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熊英：卷丹百合与紫薇之美，令我羞愧

1.

「十二月令」

明月樱园现有400多种植物，寄托了我半生的乐趣和故事。趁立春时节，拟个提纲。

一月

蜡梅花元旦开，见到此花就涌起悲欣交集的心情，从我19岁至今。

山茶花四种二十余株次第盛开，是腊月里难得的腴红肥绿。

以下三种香草冬季也油绿可饮食：香蜂草、迷迭香、薄荷。

二月

绿萼梅树三株开放，清雅可喜，宜赠友人“聊赠一枝春”。

报春和角堇初开，角堇可摆盘，做甜品。

清明草学名鼠麴草，在园中竹林里幼嫰萌发。婆婆曾教我煎清明草腊肉馍馍，也可以蒸青团，黄花粿。我上学时写过记念爷爷的作文：“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有三株刺龙苞，号称“山野菜之王”。

茴香，可包饺子、拌嫩胡豆。自种的茴香和芫荽姿态高挑幽雅，宜插瓶放在厨房，保鲜久，边赏边掐来吃。

三月

樱花百余株轰然开放，吉野樱、八重樱、垂枝樱……与喷雪花搭配开放，让樱园名符其实。

紫藤有白色和紫色，玉兰花也有白色和紫色。海棠花四大树，壮观夭娆。

樱桃、杏、蜜桃、郁金香……依次开放。

以下皆可食：紫藤、玉兰、清明草、蒲公英、椿芽、雷竹笋、藿香、新茶。紫藤花酒酿丸子，色香味俱全。

那株巨大的紫藤，10年前种在荷塘樱园，不会忘先后同事们，为它搬迁、搭架、修剪、釆摘、烹食，以及写诗。

四月

500平方米天台欧洲月季怒放，100平方米蔷薇花墙宜拍照。大马士革玫瑰，洋甘菊、柑橘花，大滨菊、毛地黄、大花飞燕，无数其他草花……让人目眩神迷。

我特意请同事挖了很多蒲公英和紫花地丁种在园中，野花变成家花。

五月

栀子花和木槿开始开放，墙外接骨草白花成片，园里无尽夏蓝色粉色绣球盛开上千朵，水生鸢尾花五色。常见一至九座雪山，甚至黄昏还能见。

六月

丛丛百合在草坪玉立，绣球有纯白的夏日美人和落跑新娘，彩色无尽夏继续开。

百子莲、六种鼠尾草、蓝雪花。

木槿花俗称猪油花、鸡油花，园中有数十株，有白色、紫红色，从6月开至10月，拖面糊煎，煮豆腐汤。

栀子花花期近半年，有一株冠幅四米，为妹妹种的。村里多野生单瓣栀子花，我曾用来酿桃子酒。

七月

石灰灯绣球与门牌灯箱辉映。

金茶花两株，被称为茶花界的大熊猫。

可食用：荷花、金银花、黄花。

八月

可食用：姜花、荷花、金银花、茉莉花、鼠尾草。

九月

满村开遍桂花，芬芳可食。月季花期足足10个月，春秋最盛。本月开始第二波盛花期。

十月

菊花蔓延铺天匝地，既灿烂又清贵。

我凝视园中龙胆花开，假装在高原，那是可以通往神灵的蓝色。

洋姜花强健高挺，洋洋洒洒，适合村舍花园，每株可挖洋姜10斤左右。

旱金莲又称沙拉之花，曾与两个女生在家里阳台，拍照同食。

十一月

村里开满野花千里光，千亩茶田中茶花无数，白瓣黄蕊，圆润芬芳。

园中各色菊花继续开，拐枣从高高树上熟透掉落，我泡了一缸酒。

十二月

园里柠檬桔子都熟了，请客人享用。

万寿菊开得蓬勃，深冬花园最亮的焰火。

我们收割菊花和香草，用来腌熏香肠腊肉，密密麻麻挂在阳光房，香气浓郁。

香草系列，我用作调料、食材、酿制花果酒的辅料，以及驱蚊虫，所以园中夏天蚊子也不多。园里种有罗勒、柠檬香蜂草、薄荷、牛至、百里香、万寿菊、大葱小葱、茴香、藿香、洋甘菊、香茅、琉璃苣、马鞭草、甜叶菊、紫苏、迷迭香、熏衣草、绵杉菊、香叶天竺葵、鼠尾草……还想种更多。

我确实是不种花会死的人，哪怕明天末日，今天还是要种花。

——熊英  2021·立春

▲只要不下雨，每天傍晚，熊英都会带着樱园的狗，到她最喜欢的一片松林散步。摄影/菲朵

2.

「初夏樱园」

2020年5月。

一位禅师在明月窑办茶会，茶会面向企业家，我也混迹其中。几十位企业家一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只有一位女性，白裙子，花边帽，双手拎手提袋，全程安静、专注地喝茶，走路，倾听大家讲话，那就是我和熊英的第一次见面。在那个场景里，她温和、轻柔，像一团棉花，一朵云，一只毛绒绒的兔子。

茶会结束，熊英邀请大家去她隔壁的家中小坐。她的家，就是明月樱园，和明月窑同在成都市蒲江县明月村。

五月，阳光灿烂，樱园像一座天空之城。那是一片通体白色的建筑群，后院供熊英自己居住，前院分三列，一列客房，只有6间，全在二楼；一列半户外的餐厅，顶篷覆满紫藤、金银花；一列厨房兼室内餐厅。连接这三列的，是横向的酒吧、茶室、书房。它们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鸡舍（里面散养着鸡鸭鹅兔子狗），一个圆月状的池塘，以及菜地，菜地里有烤面包的炉子，熏腊肉、香肠的熏房。建筑都只两层，第三层是纯粹的观景台。

