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得早,几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直走到红日西斜,眼看天就要黑了,三人才赶到周口店。
秘档司的情报,考古营地就在鸡骨山附近。根据之前的考古结果,地层里面发掘出来的其实是远古的啮齿类动物,但当地老乡不懂,以为是鸡骨头,所以叫做鸡骨山。他们也不太认识地方,就顺着大路走,打算遇到人之后再去细问。
没走多远,正好看见大路西边的山上下来一群人,裹得严严实实,个个浑身灰土,身上扛着铁锹、锄头一类的工具。
“这些八成就是正主,”宋斌在马上跟溥通说道,“大冬天的土都上冻了,这日子口儿,就没有下地干活的。即便不是考古队,也必定跟他们有关系。”
溥通冲着宋斌一挑大拇指,然后翻身下马,迎上去一拱手:“老几位辛苦,这边有个北平来的考察队在哪儿?受累您给指个道。”
走在队伍最前边的那人,把大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但看起来并不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的神色反问道:“你们找考古队干什么呀?”说话是京腔,但却带着点儿好听的唐山尾音,斯斯文文的。
真让宋斌说着了,溥通心里暗暗佩服,道:“我们几个是北平市警察局特别稽查队的,接到报告说有山贼盯上了考古队,特地前来调查。如果情报属实,还请各位赶紧回北平去,以策万全。”这都是路上商量好的词儿。
听溥通说这里闹山贼,一行人都围拢过来,队伍中免不了就有人大惊小怪。其中有个身材高挑、戴眼镜的青年皱了皱眉,对溥通道:“这位老总,我们就是考古队的。在这里呆的时间也不短,没听说有山贼的消息。你说你是警察,有证件吗?”
溥通从兜里掏出来之前开的派司打开,在年轻人面前一晃:“这话说得奇怪,你是山贼吗?他们有消息还得通知你?”
年轻人被噎得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那你又怎么知道消息的?难不成你是山贼?”
“警匪一家听说过吗?”溥通毫不在意,比吵架溥三爷还没输过,“警方自有警方的渠道!”
他这句话一出口,连宋斌和胡森宝一起都算上,没人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所有人都陷入到尴尬的沉默中,只有溥通得意地站在中间左顾右盼。最后,还是对方阵营里那个黑脸的年轻人出来打圆场,请他们先到营地里落脚,再说其他。
周口店镇跟考古队所在的鸡骨山中间隔着一条河,镇子在河东,鸡骨山在河西。考古队就在河畔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片蒙古包作为营地。到了营地,黑脸先将宋斌一行让进一间足有八个哈那(注:围墙支架)的大蒙古包里。
宋斌小时候住在张家口,紧挨着草原,他爸爸也跟蒙古人做生意,对这个倒是不陌生。他示意溥通和胡森宝二人跟着,还小声提示进门的时候别踩门槛,犯忌讳。
撩开门帘进去再看,正中间是个火塘,上面架着一把大铁壶,烧得正开,蒙古包里弥漫着好闻的砖茶味。火塘周围有四根柱子撑着顶子,挨着柱子围了几张坐垫,最外面贴着墙放置一圈矮柜,摆放生活用品。
等宋斌三人在火塘右侧盘腿坐下,那黑脸的跟他们告个罪,说出去找人来谈,留下那个高个子陪他们。
那位还没消气,抱着胳膊站在门边瞪着溥通,溥三爷丝毫没往心里去,他久在北京城里混,这还是第一次进蒙古包,饶有兴趣地转圈儿打量内部陈设。
过了片刻,黑脸带了男男女女几个人回来。双方正式见礼,互相介绍。
宋斌这个北平特别市警察局稽查队四科科长如假包换,虽然在办公室里还得自己动手烧煤球炉子,但报身份的时候丝毫没有害臊的意思,溥通是他手下的探长,胡森宝则是文员兼翻译。
溥通噎住的那个高挑个子叫杨钟健,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讲师,考古队的首领。黑脸年轻人叫裴文中,是北京地质调查所的。
众星捧月一样被众人簇拥起来、叼着烟斗身材消瘦的外国老头,宋斌看过照片,是最早发现周口店遗迹的瑞典人安特生。另外还有个身材壮硕的洋人,比安特生高出一个头,更是有安特生两个宽,赤红脸、酒糟鼻子、满脸络腮胡须,在资料里没记录,宋斌询问之后,才知道他是安特生的保镖,爱尔兰人马里士,眼下兼任营地的保安队长。
