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近照
受访:尹朝阳
采访及编辑:杨梅菊
崭新而全速前进的时代里,一个艺术家如何看待、处理并运用他的理想?
这是看到尹朝阳的回顾展(1995-2021)命题为“重建理想”时,我内心涌现的第一个念头。
于是,一个初春阴雨的正午,在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完成升级的新空间看完展览后,我和尹朝阳面对面,理所当然地开启了这个话题——在一个奢谈理想的世界里,我们看上去有点过分坦然地谈论起这个词,就像它的存在从未被误读、被污名、被回避过那样。
“都说谈理想傻X,但到这个年龄,说就说,无所谓。这个年龄的好处就是,不太在乎别人说什么,有些人,有些事,不重要。”尹朝阳摆摆手说。
尹朝阳大型回顾展“重建理想1995-2021”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2021
回顾,看到一种跋涉
正如策展人崔灿灿在展览前言中所指出的那样:最终,“重建理想”展现的不是绘画,而是讨论一个话题,讨论画家的灵魂与人格……或者说“重建理想”重申的不是集体,而是个人。
艺术作为时间的媒介,似乎自有其魔术般的逻辑。站在20多年前的画作面前,只需要一瞬间,没有任何障碍地,作画时刻的情绪、状态,当时的氛围,温度,空气里的味道……顷刻间悉数复活。就像,进入了一枚新鲜的琥珀。
尹朝阳熟悉这种感觉。
布展结束后,他喜欢自己先走上一遍,这次也不例外。整个过程里,他承认自己有被打动,并生出满足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虽然你知道这就是你),从懵懂少年出发,一路狗血,一路光彩,激烈的,伤感的,丰富的……肉身不断退场,精神则外化并渐次具体地落在眼前。
“我觉得回顾的意义就在这,可以看到一种跋涉。”尹朝阳说。
他边走边看,既觉得其中的“不容易”,又品出些许人生的“可爱”:“一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40岁之后更是加速度。再有就是,人生无常,你很难去预判下面会怎么样,只能按照基本操作在做。”
所谓基本操作,指向的也许是尹朝阳作为艺术家的自律和高产,而这也是此次回顾展给观众的最直观感受。
作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为尹朝阳办的第七次个展,被分成7个单元展出的100余件绘画和雕塑作品,仅仅只是尹朝阳个人艺术史中的一部分。而这些作品在风格上的对撞与杂糅,在界限之间的反复横跳与切换,都在时时提醒着我们,一个艺术家如何在自我发起的挑战和试错中,发展出了完整的自我艺术风格:起步初期的“青春残酷”系列,后来的重返系列,从人到风景,从东方到西方,从嵩山到梵高再到广场,浓烈的,抽象的,肃穆的和激越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几乎可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的多面性被渐渐被看到,更是艺术家代表其背后时代和群体的一次亮相。
而这次回顾展中,思想和精神,又是如何被逐渐提炼和强化为一种“理想”,则成为另一重主题:它作为一个需要被做出解答的前提,横亘在艺术家与观众之间,可能构成误读,也可能带来理解——在一个谈论理想随时会受到嘲讽的时代,艺术家会比观众更轻易地触碰并承载这个语词的重量吗?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事实上,理想没有离开过,一直在那里,不需要重返,甚至也根本不需要重建,”尹朝阳说。
尹朝阳画嵩山
40岁,重返
展览的最后,是一段影像作品。
其中一幕,记录了三个不同时期的尹朝阳,面对镜头,他们以近乎雷同的姿势坐着,从青年愤怒的眼神,到盛年面孔的笃定,再到镜头渐远下中年的悠远。变化就是这么发生着,从外形,到眼神,清晰而又无从躲闪。而这种变化,又分明印证着尹朝阳不同阶段的艺术表达。
尹朝阳把“青春残酷”系列看作自己的“起步”。那是属于二十六七岁年纪的绘画,赤裸、愤怒、失意还有迷茫,是刚刚毕业被扔进社会、面对无尽未知时一个年轻艺术家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典型面貌。在作品中,他充分描绘并宣泄着这些情绪,把苦痛掰开了揉碎了做成颜料喂进画布——这种情感强烈到,即使二十多年后,人们在观看《英雄远去》里那面躺在无垠雪地里的红旗时,也难免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失落与质问冲动。
至于后来,那股力量去了哪里,它消失了吗?还是被磨损或者重构了?
尹朝阳的重返系列(重返嵩山),给出了答案。
40岁那年,凭现实残酷风格而名声大噪的尹朝阳,突然决定转向“山水”。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这个决定都是相当惊险的——毕竟整个艺术圈都在默认,绘画者应当具备清晰且稳定的面貌……而当尹朝阳,一个已经在艺术符号牢牢站稳的那个人,突然成了规则的打破者与反对者,于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是疯了。
“总要有人会跳出来做这件事情,我只是在那个阶段任性地不管不顾地做了。人生没有那么严肃,给自己一次任性的机会,去放肆一下,也没什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尹朝阳半是解释半是疑问地说道。
这是一个不妥协的过程。甚至是一种冒险,当然,做是一回事,而能否一直做得下来,则取决于结果,也取决于个性,“可能要耗费很长的时间,甚至是后半生,才能在这上面有一个结果,我想看看它会是什么样,这一下,就十年过去了。”
而得到这个结果的代价也非常明确:漫长的孤独,惊人的毅力,和对生命近乎无节制的耗费,“好像越发体会到生活和艺术好像也没什么分别,话说回来,不耗费这个,也会耗费在别的地方,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也不是没有过自我怀疑,甚至是已经过分习惯了这种对自身的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就这么言之凿凿地觉得这个事就这么成立?但“怀疑归怀疑,最终还是得回到那条该走的路上,可能这就是本能”。
十年后,人们看到了尹朝阳实践的结果:他再造了一种中国山水绘画的范式,用一种全新的“当代风景”冲击了垄断国人审美的传统写意。
而在对嵩山的不断描绘中,人们似乎发现,所谓东西方的艺术边界,在尹朝阳这里奇迹一般地消失了。他奉行着完全的、不设限的拿来主义:一种无限接近自由的“为我所用”。
尽管可能无法用简单的“好”或者“坏”来形容重返嵩山系列所带来的结果,但尹朝阳格外强调了走向这一结果过程中所需要的某种“幸运”:“也许当时你觉得它是必然,但是过后你会后怕,怎么就那么过来了?”