初到樱园的客人，都会被两样东西击中：最先是无处不在的植物，几十株樱花、海棠、玉兰、紫藤、绣球……共计400多种；然后是连接所有房间的回廊，从这里走向那里，像走在天上。最后来到三楼，身边被数百种鲜花、香草包围，还没来得及“低头嗅蔷薇”，一抬头，一列雪山横在天际，那就是邛崃山脉。

熊英带我们认各种不常见的植物，樱园共400多种植物，300多种是可以食用的香草、花和瓜果蔬菜，她走到哪里，都会随手摘片叶子或花瓣让我们闻一闻，尝一尝。和花草交流时，熊英像精灵，或者通灵的巫婆，完全不似茶会上那个人。那片对我们来说一团黑暗的植物世界，在她眼里闪着金光。

衔接前后院的，是一间工坊。熊英做酒店，开餐厅，种花，但她最重要的身份，是酿酒师。用明月村的松树芽、耙耙柑、猕猴桃，用樱园的各种香草，一起酿制桔子酒、茴香猕猴桃酒、松芽酒等等。她和我们详细解释每款酒如何被构思出来，如何做，如何调配，几乎像炼丹师了。

那之前，我早已认识她的妹妹，熊燕，在成都市中心经营着另一家樱园，“屋顶上的樱园”，那是一个综合空间，兼有餐厅、花园、书店的功能，是成都的文化客厅。熊燕是我们熟悉的文化人的样子，干练、博学、游历广泛、喜好明显，而熊英，长着一张和熊燕很像的脸，却演绎着完全不同的气质，她像来自森林，未受尘世污染，懂得大自然的密码，能通所有非人类的语言。

工坊后，是熊英自己住的地方。三层楼，却有五六种标高，各个空间迷宫一样串联着。明月樱园是艺术家何多苓设计的房子，为了依照原有的坡地地形，而舍弃了建造上的便利。当他闭关两个月，埋头绘制手稿时，“想像的是穿着白色长裙的熊英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在后院，熊英不仅可以在屋顶走来走去，还需要在不同造型的楼梯上爬上爬下。

熊英家中，到处都是书，到处都是画，到处都是植物。她的家人为我们临时做饭，熊英挎上竹篮，拿起剪刀，去楼下菜地里摘蔬菜新鲜，来来回回为大家服务。终于坐定下来吃饭，熊英也不吃，只坐在门口抽烟（以便烟味散到门外），并强烈建议大家尝尝她的酒。盛情难却，大家喝了她最得意的一款松酒，“烈松”。一小瓶，30毫升，63度。喝进去，不似液体，而是一团气，一团雾，一下子化开来，不见了。

▲樱园有400多种植物，但几十树樱花，使“樱园”之名名副其实。摄影/熊英

3.

「明月村，理想村」

从成都出去，道路四通八达，我们却反反复复走在“成-温-邛”这条路上。出温江，入崇州，藏青色的邛崃山脉便一直在天际线处。随着道路的起起落落，天际线也跟着闪现、隐没。那是一种在高平原上行路的感觉，比如在西藏，当你从北往南（代替“成-温-邛”这条路上的由东往西）行进，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总有一条山脉横在天际，前后方向的道路偶有起伏，左右两边则空空荡荡。

就这样一点点往西接近，至明月村，来到刚刚好的位置。村子已在浅山地带，内部地貌也是缓丘。从这里看向天际线，是一段舒缓的平视，不是在逼仄的山脚仰望，不是隔着一大块平原的远眺，是同在山里，但因为恰到好处的距离，可以不紧不慢越过低山、中山，最后停靠在高山和极高山上的端详。

明月樱园2016年开始建造，那一年，我们刚从北京回成都，第一站就来了明月村。在北京时，已久仰这里大名：全国第一张村报、第一本村民杂志；诗人、作家、建筑师、设计师、陶艺师等几十位新村民入驻……那时，“乡村振兴”“文旅”一类词还没出现。

带着对川西平原既有的印象来到明月村，发现明月村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典型的川西平原，底色是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沃野上阡陌纵横，树很少，油菜、小麦、水稻，轮番耕种。星星点点镶嵌在沃野之上的，是一团团大小不等的林盘，林盘外围是浓荫蔽日的竹林、麻柳，围篱一样遮掩着林盘内的农舍。

但明月村，先是平原消失了，代替以波浪状起伏的缓丘。然后是水田消失了，代替以茶田、柑橘林、猕猴桃林所在的旱地。接着，川西林盘内那种光线幽微、房屋密集的景观消失了，在明月村，角角落落都是疏朗、明亮的。以及，川西林盘内部完整，但一走出林盘，四面八方都是道路，林盘的底色是一张发达的交通网络图，而明月村，像道路尽头的最终目的地。更整体的印象是，这里太干净——见不到垃圾；太雅致——每棵树都好看，每片菜园都被打理得洁净优美；人们太爱美——走进明月窑，走进“远远的阳光房”（染坊），走进很多地方，序曲总是一条曲径通幽的石径，石径两边，遍植绣球、蔷薇，或者木芙蓉。