剩下的人听介绍都是这个讲师那个教授,一时间宋斌也记不得那许多。倒是跟在安特生和马里士身后进来的女孩子比较抢眼,名叫朱汉筠,身份是考古队的翻译。
她是这一屋子人里最讲究的。
进门之后,朱小姐没跟着众人一起坐在地上,只站在俩洋人身后,等另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给她摆好一只马扎,才施施然坐到马扎上,膝盖并拢,小腿斜到一边,一副闺秀做派。那女孩看样子是朱小姐的丫鬟,放好马扎,又给她腿上盖了一条毛毯,自去给众人烧水倒茶。
等对面介绍完,宋斌把自己和溥通的证件也递了过去,在对方传看的过程中,宋斌注意到朱小姐拿着溥通的证件,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连那丫鬟也抻头过去多瞧了几眼。
寒暄完毕,宋斌就把仨人在来的路上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讲给对方听。
称去年秋天,附近上方山、青峰岭闹过山贼,前段时间又有行商在附近被山贼给抢了。市警察局接到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想起考古队正在附近活动,担心山贼会对考古队不利,何市长亲自下令新成立的稽查队四科前来调查,看情况需要,会进一步提供保护。
他一边说,朱小姐一边俯身低声翻译给安特生和马里士听。安特生看意思似乎听得懂一些中国话,抽着烟斗,还时不时点点头。
等宋斌说完,马里士突然爆发出一阵豪气冲天的大笑,跟着用洋文快速说了些什么,说着还在腰里拍了拍。
马里士话音刚落,溥通就在旁边冷笑了一声,似乎颇为不满。宋斌听不懂洋文,就侧头问假扮翻译的胡森宝:“这洋人说什么?”
胡森宝刚要翻译,对面的黑脸裴文中就赶忙抢过话头替马里士解释:“马里士先生说,他和保安队能够保护营地的安全。我觉得呢,我们是考古队,营地里也没什么可抢的,按说山贼也不会盯上我们吧?”
裴文中前半句话惹得溥通眉毛一立,腰一挺:“你等等,那洋鬼子是这么说的吗……”。不想刚说了半句,朱小姐的丫鬟正好端着茶壶挨个给众人倒茶,刚转到他身边,溥通一挺腰,肩膀正撞到她手里的茶壶,壶里的开水泼了出来,吓得丫鬟尖叫了一声。
溥通一惊,顾不得继续说话,他身子一闪,叉开手指一把托住茶壶底儿,问那丫鬟:“烫着没有?”
小丫鬟一下脸就红了,细声细气地道:“没有没有,谢谢总爷。”
溥通这才觉出烫来,赶紧放开茶壶,一个劲地甩手,朱小姐一扬眉,低声把丫鬟唤了回去,向溥通微微颔首致歉。这一打岔,倒是把话头错过去了。
宋斌接过话茬,对裴文中说道:“山贼哪儿懂什么是考古啊,说不定以为您在这盗墓挖宝呢。”
高个儿杨钟建闻言摇头道:“考古怎么可以跟盗墓相提并论?考古重的是还原文化。盗墓的只要财物,文化都被他们破坏了。何况我们这是古生物考古,更不一样。”
溥通甩着手道:“您说不一样,但山贼可不知道。在他们眼里,只要跟地上挖坑那都是找宝贝的。再说了,就算山贼能分清,你们这么大的营地,人员物资那不是财物?更何况还有洋人在,临城火车案才过去几年?劫了洋人那也能换钱!”
临城火车大劫案是1923年春天的事,山东临城土匪孙美瑶劫持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掳走中外百余名人质勒索赎金,是当时轰动世界的大新闻。
这时候安特生拿下烟斗,插话道:“临城的贼人虽然一时得手,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相信民国政府的威慑力,这里的山贼一定不敢为非作歹。你们几位先休息,我们还要去整理今天发掘到的物品。”说完自顾自地起身走了出去。
等胡森宝把这段话给宋斌翻译完,杨钟健沉吟一下道:“无论怎么说,宋科长毕竟一番好意,又带着人大老远从城里来。现在天色已晚,不妨就先住下,我们再去商量商量。”
三人就被安排在这间蒙古包里住下,过不多时,有杂役来给火塘里加炭火,还给他们送来了铺盖和晚饭。
晚饭是三碗杂面拨鱼儿,姜蒜调味给得足,又点过老醋还撒了胡椒,端进来就满屋的香气,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个白吉馍。溥通眼前一亮,搓手道:“嘿,这回外差出的不亏,打早起到现在,三顿可都是好东西。”
宋斌接过白吉馍,放在火塘边上用火烤着,想起刚才的事就问溥通:“当时那洋鬼子说什么了,你一脸的不痛快?”