当然,本质而言,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幸运,更多时候,它可能是眼界、能力和决心的合力,而尹朝阳的故事,看上去更像是后一种解释。
《自画像》,尹朝阳,纸本素描,20 × 16 cm,1994
出走,自救
你也许无法想象,一个持续高产、至今仍为绘画狂热的艺术家,最初竟是完全被动地走上这条路的。
故事的开始,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四线城市出生长大的少年,突然疯狂地想出走,想逃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吃了很多苦,很多次试错,他把自己的18-22岁,都用来解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离开河南。
“我一定要考出来,我不想在那待着。”这种反叛的力量,强烈地撕扯着尹朝阳,并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无论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待在那。
尹朝阳管这叫“自救”——画画成了他的工具,且是唯一能抓住的仅有的工具。
尹朝阳考了5年,而似乎又凭借一点运气,考上了央美,进入相对专业的圈层,开始了又一轮“自救”。
刚毕业那会儿,尹朝阳和所有人一样,无比希望能留在大学当老师,边教书,边画画,旱涝保收,风雨无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如果想要,那就必须付出绝对的代价。
而这种自我教育的过程,又伴随着一个艺术家与他所在城市关系的复杂演变。
尹朝阳和北京的联结,开始得并不美好:漂流在东五六环之间,活在被随时查暂住证的恐惧中,经历过工作室被强拆、村霸恶斗、向更远处被驱赶……
的确很惨,但尹朝阳无意于卖惨,因为他知道,当现实的苦痛几乎命定般成为每一代艺术家的基因,这种普遍性被反复演说的必要就不存在了——更重要的是,它有没有把你毁灭掉。
幸运的是,他既没被毁掉,也没被吓跑。
而他在北京的三十年,以孩子的出生为界,被划分成了两部分,前十几年,尹朝阳对这座城市没有过归属感,后来的十几年,因为新生命的联结,才开始把这里当家——虽说这其中有一厢情愿,有逼不得已,但“确实是把它当家了,这已是既成事实,你生活就在这,没有选择”。
而与此同时,这种关系的共生又时常让他感知到一种特别现实的氛围,从而成为他做艺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一个情绪和气质的出发点。
展览现场之作品《欢乐颂之广场》
无论看上去是否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北京以它现实的一面给了尹朝阳某种力量。这里的现实,并不只有残酷,也包含了美好,既有理想主义,也有坚硬的那部分,既有荒诞,同时也非常灿烂。
而尹朝阳的一个经验是:在北京,你要学会排除幻觉,更不要去制造幻觉。
刺破幻觉的最好方式,依然是绘画。手里握着画笔,尹朝阳一步步在与命运的周旋和过招中站稳,安身。然后像是宿命一般,他彻底爱上了绘画。
“你觉得还有比运气对它更好的形容吗?”说到这里,尹朝阳感叹。
从这角度,他把20岁的出走和40岁的重返,都称为“自救”——如果前者的选择是一种基于生活的自救,那么40岁重返嵩山,则更像是一次艺术上的自救,嵩山像是一个切口,让他了解真正的中国,同时也像是对一部分视觉理想的承载——一如塞尚反复画“圣维克多山”。
而嵩山之后,尹朝阳的选择看上去更加“随心所欲”。他不曾想到,自己会在50岁这年开始画梵高,浓烈的、抽象的、模块而又无比精细的梵高。
但与此同时,他也在解构着梵高。“说实话,梵高只是一个借喻,借他的形象,画我对这个世界、对人的判断,只能是这样,还能有别的吗?”
你看,50岁,就是这么自由。
更幸运的是,50岁的尹朝阳,仍保有对工作的热情和悸动,他时常感受到自己对于绘画的冲动,并被这种冲动点燃。
尹朝阳常常想到小时候,读《巨人传》里面讲米开朗基罗晚年,他活了90多岁,到最后才终于知道该怎么做雕塑——“最终你拿到密码的时候,就是一切该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我现在就在体会这个过程。”
中年危机,还没来
我曾试图将“重返嵩山”系列解读为尹朝阳的中年危机。
但他告诉我,中年危机,的的确确还没到来,即使身体已经50岁了,但头脑、感觉乃至对工作、学习和探索世界的热情,仿佛停留在20岁,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也只能是更有力,更精确了。
这次回顾展,对尹朝阳而言,像是给自己做了一次“大保养”,是又一个句号——一个阶段落停,新的阶段出现。
未来,他有两个课题,一个是人——非常永恒的课题。另一个是空间,例如山水画,或者别的什么。
可能还有,等待中年危机,并解决中年危机。
归根结底,是尹朝阳对自己身份的定义——一个因为艺术而跋涉的人。
跋涉这个词,看上去也许有点苦,但这正是尹朝阳所喜欢或者信奉的:任何轻松的,不是贴着地面,而得来的经验,都不是很可靠。当然过程可以是愉悦的,但再愉悦的东西,来得也一定很辛苦。
“如果生命是一根蜡烛,那我肯定是两个芯在一起烧。”尹朝阳说。
* 文中用图由艺术家及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