常自诩对走过的路过目不忘的我们，那一次在明月村迷路了。明月村的路，最外围是一条长约十公里、白色飘带一样起伏的环形村道，近似圆形；散居在圆内的村子，各有一条小路连接环形村道，有的村子浅，有的村子深，有时沥青路消失了，换碎石路，碎石路消失了，换土路，土路尽头是柑橘林或茶田，穿过它们，才是白云深处的人家；两条并行的小河，明月渠、凉山渠，东北-西南方向斜穿过圆形内部的村子，并在两端与村道相交；明月渠和凉山渠的中段，另有一条茶林小道连接。所有道路的尺度都刚刚好，环形村道上可以走车，但如果两辆车相向而行，还得额外找处空地让行；村子内部的小路，可以走三轮车方便运输；明月渠宽约一米，凉山渠宽约两米，两边细细修复的土石路，刚好够两人并肩散步；而茶林小道，适合一人独自漫游。

以上是平面图里的明月村，如果任选一个点，看明月村的剖面图，从下往上，这幅图是这样的：最底层是村子、野生花草、菜地、果园、茶田，密布在角角落落；中间是合欢、麻柳、香樟、桂花、竹林、银杏、枫香树、芭蕉林，伞一样在这里那里撑开；最上层只有一种景观：马尾松，马尾松平均高二三十米，大概在15米以下都不长枝叶，只是一根独立的、瘦长的树干，树冠要在最顶端处才散开来。明月村以明月窑而得名，明月窑在明清时盛极一时，马尾松是烧窑的上等材料，最初，这里或许是一片如森林般幽暗的马尾松林，历代砍伐后，现在的马尾松呈花斑状分布，很多角落只有一株马尾松亭亭玉立着。

想象一下，整个明月村，底部是穹庐状的小山坡，一个连着一个，山坡上到处是茂密的植被，最顶层的马尾松，因为中下部不长枝叶，而不独占阳光，阳光可以遍洒各处，这就是它疏朗、明亮的原因罢。我一度认为，竹林是成都平原最具文学性的植物，看到马尾松后，尤其是这片马尾松林里常有浓雾，奶白色或蓝色，我想我偏颇了。

假如从空中俯瞰，明月村的肌理非常清晰，但因为面积的广袤，地形的起伏，设计者的用心，这些肌理非常隐蔽，不易察觉。我也是后来一次次回到明月村，才慢慢理清的。而当时，我们东游西荡，彻底迷路了。迷路的原因，一大半是因为，每条道路似乎都通往一处桃花源，道路连着道路，我们一条条追随着，最终，沉醉不知归路。

这里是成都与雅安交界处，川西平原已行进尾声，浩浩荡荡的横断山脉即将从邛崃山升起，明月村是平原迈向高原的过渡地带，从这里望向西北、正西、西南方向，全是山。熊英数过，至少有9重山峦，有的锯齿状，有的平铺状，最远处是经年不化的雪山。当你埋头种地、采茶、走路累了时，或者只是推开门准备走向院子里时，一抬头，远山上总有一段山脊接住你的视线。

▲松林下采茶的村民，麻柳树边一张休憩的长凳，两岸遍植合欢、蔷薇和果树的水渠，这就是明月村。而它“波浪状缓丘”的地形，被最后一张照片精准演绎。第1、2、3图/黄菊  第4图/熊英  第5图/菲朵

4.

「冬日樱园」

2021年立春。

看到熊英发在朋友圈里那段“十二月令”，立即受到召引，和几位朋友一起出发了。彼时冬季，客人少，樱园推出1000元5间房的超值优惠活动，我们到时，房间竟然不够，我因此得以住在她的书房里。

书房小，一张1.2米宽的床，挤在满目的书墙中。床是粉色的，粉色的床单、被套、枕头，粉色的洗手间里，有粉色的马桶垫。书墙上的书，几乎涉及所有领域，历史、文学、哲学、设计、美学、酒的酿造、植物的养植……书房下的客厅里，挂着几十顶帽子，她全年穿裙子，全年戴帽子。那个像精灵，像巫婆，又像炼丹师的熊英，退回到书房和卧室里，是个粉嘟嘟的爱美的女生。

马上过年，熊英要回四川遂宁老家陪父母，我们像真正的客人一样，留下来感受樱园。

那次我们做了两趟旅行。一趟是，不走村道、绿道，跟着同行的孩子乱走，只走算不上路的田埂。我们像一群漫游的诗人，东游西荡，没有目的地，看见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就停下来研究，然后继续前进。冬天，是明月村产耙耙柑和丑柑的季节，到处都是柑橘林里的香甜味。河水清浅，石床裸露，孩子们爬上去，每人坐一个大石头，像竹林七贤。到处都有人在烧荒草，烟雾和远处的雾霭混同。孩子们爬坡上坎，不知疲倦，那天，几个3-6岁的孩子，足足走了20公里。另一趟是，出樱园，过樱园的白色院墙，下茶田，至明月渠。明月渠两边遍植蔷薇、月季、迎春、桃、杏、李、枇杷，花和果树边，是怡人的步道。穿过明月渠，是一个个茶田、竹林和松林交织的小山坡，地图上标注为“茶竹游步道”，步道仅容一人通行，起起伏伏，像冲浪。松林下有长凳，竹林边有长椅，供大家中途歇息。孩子们在这片茶田里奔跑，追逐，捡松果，笑声如松涛。

那片茶田和松林，正对着熊英住处。每天晨昏，或者夜里醒来，她驻足露台上，往西北看是群山，往东南看，是这片松林。松林里，有一棵被她命名为“你好”的马尾松，“远处有很多很多马尾松，最美那株是我朋友，我称他为‘你好’。‘你好’周围是松林、竹林和茶田，他单独长在坡地上，有三十多米高，清清爽爽的，阴雨天浅灰，晴天翠绿。无论我在书房、卧室、厨房、露台，‘你好’永远在我正对面，端瑞正正在那里……”