溥通转眼珠回忆了一下撇嘴道:“那洋鬼子有点不识好赖。他说中国山贼全都是胆小鬼,有他的枪和保安队在这儿,来多少都不用怕。”
宋斌想了想笑道:“那他这话,跟你中午说的意思可差不多啊,你发哪门子火。”
溥通摇头:“一样?差得大了去了!三爷我能说中国贼胆小,他一个洋人也配?”
正说着,蒙古包外有个细声细气女人声儿:“几位长官在吧?”
听着像是刚才那个丫鬟,溥通起身去开了门。小丫鬟一见是他,脸又红了,低着头道:“我们家小姐让我过来给几位长官带句话。”
溥通把她让进屋里,小丫鬟进门先给屋里的人道了个万福,然后低着头,还是细声细气地说道:“这话是我们家小姐让说的……”
然后抬起头,努力板着脸,装着小姐的声线道:“几位长官远来辛苦,我们商量过了,山贼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就辛苦几位长官将此事调查清楚。这是我们考古队的一点意思,不成敬意,给几位长官买双鞋、喝壶茶。”
努力学完,从脖子到脸可是红了个透,低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纸卷,伸着胳膊等着人过来接。
“这怎么话儿说的?”溥通没经历过这个,扎撒着手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拿眼去看宋斌。
小丫鬟见他不接,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腮帮子都红了。
宋斌赶紧抢步上前,把手张开在小丫鬟拳头下边,接了她手里的东西道:“您别见怪。溥探长平日里忙着查案,不懂这个人情。烦劳您带个回话:多谢朱小姐盛情。跟考古队的各位说,这趟差事我们必会尽心竭力。”
小丫鬟差事办成,长出一口气,叹道:“别说您嘞啦。队里的几位爷们儿也不懂介个,介是我们家小姐自己的意思。哎呀,我又多嘴啦。您几位忙着,咱回见啦。”她心情放松下来,官话里就带上了一点天津卫口音。福了一福,转身出门,临走又偷眼瞄了瞄溥通。
等人一走,刚关上门胡森宝就责备宋斌道:“宋大哥,你就这么收人家钱不太合适吧?”
溥通挠挠头也帮腔道:“对呀,拿人家的手短。本来咱们是公务,这拿了他们的钱不就矮他们一头了吗?”
这趟差事毕竟是以胡森宝为首,而且他还有个“暗中观察”的任务,所以宋斌笑了笑,特意跟他解释道:“这你们二位就不懂了。咱们仨毕竟是穿着警服来的,扮戏要扮全套,这全民国的警察,哪有办差不拿钱的?听胡兄弟这意思,秘档司没这个规矩,那也不要紧,这钱你先收着,事后咱们还给人家就是了。可要是现在不收,反倒会惹人怀疑。”
听他这么解释,胡森宝点了点头,算是接受这个解释。
宋斌掂了掂手里的钱,扔给胡森宝:“这包里起码有十个大头。这位朱小姐派头儿大,手笔也不小,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
溥通一屁股坐到火塘边,把烤着的白吉馍翻了个面儿,对宋斌说道:“她叫朱汉筠,那说起来没准跟我家还能攀上点关系。”
宋斌坐到他身边,端起碗往嘴里扒拉拨鱼儿:“这么巧?听个名字就知道和你家有关系?那你给说说。”
溥通拿起白吉馍,递了一个给胡森宝,又拿起一个放自己嘴里咔嚓一咬:“前清那会儿,我们家老爷子跟一位邮传部的侍郎相交莫逆。那位世伯就姓朱,他们家有意思,姑娘的闺名里都有个筠字,中间那个字还用的都是三点水。后来我们家败了,就没再走动过,算起来有十七八年了吧。后来我看报纸,知道那位世伯还做过袁大总统的农商部参事,等洪宪皇帝完蛋之后,去了天津搞实业。那小丫鬟刚才不是露了天津卫的口音么,所以没准真是那家人。”
宋斌笑道:“那去攀个交情嘛。咱们三爷一表人才英俊潇洒,那小丫鬟看见你就脸红,早在传证件的时候就多看了好几眼,我看八成是对你有意思了。你们两家祖上又是世交,这可是大小姐贴身的丫头,要是能娶过来,光彩礼以后也算有饭辙了。”
溥通把眼一翻,十二分的不乐意:“我说斌子,玩笑不带你这么开的。三爷我待不待见吃这口软饭,咱们是兄弟随你怎么说。可事关女孩子的清誉,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外人听见,不合适!”最后这仨字儿,溥通咬金断玉说的嘎嘣脆。
他这么一说,宋斌也自觉失言,向溥通拱了拱手,诚意十足:“三爷,溥三哥!我错了,您原谅我这一遭,下回不敢了。”
溥通摆摆手,咔哧咔哧地啃馍吃面鱼儿,没再说话。
胡森宝见气氛尴尬,岔开话题道:“现在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吃完了出去营地里转转?”
