否必须自苦，谁又有资格要求庞宽付出同样的代价？策展人沈奇岚的态度则稍显温和，在认为庞宽作品虚弱的同时，仍然肯定其意义和价值：“但是为什么要对一个艺术家提过高的要求呢？能在这个时刻上热搜，并且让人去关注14天封闭状态下的人的状况，已经足以让人感激。”

无论所持态度如何，谁都无法否认这是近年来最具话题度和影响力的艺术事件之一。在上海北京几乎所有文化场所都被迫关闭的情况下，互联网给了大众一次足不出户“看展”的机会。更何况这是一次不需要解释的展览，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明白他在做什么。大众因为社会现状和共同的生活经历对艺术表达的内容形成默契，这在国内并不常见。在信息时代，艺术创作工具和传播渠道的改变对于行为艺术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大众参与艺术活动的方式是否会发生本质的改变则是另一个有趣的议题。“拜拜迪斯科”的实现有赖于互联网、直播设备以及每一个观众的移动端。观众无需在场，但是观看行为随时随地在发生。

4月24日 Day2

第一次面对直播开始大便。

几乎所有人听说这事儿的第一反应都是好奇庞宽如何上厕所。

4月24日，话题#庞宽上厕所#不负众望冲上热搜第一。原本如厕时用来遮挡的帐篷被拿掉，为此庞宽还曾和策展人大吵一架，在终止项目的威胁下以妥协告终。镜头前的庞宽只能用一块毯子保护自己的隐私，大众的窥私欲望被极大地满足。在直播中上厕所这件事儿也给庞宽留下深刻印象。无论对于观众还是被凝视的对象，在公共场合进行私密行为带来窥探的快感与被窥探的不安成为直播的第一次高潮。

4月30日 Day8

有网友送来了小乌龟

上图：微博网友@阿针针的庞宽每日速写（左）网友的部分创作被摆在画廊里（右）

下图：微博网友@MiracleLTW的创作并引用一句新裤子的歌词“在拥挤孤独的房间里 我已经透不过气”。

然而观看和评论本身已经无法满足热衷参与的互联网用户。3D建模、速写，写生、P图、记录表格，冒充庞宽的好友留言……观众以各种方式加入展览，并对其进行二次创作。网友MiracleLTW等人的画作还被工作人员打印出来放在木台前。画作旁边还有暖水壶、应援海报、网友自制展期、一盆植物、甚至还有曾经的顶流冰墩墩。网友自发装点直播画面的内容，获得“布展”一般的参与体验。

5月4日 Day12

收到网友制作的《庞宽14天观察记录》纸质版

图片来自庞宽5月5日微博视频截图

一个名为《庞宽14天行为艺术观察记录（公共文档 共同维护）》的网络共享表格诞生了。网友们自发记录他在14天中的每一个细节，观察者名单531人。大家自发维护文件更新秩序，不断完善，表格结构清晰，有观察心得、有问题反馈。有人说，这是疫情以来自己里展览，离众人最近的一次。观众的观看行为转化成为文件大小超过1G的表格中。在第12天，打印出来的纸质版被庞宽拿在手中翻阅。而他翻看表格的行为又被表格记录在案。每一个被庞宽察觉到的作品似乎都为创作者带来某种隐秘的快乐。

“抠脚”这是网友自发记录庞宽14天的报告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之一，无聊则是庞宽展现出来的常态。

卷宗为庞宽的表格要求他填写每天使用手机的时间，从始至终只有四个大字“一直使用”。不是与世隔绝，没有刻意自苦，保持和他人的联系……他在真实地生活，几乎消解任何可能猎奇的存在，甚至不避讳大家将自己看成电子宠物。镜头下的庞宽和屏幕前的观众共同度过了14天，共生，共时，同样的百无聊赖。生活没有异化成为表达或实验的工具。也许就是这份真实的状态反而使这14天有了不一样的力量。有人认为这无非是隔离的日常，其过程本身无法构成有深度、有力量的艺术表达。但是也有很多人将其作为一种遥远而坚实的陪伴，只要点开链接，他随时随地都在。

4月27日 Day5

在台子挖了一个洞，让策展人给堵上了。

图片来自庞宽4月27日与5月3日微博

5月1日 Day9

开始在台子上写诗、画画

5月2日 Day10

继续台上写作、画画

图片来自庞宽5月2日微博

5月3日 Day11

开始表演、读诗

他看时尚杂志（坦言自己有文字阅读障碍只能阅读图片）、看书，刷《甄嬛传》、跳舞、打太极，甚至无聊到开始挖洞，幸好被策展人及时制止。他用来打发时间的行为甚至和大多数人毫无差别。5月1日劳动节，他在木板上写写画画；3号接连换装开始在镜头前朗诵《爱你就像爱生命》。连别人送的一只小乌龟和一棵绿植都成为他平静生活的一点涟漪被记录在案。