熊英一直梦想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践行她“身土不二”的理念，不二即合一，身体与土地紧密联系，食在当地，食在当季，“我知道嘴里的玉米怎样长大的，这只鸭蛋的妈妈是谁，土鸡从小喝的什么水，我知道每一道美味的来历，并以己度人。”当她2015年来到明月村时，一眼认定。做完那两趟“旅行”，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会一眼认定这里。

但樱园不像任何一家民宿。10亩地，只有6间客房，为了每间客房都有最好的位置，房间全在二楼——一楼闲置着，三楼是360度的观景台。6间房，分别取名：朱砂桂、上玄月、樱花、金星、海棠、楠竹，都是园子里常见的景观，一半在天上，一半在地上。当你住下来，可以在偌大的园子里，在空中的回廊里，疏朗地吃饭，疏朗地散步，身边总有花枝斜伸过来，不时见到兔子在草坡上啃草，鸡鸭鹅在后院里叫，鱼儿跃出水面。身边出入的员工，全来自附近村子，他们热忱，而不过度服务。餐桌上的饭菜，也都来自周边，樱园的花草做的饮料，明月村的竹笋、时令野菜及水果，雅安、甘孜、阿坝山里的粮食猪、牦牛肉……这里谈不上奢华，甚至看不出“设计”（事实上，从建筑，到随处可见的绘画，樱园处处是名家名作，而熊英自己，也是大家闺秀），一切都平平常常，使人安心。

▲樱园与远山。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组合。摄影/熊英

5.

「松尾芭蕉」

樱园回来，重读熊英朋友圈里的文字——她不用电脑，大半文字都在这里了。那些写植物，写远山，写食物，写家禽的文字，像松尾芭蕉的俳句。但松尾芭蕉清冷，而她，看到花园里浇牛粪，就有自己吃大餐的满足感；如果家里营养土只剩半袋，就有香烟只剩半条的断粮恐慌……她因为深爱而热烈，有长情，有深情。

樱花树下种蚕豆

明月池里养鲫鱼

吉野樱有什么好看？

单瓣、粉白

大岛樱有什么好看？

单瓣、雪白

樱落入池塘

豆腐烧鲤鱼好吃

紫藤微雨

蒸肉排队

包子出笼

垂枝樱教我

做个美人

正在浇水

天光突然大亮

谢谢！

头上白月亮，对面白樱花

矢车菊：梦幻魔法

珀菊：白色新娘

波斯菊：白雪球，玫瑰波波，纸杯蛋糕

向日葵：红树蓠、白光、白夜

香豌豆：莫莉、艾瑞弘、蓝丝绒、纪念意义的航班……

念花儿的名字像读诗一样

种植和写诗一样

天空这两朵云

好像

地上这两条狗

云是天养的

狗是我养的

小路上有草

草丛起伏

有一条青蛇

我默默说

不要怕

我们都不要怕

你只是路过

我只是来看花

二月十五

月下饮酒

地里讨茶

杏花和蛙鸣

好像是不同季节

剪花时

看到云瀑和山峦

淡远

回村何事？

花儿狗儿人儿

耕地守家

▲熊英像仙女，但这仙女种花，制酒，做腊肉，不怕蟑螂，不怕蛇，不怕走路时撞见坟墓。她身边环绕着鸡、鸭、鹅、兔子、狗，比起来，它们更像神仙。照片提供/熊英

6.

「心若皎洁，明月长存」

2022年5月。

熊英发出了“转让明月樱园，和寻找合作伙伴”的公告，很震惊，也很惋惜，如果樱园没有了熊英，还是樱园吗？决定回去看看她。

住在二楼名为“朱砂桂”的房间，平视出去，远山无限碧层层，身心安宁。去熊英家，请她详细介绍一样样植物，想着可以列份清单，如果转让，这份清单就像文物目录，可以留存，也供念想。但她只说完眼前几盆就放弃了，线索太多，光是后院就有200多种，草本的、木本的、野生的、野生变家养的，蔬菜，果树……每棵植物后都牵连着不同人，不同往事，没法理清。

傍晚来临，晚霞满天，她约我一起去遛狗。狗有两只：大明、四宝，大明是流浪狗，四宝是客人送的。每日遛狗的线路基本固定：出园子，走院墙外的小道去明月渠，过桥，上松树林和茶田，进入地图上的“茶竹游步道”，和我们那年的线路一样。

一路都是可以吃的野果、野菜，熊英随时摘下来给我吃。村民们正在采春茶，熊英和每个人打招呼，她很多次写到采茶人，我最爱这一段，“他们一律埋头弓腰，手不停，嘴不闲，大声聊天，都是女声。她们在茶垄间移动或停驻，像电线上参差往返的燕子，红色、粉色的电瓶车歇在小路边。”她家后院也有7垄茶，熊英和同事、家人一起采制，做了一款取名“明月松绿”的绿茶，明月村的绿茶，长在松林下，松花粉再散落到茶叶上。顾名思义，也名副其实。

遛狗线路的终点，是那棵她称作“你好”的马尾松，大明和四宝熟悉线路，先跑了过去，熊英接着走过去，抱着树，回望樱园的白房子。“土地生长万物，和田野同在就安心，更安心的是，抬头能看到白房子，那里是家。”从“你好”望过去，刚刚好，只看见樱园。“你好”和樱园，独属于彼此。

▲“你好”，你好！马尾松为什么要辛苦长那么高才开枝散叶呢？它在中下端并没有竞争压力，不需要为了获取阳光或生长空间而极力往顶端走，真是固执地努力，或许就是单纯为了美！照片提供/熊英