宋斌点头道:“也好……”话没说完,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是要防山贼,结果咱们倒是得先踩一通盘子。”
左右闲着无事,吃过饭,三人就出了蒙古包,在营地里转悠。
再说小丫鬟,送过钱回到朱小姐的蒙古包,刚进门就听见小姐问:“兰香,送过去了么?他们怎么说?”
兰香一抿嘴,先去查看房间正当中煤球炉子里的火势,又给坐在桌边的朱小姐续上茶:“说啦,一开始姑……”她这儿刚冒出一个“姑”字,小姐那边的气场一下子冷了下来,兰香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捂住嘴改口道,“……溥探长都没伸手接那钱,最后还是宋科长接下来的,说这趟差事必然用心给咱们办好。”
朱小姐狠狠瞪着兰香,看丫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半晌才叹了口气:“怎么就在这里遇到了呢?不过跟娘说的似乎不太一样,当上警察了,头上也没留着辫子……”
看小姐话头软下来,兰香打开桌上一盏小香炉的盖子往里又添了几块香:“我说句话,小姐你别不爱听。要按老话儿讲啊,这叫缘分。老爷当初找人打听过溥家三少爷的下落,听回报的人说,他家里败落之后,先是卖掉房子还老爷子的赌债,后来跟南城找了间破屋子苦熬,也拉过几天洋车,要么就去给人当力巴儿混口饭吃。那个啥侦探不是还给捏回来张照片吗?看那里面破衣烂衫的叫人心疼……”
兰香叉着腰,四下打量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又去给小姐铺床,嘴里也没停着:“……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把那条丑了吧唧的辫子剪掉,再换件体面衣裳,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多了,瞧那身板儿,多利落,要不是那证件里写着全名,谁能认得出来呢?”
朱小姐一对好看的眉毛皱得紧紧的:“这话我不爱听,他利落漂亮关我什么事?过两天这档子事过去,他是他,我是我。”
书中暗表,当年溥通的爹和朱参事关系不错,两家定过娃娃亲。后来溥家败落,朱家青云直上,溥老爷子要脸,就再没提起过这个茬,所以溥通完全不知道有这一码事。
可朱参事没忘,那人性子又极顽固,讲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家里头放过话,就算是溥通沿街要饭,只要不是亲自上门退婚,朱汉筠就是溥家的媳妇。可溥通把房子一卖,踪迹全无,想结亲也没处结去。
那之后,朱参事不止一次派人去北平找过,可后来回报的消息,全都让心疼闺女的太太给偷偷拦下来了,溥通这几年的近况,全家就瞒着老头儿一个人。可老头儿不是倔么,咬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门亲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朱小姐跟家里待着烦。正巧安特生是国民政府农商部矿政司的顾问,和朱参事有交情,在朱小姐出国留学的事请上还出过力气。这次来中国,路过天津去朱府拜访,朱小姐借机软磨硬泡再加上太太吹枕头风,最后听说考古队里一半都是女学生,老爷子这才点头,让她来考古队当了个翻译,顺便散散心。
看小姐皱眉不高兴,兰香就劝:“小姐你也别怪老爷,其实怹老人家也就是在这门亲事上轴,其他地方还是挺疼你的,说由着你的性子来那都不夸张,哪怕是出洋留学也同意你去,这回要出来散心,最后不也同意了吗。就冲这两条,天津卫大宅门里的小姐们,哪个能比得上?”