5月5日 Day13

彭磊探班

终究是新裤子乐队成员彭磊的探班搅乱了一池风平浪静，让原本无聊的生活有了几丝变化。两人合作的《拜拜迪斯科》既是预示着最后一天的到来，也为这次行为点明主题。庞宽日常播放的音乐来自好友推荐，张蔷、周迅、小乐、马思纯、许知远、李诞、张雨绮、郭采洁、洪晃……真假不知，但是庞宽通过这种方式将更多的人带入这次艺术项目当中。

庞宽14天歌单

4月25日 Day3

4月26日 Day4

4月28日 Day6

做核酸

仿佛是为让这次自发的“隔离”更名副其实，4月24号，也就是直播的第二天，北京防疫政策升级，庞宽行为艺术展暂停对外开放，前来探班的刺猬乐队成员子建被挡在门外。原本14天的自我封禁变成被迫隔离，展厅只有他一个人。既在看庞宽，又在被直播的现场观众本身带有看与被看的二重性。这部分群体消失后，整个事件反而更加纯粹，主客体成为直播镜头下的他与屏幕前的观众。

4月25日下午15：35分，庞宽进行了第一次核酸检测，成为24号他印象深刻的标志性事件。4月30日，星空间画廊宣布将在5月4日下午14:00-16:00开放两个小时限流参观，庞宽还曾发文期待：“大家要穿得时髦来哦”。却由于管控日益严格，活动被迫取消。庞宽的隔离不再有丝毫缝隙。除了个别来探望的朋友，他能见到的人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核酸检测的工作人员。

上图来自庞宽4月29日微博，下图为直播截图。

展厅外的北京市民同样经历着一轮轮的核酸筛查和逐步收紧的防疫政策。4月29号发布规定从4月30日起，出入公共场所需要24小时核酸证明；30号发布 从5月1日起餐饮企业关闭堂食；5月3、4、5号，三天三检，否则健康宝将出现弹窗；目前北京延续“五一”假期社会面有关防控措施，对返岗人员认真查验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餐饮单位继续暂停堂食服务，中小学暂停返校，公共文化场所暂停开放，北京市政服务大厅暂停办理现场业务……在更远的上海，高考被迫延期。

在庞宽的预测中，这次行为艺术的高潮将会发生在五一，又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中止。然而他所回应的现实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打乱他的构想，帮他完成一次扎扎实实的隔离。“拜拜迪斯科”成为一条随即被验证的预言。

4月28日 Day6

我想吃肉，生肉也行。

4月28号，庞宽写下八个大字：我想吃肉，生肉也行。直播进行到第五天，他的心情终于从开始的兴奋逐渐回落，进入低谷，表格上第一次出现“焦虑”二字。这一天的庞宽会突然大吼一声，也在凌晨吹起口哨，从黑豹听到唐朝，最后放起《野人也有爱》。就像被无所事事折磨的每个人一样，最初几天像是一个长假的开端，安闲舒适，后来的时光却逐渐变得难捱。7天过去后，他开始关注身体的改变，比如轻微浮肿的脸和不断脱落的头发，开始期待后来并未实现的开放参观。

庞宽坦然中间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甚至一度出现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到后来终于回归平静。从5月2号开始书写的“坚持！”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鼓励。14天，对庞宽而言是一个有尺度的时间，看到结束日期曙光的时候庞宽重新快乐起来。相比之下，真实有时显得更糟糕，遥遥无期的封控，等待核酸检测长队，这份快乐似乎蒙上一层灰色。那些看不到事件尽头的人们该如何快乐，如何获得希望？

2022年5月7日16:00，庞宽“拜拜迪斯科”结束。直播回放时长307:02:21，在线观看人数超过380万。当晚，庞宽刮掉胡子，以整洁的面庞出现在直播平台当中大谈音乐，仿佛一切已经过去，可是大家分明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北京在庞宽隔离的14天内发生巨大的变化，不知道想吃火锅、毛肚、涮羊肉的他适应一个只能点外卖的北京需要多久？在排队做核酸检测的路上，会不会遇到曾经把他当成电子宠物的直播观众喊他“宽宽”？

长宽2.5m的木台外面是依然严密的管控，直播镜头之外是所谓的“真实世界”。在第14天的表格上，庞宽写着两个大字“越狱”，今天他确实从“画地为牢”的星空间中成功出逃，但在当下的环境里，他越狱了，但没完全越狱。

撰文：李雪珂

设计：Yyyy

编辑：hanxi

本文中手写字来自庞宽本人

部分图片的来源见图说

特别感谢庞宽与星空间对内容的支持

📒 延续直播以及网友共享表格的共享精神，庞宽为卷宗手写的此份表格我们也上传至网盘与大家分享，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