熊英家人为我们做了晚饭，菜多半摘自楼下菜地，最远来自明月村所在的甘溪镇，真正的“身土不二”。我们坐露台上，面朝松树林，家人喝啤酒，熊英喝高度酒。暮色降临，蛙声渐响，我们吃一会儿饭，听一会儿蛙声，一直到凌晨。

发出樱园转让的公告后，每天都有人来樱园“考察”，熊英耐心陪着每个人，回答每个问题。张老师和熊燕都并不支持她发公告，因为深知，给樱园找合作伙伴比找对象还难，不如定向找，但熊英乐观，不放弃每种可能性。那晚我们聊到很晚，我清醒着，她微醺，有几次，她把我聊哭了，而她不知道。樱园从建设起，到现在7年，“熊燕来了不到十次，儿子只来过两次，还没过夜，张老师（熊英男朋友）也是委曲求全住在乡下……这些都是我的能力到此为止了，包括现在要转让，就是我搞不了了。我发出这样的信息，并不影响我对自己的判断，对之前和以后的我，都不影响。我知道我的能力所限，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很自然发生的，不丢人。只是我会挂念我的员工，希望他们有更好的前途。”她深爱着园子里所有植物，深爱着妹妹、儿子，所有亲友、员工，她是那种爱一切而不自知的人。第一次在茶会上看见她，她眼里没有任何评判，世间稀有！她美而自觉不好看，丰富而自觉空洞，勤奋而自称懒散，人见人爱。但因为这些深情，这些常常得不到回应的深情，她有时沮丧，自我否定，压抑自己。

在乡下，以一份事业来养一份自己中意的生活，这并不容易，除去经济压力，经营上的不易，还有孤独，“清凉天地，花开无主，周一至周四的夜晚真是寂寞”“今晚观影会，加我两个人”……朱砂桂正对着客房区域的楼梯口，那里有面书架，书架旁写着熊英的诗：

现在的心愿

活在乡下，啥也不干

雨天读书即忘

嘴里只留雨的甘甜

只为花草弯腰

喂养无主的羞怯的瘦狗

躲在门后听它咀嚼

每天照镜子

为不像过去而庆幸

床头要放最美的红稚莲

祈愿明月村

以松针和竹叶淹没我

以金星和上弦月回忆我

以桂花和海棠的泥土埋葬我

我曾无数次站在这里读这首诗，此刻再读，五味杂陈，这首诗像她的墓志铭。

行李&熊英

行李：有很长时间没有特别想采访的人了，但见到你第一眼就很喜欢，虽然那时对你一无所知。

熊英：好嘛，我们慢慢聊。但你会不会冷？我是大烟鬼，可是很讨厌烟味，所以抽烟时会开窗，又担心你冷，担心抽烟影响到你，不要勉强，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特别不希望勉强别人，也不希望别人勉强我。

行李：之前被勉强过吗？

熊英：当然，从小被父母管得严，规矩特别多，前面的工作也是我不擅长、不愿意从事的，这样过了几十年，所以现在不想勉强自己。

行李：怎么开始转变的？不想勉强自己了。

熊英：天性吧，我天性就爱自由，散漫。我特别喜欢在外面，或者在天台上散步，就是不能关在房间里，一定要给房间开门开窗，不能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会觉得不能呼吸，必须要有天和地的气息进来，从小就这样。但父母对我要求特别严，小时候，我笑一下，我妈就会说，“男笑痴女笑怪”。也不爱给我穿新衣服，说女生穿了花衣服心思变复杂，影响学习，我大半都穿我妈小时候的衣服，所以在同学中也是一个另类，穿得土……总之，受各种约束。后来又阴差阳错地从事一些我特别不擅长的工作，比经济工作，银行工作，管理工作，都是特别违背我本性的。但我又特别有责任心，工作时，给自己九字箴言：说真话，做实事，负责任。不断约束自己，于是过着自己不情愿，但别人很羡慕的生活。

30岁以前都过得非常不快乐，唯一的快乐是在乡下。我爸出身自穷苦家庭，后来考大学出来，混得还不错，但家乡还有很多亲戚，他说要培养“劳动人民的感情”，不能忘本，所以寒暑假都把我送到乡下，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有新鲜的蔬菜、水果、肉，还有大自然，人们淳朴、厚道、热情，经常和他们去街上赶集、去河里游戏……我很长时间在这样的小地方长大，得到很多爱，我心里也有别人，因为这些原因，我对农村，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刻骨铭心！

到30岁时，我觉得一定要生活在乡下。当时我在政府工作，想辞职开农家乐，没有工作就没有生活来源，开农家乐可以在乡下，又可以养活自己。但家里人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会让他们在当地抬不起头，我就到了成都。

行李：父母对你影响这么深！

熊英：因为父母以前都很强势，现在他们七十多岁，非常温和，经常说小时候对我管得太严了，带第一个孩子，没有经验。因为环境，因为他们对我的那种教育，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不重要的人，什么事都做不好，达不到父母要求。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愿意和我结婚已经很好了，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后来发现很多好像很了不起的人也没什么， 30岁以后才建立自信，觉得靠自己过还是可以，不需要依赖家庭、体制或者单位。

行李：樱园是怎么开始的呢？

熊英：到成都后，先在机关国企工作，从公务员身份换到企业身份，然后再从企业辞职，在三圣乡开了第一家樱园，就是荷塘樱园。

行李：那是什么时候？

熊英：2010年，我40岁那年。那时离开父母已经有几年时间，儿子也大了，我当时是单身状态，儿子和父母都不需要我再承担什么责任，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所以40岁以前是责任生活，40岁以后是自己的生活，到现在12年，算是过上了之前觉得是梦想的生活。