“可这事儿就是过不去了啊!”朱小姐叹了一口气,纤纤玉手托着下巴,盯着桌上香炉里的袅袅青烟发起呆来。
她留过洋,受过新思想的熏陶,对于这种包办婚姻可以说深恶痛绝,家里那个倔老头要真是一般的封建家长,惹急了朱大小姐,离家出走也不是不可能。可谁想得到,一样米养百样人,在婚姻问题上寸步不让的朱参事,偏偏在其他地方堪称模范家长、开明绅士。也不知道老头儿年轻时遭遇过什么,才会搞到如今这个局面……
主仆俩在房里发愁,突然听到蒙古包外闹哄哄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这营地面积不小,还有自备的发电机,不仅几座蒙古包里堂皇明亮,连外面都竖立着简易的灯杆。虽说是大冬天,可巧这两天不太冷。太阳落山之后,风轻云净,队员们端着马口铁的饭盒,在营地厨房打了晚饭,三三两两在营地中碰头进餐。他们已经知道宋斌等人是北平警察局派来防范山贼、保护营地的警察,态度很是友善。有几个眼熟的还招呼他们一起再吃点,宋斌谢过好意之后也不离开,竖着耳朵听营地里的人闲聊,同时在心里认真记忆宿舍、仓库、厨房、办公、厕所都在什么地方。
这是他师父教的,新到一个地方要把周围情况摸清楚,无论接下来做什么都会比别人方便。
转了一圈,眼看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打算回去,却见马里士正拉着几个人训话。那仨人在马里士面前站得腆胸叠肚,笔管条直,看着倒挺精神,可惜尺寸短了点儿。马里士本来就高,他们仨却比一般人矮,站在马里士面前只到他胸口。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一头狗熊在训三只耗子。
宋斌拿下巴朝那边一努,道:“这应该就是马里士说的保安队了,怎么点头哈腰的看着像是日本人?”
溥通和胡森宝还未接话,忽然听见前面空场上有音乐声传来,打眼看去,只见一个金黄头发的洋鬼子,靠在空场的木头箱子上,斜抱着个怪模怪样的琵琶,对着一座蒙古包的正门,叮叮嘡嘡地弹得正欢,几个音节之后,这位还开口唱了起来:
“you make me come out of my shell
you give me strength where was only fear
……”
通过刚才的闲聊,宋斌大致记得营地里各处方位,跟身边的另外两人说道:“是朱小姐住的蒙古包,这洋鬼子唱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无非是情歌之类,”胡森宝撇撇嘴,“西洋人感情外向,有所好自有所求,不受礼法所拘,也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好了说这叫有上古之风。对了,他们管这叫自由恋爱。”
“嘿,那不跟猫叫春差不多了么?”溥通看不过去,幸亏他也知道这是文化差异,不好强行制止,便扭头对胡森宝说道,“他要是跟自己国里来这套也就罢了,这可是在中国,咱们不能放着他跟这儿闹猫,我看你来的时候,行李中还带了把小提琴对吧。哎,要不拿出来拉一段,把他这风头给压下去。”
胡森宝一愣,随即苦笑:“啊……我那个可不能轻易拿出来。”
“啥,还是宝贝呢?出匣就得见血怎么着?”溥通诧异道,“拉得不好也不怕,压过他这个音儿去就行……”
刚说了半句就被胡森宝打断:“三哥你怎么知道要见血?”
“我说,真有那么难听吗?耳朵都能见血!?”
宋斌忍着笑来劝,可溥三爷那是个人来疯的脾气,越劝还越上头,最后撸胳膊挽袖子还打算上去动手,宋斌只得跟他说:“那你也该先去问问朱小姐乐不乐意好吧?万一是人家郎有情妾有意,你这不是无端做了坏人么?”
“喔,这话对。”溥通点点头,放下袖子整整衣服往蒙古包走过去,经过那洋人身边的时候还狠狠瞪了人家一眼,把那洋人看得一愣,嘴里的歌都跑了几个音。
再说朱小姐,外面一开闹,兰香就扒着门缝往外头瞧:“小姐,还是那个汤姆,上次你不是跟他说过别来了吗?怎么还来,难道洋人里也有好女怕缠郎的说法?”
朱小姐柳眉倒竖刚想训斥丫鬟,只听兰香压低声音喊道:“小姐,三少爷来了!看样子是想去找汤姆的麻烦!”语气中带着生怕事情搞不大的兴奋。
“啧,真麻烦。”朱小姐想,那溥通幼儿失学,是个在胡同里长大的粗人。万一把汤姆打一顿,回头他办完差事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在考古队里可就尴尬了。
“哎哎,三少爷过来了……来咱们这儿了!”
咚咚咚,只听有人敲门,唬得兰香跳兔儿似的躲到门边。
“朱小姐,请问,外面这人有打扰到你吗?需不需要我打发走他?”
咦?没想到,他倒是个守礼的人。
朱小姐招手把兰香唤到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小丫鬟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用眼神跟自家小姐再三确认过后,才蹭到门边,还是细声细气的腔调:“那个……三少爷……我们小姐说,不劳您费心,随他去吧。”
“那好。”门外就回了这么一声,语调平平淡淡,也没听出有什么不愿意来。
等兰香再从门缝里往外看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就剩下那个叫汤姆的洋鬼子弹着吉他唱得正欢。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在庆幸溥通没有搞事之余,不知道从心里的哪个犄角旮旯中,反而冒出几分失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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