行李：荷塘樱园具体在三圣乡哪里？三圣乡一带散落着很多艺术区、花市、生态湿地。

熊英：在“荷塘月色”生态湿地和蓝顶美术馆旁，蓝顶很多画家，我们那里基本成了画家们的食堂，也因此接触到很多艺术家，包括何多苓老师，他后来帮我设计明月樱园，就是那时的缘分。那家樱园开得很成功，虽然它就是农家乐。2019年，我把它转让了出去，为了明月樱园，把城里的房子也卖了，记得是5月27日卖的房子，那天下雨，心情不好，和买房子的人完成交接，还去花市买了睡莲、木绣球、美女樱、飘香藤。张老师说，你真是要花不要命！

行李：明月樱园经营起来还是累。

熊英：这里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我一个人经营，没有合伙人。项目投资了一千多万，我是没有积蓄的人，开荷塘樱园是把遂宁的房子卖了。也管不过来，我本来只是想住在乡下。现在我们的日常经营可以维持，能按时付息，但要还贷款就很难。

行李：如果不了解幕后，住客的角度，这里几乎是完美的。

熊英：我之前是做过项目计划书的，餐厅、住宿、酒吧、茶室那些都是配套的，我设想的主营业务是产品。在乡下就是靠天吃饭，如果天气好，或者节假日，一定是供不应求，但四川阴天多，大部分时候，客人很少。我的特长是酿酒，还有做各种食品研发、生产，比如香肠、腊肉、小食品。我可以做很多产品，和当地农产品发生连接，一方面贡献当地，融入当地，当个心安理得的村民，一方面也形成自己的特色产品，并且不局限于当地人流，可以在网上卖。但因为投资不足，团队没有形成，产品的量并没有做起来。之前在政府、银行或国企，操盘过上亿乃至十几亿的项目，觉得做一两千万的项目应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还是对自己能力估计不足，对现状估计不足，但基本的信心还是有的，我的产品好，项目本身也好，只需要找到合适的一两个人，大家一起合作。

行李：请坚持下去呀！樱园是成都周边我最喜欢的民宿，身边很多酒店从业者，他们外在的事业都是以牺牲生活为代价的，而你，是把生活过好的同时，跟大家分享一份你的生活而已。今天和我一起来的几个家庭，平日都很拘谨，一到这里就放松下来了，这并不容易的。

熊英：谢谢，这对我真是很大的鼓励。但我设了一个比较高的标准，觉得自己老是达不到，就会比较沮丧。每次看见朋友来吃饭、住宿，就会紧张，总觉得应该做得更好。

行李：我来这里好些次了，每次看到你，崇敬之时也很羞愧，感觉就没你不会做的事，而且做得那么轻盈。

熊英：我可能并不了解自己，经常觉得自己空洞和虚无，但那些最实在的事，比如种花、酿酒，让我觉得扎下了根。我们家，我父母、儿子、妹妹，包括张老师，没有一个人喜欢植物、喜欢农村，张老师特别怕泥土，我是看见泥土就特别高兴。小学的时候，有次春游，回来写作文，老师在班上念了某个同学写的，“路边有一丛野花，熊英像狗看见屎一样扑过去”，全班哄堂大笑，我就是有这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从小就这样。

行李：而且感觉你对植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身边一些画家，会把植物分成入画和不入画的，而植物专业领域的，会分成珍稀、名贵与否。

熊英：没有，什么都好，一切都好。

行李：经常看到你因为别人摘了花又扔了而惋惜，有时捡回来继续插，那种不浪费，像个贾宝玉，天天在外面怜香惜玉。

熊英：我经常在村子里捡花，明月村的马尾松林中，野生着很多栀子花，大株的高约两米，丛生，洁白的单瓣花，六片花瓣衬着娇黄的花蕊，清秀芬芳，非常干净，一点虫子和灰尘也没有。有天傍晚看到几朵野栀子被人扔到地上，踩坏了，感到好可惜。还有株野茉莉，也是清丽得很，我一边希望她被更多人看到，一边又希望她被人珍惜。还有一天，我洗了澡又爬下楼，想起有朵鸢尾还在柴垛上，白天不知道哪个讨厌的人扔了一个花苞，我拣起来放在柴垛上。如果当天晚上不插在水里，她会干枯，我会有报应，比如起疹子或划口子。

说起鸢尾，现在楼下水边正开着。有天早晨，我被4朵初开的鸢尾吓了一跳，像看到4个人，微风中失了神。鸢尾开在水中，翠绿叶片如竖直的窄剑，中间伸出四枝花茎，一米以上。花朵高立枝头，每朵手掌大，三片白色花瓣垂下来，像依次耷拉的狗舌头。中间六支管状内花被，分别是白色和紫色，白色平伸，紫色竖立。那种冷紫，夺目刺心，使我灵魂出窍。

行李：还经常蹲在一个地方数花朵。

熊英：无聊嘛，比如这盆无尽夏现在有40朵花，一株黄金庆典40个花蕾，甜蜜马车89个小花苞。有株九里香，一小簇10几朵，一小枝30几簇，共50多枝，这么一盆，就是开上万朵花！一楼那株栀子树，是为妹妹栽的，四米高，有两枝主干，七大分枝，每年的花量总计也有一万朵。琼瑶小说里，常有男主角数女主角睫毛，和我数花一样，无聊，无用，但有深情。

行李：最喜欢花开到什么状态？

熊英：花刚开放时，我经常形容这朵花刚好18岁，那时最好。等到快要谢时，差不多就是我这个时候，50岁。我特别喜欢杏花，像十四五岁，豆蔻年华，娇嫩，明媚，楚楚动人，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说“红杏出墙”，杏花不是那种成熟的、耀眼的妇人形象，杏花是我最喜欢的女生的样子，纯净，天真无邪，让人爱怜。杏花开时，我就围着花团团转。

但事实上，对养花的人来说，任何阶段都是好的。绿萼梅刚开花的时候很好，每次我都会送人，有天下雨，我忽然想去给邻居送绿萼梅，有的人不在，就放在门口水池边，他们也不知道是我送的。花谢后，叶子发出来，非常青翠，像翡翠一样，透过阳光时闪闪发光，那种新生的生命力！

▲下雨天，去给邻居家送绿萼梅， 邻居不在，就放门口，不留姓名，只留花。摄影/熊英

行李：你还捡各种流浪动物，每次看到你和它们在一起，写它们，也都是有深情在，看的人也温柔起来。

熊英：我们园子里有过鸡鸭鹅兔狗，池塘里还养鱼。兔子是买的，十六岁那年，我养过一只小白兔，每天抱它去树林吃草，多年后，有人告诉我，他因为那个场景爱上我。兔子最终会作盘中餐，然而它们样子乖，寿命五六年，具备做宠物的条件。看它们跳来跳去，互相舔毛、触碰鼻子，在园中自由吃逛，和客人们捉迷藏，喜欢当模特儿，不禁心生温柔。我经常背着背篼去给兔子扯草，小米荠、蒲公英、奶浆草、苦菜、艾蒿……兔子喜欢吃浆汁多的草，而我出去扯草主要是耍，想单独投身到田野里。

行李：你刚才带我去看鸡，你对她们的熟悉度，和它们的亲近度，超过了很多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熊英：所有鸡不怕我，我说，它们见到我，像见到一丛移动的奶浆草，飞快围拢来。现在鸡舍外全是风车茉莉和紫色客机（一种月季），喂鸡、赏花两不误。

行李：狗呢？

熊英：现在还有两只，大明和四宝。大明是村道边被抛弃的小土狗，2020年2月1日和小月一起捡回家的，后来小月丢了。大明是个憨狗，我们声音大一点，它就以为是自己犯错，回窝躲起来。以前的小月，现在的四宝，都是女生，大明很绅士，任由她们欺负。四宝娇纵，经常骑到大明脖子上，或者倒地撕咬。傍晚出去散步时，在田坎上划叉着小短腿，不准大明跑得比她快。

我们捡过很多狗，有一只叫大卫。同事在村里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当时满身虱子，奄奄一息，面目模糊，陈建（我们的海陆空司令，管全园种植、养殖）给它捉虱子，饲养它，鸡舍动物都不与它抢食。我给它狗粮，每天去看它，希望它健康长大，成为鸡舍的保卫者，后来也没了。

我们喂鸡鸭鹅，同时被动养了数百只麻雀及其他，常见鸟群轰然起降，阵仗大过正主，每月多耗很多粮食。

行李：多情的人！回来讲植物。对植物无法抑制的冲动，最初是因为什么生起的呢？

熊英：我最早关于植物的印象，是在我出生的（绵阳）三台。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一边临街，走进来，中间一个天井，四周住了十几户人。两三岁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株非常大的土月季，我经常蹲在下面，想，怎么开这么多花？！那个院子里还有胭脂花，也叫地雷花，吹得响，《红楼梦》里做胭脂，就是用这个。后来凡是我住的地方好像都是可以种花的，我妈是老师，都在学校里，学校里都有花园。

在我有了零用钱的时候，五毛钱、一块钱，不是买书就是买花儿，买小的盆花种。有一次在学校得了奖，有两块钱奖金，我拿去买了一盆花，回家被我妈大骂，说我乱花钱。自己挣钱以后，大部分钱都用来买花。像开春的时候一定要种兰草，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定要种菊花，是那种不可控制地要去种——越来越喜爱兰草、石斛，如果不种就觉得过不下去。

行李：经常看到你写，“昨天种下185株草花”，“今早埋下百合33球”……

熊英：是啊，控制不住，我对别的东西都可有可无，但对花特别有贪恋，看见院子里没有的就想买回来种下。对树的感觉要晚一点，小学四年级，老师让我教大家种梧桐，挖多大的坑，浇多少水，其实不懂，但我觉得要有营养，就让每个同学从家里拿一个鸡蛋来，和在水里浇树，又觉得梧桐树的叶子毛绒绒的，不好，就用水洗干净了……

行李：你都像养宠物一样。

熊英：我一直觉得万物有灵，我们都是平等的生物。张老师很讨厌我买这些，他不允许我把买的植物放到他车上，因为他觉得泥土很脏（笑）！

▲从熊英历年朋友圈里，摘选出明月樱园部分花草目录，分类不一定统一，或许还有错误，请各位纠正。这工作无用，无聊，但也是一份深情。在樱园时，陪熊英接待过来考察项目的人，每当对方问到樱园资产，熊英便支支吾吾不好意思。难道这份无用的花草目录，不是樱园的巨额资产么？我想象，熊英读到这一个个名字时，就像读书人念到一本本书单，一样的。

行李：你说19岁那年，见到蜡梅花开悲欣交集，是因为什么？

熊英：19岁那年，元旦，妈妈学校的蜡梅开得很美，很香，有个男生正追求我，我对他也有心动，但我曾经立誓，不到20岁绝对不谈恋爱——这是我父母的教育，不能早恋。在蜡梅花的香气中，悲欣交集（笑），因为元旦嘛，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行李：樱花呢？

熊英：其实我对樱花没有特别的感情，因为我叫熊英，有个女朋友一直叫我“樱”。文学作品里，图片里，樱花都是特别美的事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它，但她总这样叫我。后来自己修园子，取名字时，觉得“樱园”和我名字谐音。另外，所有事情都是因缘，希望大家因为美好的因缘而在樱园聚会，就多种了一些樱花（现在我们园里光是吉野樱就有60多株），以“樱园”的名字叫到了今天。

行李：现在爱樱花了吗？

熊英：我比较喜欢芦苇一类野草，樱花不是我最喜欢的，我会觉得它太凄美、太娇嫩，我确实为它心痛，但我对凡令人心痛、难受的东西，一般都绕着走。昨天有人问我，建造樱园时有哪些具体困难，我说修房子会毁三观，修这个樱园让我老了十岁，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细节。

行李：很震惊，你觉得自己不配“樱”！你对自己的美完全无意识吗？

熊英：从小我妈就说我的脸是大饼脸，说我的手是鸡爪子，说我的头发像稻草。我爸说，你们两姊妹都没有你妈长得好看。后来很多人说我长得好，我说哪里好！脸这么宽，个子不高，身材也一般，哪里长得好？！我的长相就是中人资质，可能气质还不错，看起来不俗气。桑格格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美人熊英》，我看了特别惭愧。我已经52岁了，年龄对我从来不是负担，外貌好像也没有给我的工作和生活造成障碍，在工作、恋爱、结婚上，没有因为我的外貌而拖后腿，被歧视，算还过得去吧。

行李：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和别人对你的认知，出入可以如此之大。

熊英：我一直觉得我是特别温和的人，但张老师，还有我那些同事，他们会叫我“熊哥”、“大侠”、“大爷”，很多人叫我“兄弟”。我妈是特别好强的女人，从小就教育我和妹妹，说男人做的事情女人都能做，我们这一点被教育得很好，不娇气。有天我在露台弄花，张老师在楼下嚷：熊老大，这里有只蜗牛，你要不要？我叫：不要！那个专门吃叶子，踩死它！他叹息：你真是个残忍的人。我笑：你念几声阿弥陀佛嘛。我的外表可能和内心冲突比较大，我经常说，我和妹妹互为表里，我的内心像我妹妹外表比较朴素的样子，我妹妹的内心很像我外表给人的印象，她才是真正脱俗的人。

▲樱园的花潮，四季更替，从不间断，这是沧海一粟。摄影/熊英

行李：做樱园之前，家里种花吗？

熊英：一定是种满花的。我才到成都时，就是一个小房子，没有阳台，也会在客厅里种满花，不种不行，这种欲望无法控制。但实际上我肯定不专业，植物太浩瀚了，需要研究的东西太多，我关注了非常多种花的人，还有对植物有研究的，在他们面前，我完全是门外汉，我只是喜欢花而已。

行李：那些专业的人，不是谁都有你这么好条件，可以在家里种出几百种花的。樱园于你，就点像荒石园于法布尔。

熊英：为什么一定要在乡下，一半以上原因是为了种花，有土才有一切。但我的喜好里，最爱是睡觉，第二才是种花，第三是文字，不管读还是写。睡懒觉这样的事也是天生的，以前上班、上学要按时起床，都非常痛苦，我天生就是那样，贪睡，生活习惯特别差，从18岁起，常常有人会问我怎么保养，我都说：抽烟、喝酒、熬夜。

行李：身体从来没出现过什么状况？

熊英：从来没有，身体特别好，差不多有十年没有感冒过，而且冬天穿得很少，不怕冷，很多朋友叫我“火娃”。

行李：因为你劳动，那么多花草，总要打理的。

熊英：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特别特别懒的人，种花不是劳动，是享受，而且体力劳动也不多，大量的拔草、施肥、剪枝，都是同事们在做，我只是技术指导，但小的花盆都是我自己在弄。

行李：也不做饭？

熊英：这两年张老师和我在一起，就很少做饭，但和父母、妹妹在一起，肯定是我做饭。

行李：肯定是爱吃的人，你写植物时，那些植物在你笔下也像食物。

熊英：樱园的400多种植物，有300多种是可以食用的，主要是香草，用作调料、花果酒辅料以及驱虫醒脑，香茶菜还可以治蛇毒，以用为美才是大美。

行李：而你写食物，又像写诗，比如，脆臊如赵飞燕，牛肉笋酱如杨玉环。

熊英：我们提倡“身土不二”，做了各种和当地有关的产品。明月村产雷竹笋，每年惊蛰时节，春雷炸开嫩笋，竹笋不苦不涩。村子里一共8000亩雷竹林，我们院子也有很多，一直在研发相关的菜，后来陆续做了春笋烧大肉、香笋猪肉脆臊和牛肉鲜笋佐餐酱，后两样拌在面条或白米饭里，有诱人的干香，“脆臊如赵飞燕，牛肉笋酱如杨玉环”，随手就想到了。

行李：还有写猪头的，“像可以吃的嫦娥一样”。

熊英：是啊，猪头大耳慈眉善目，像猪八戒一样上镜，味道迷人，像可以吃的嫦娥。猪脸弹性十足，反复按摩使它入味让我享受，用老柏木和新鲜柑枝熏烤让我兴奋。如果猪能发表看法，我就是大魔鬼。然而，怎么办？肉不能不吃，我与猪只能各安其命。好吃的人都懂腊猪头的美妙：猪耳脆、猪唇糯、猪脸既脆且糯，肥瘦镶嵌均匀，肥处晶莹透亮，瘦处殷红耐嚼，腊香四溢，佐酒下饭当零食，独品或与亲友同嚼，样样好啊。

我们的产品里，我最得意的是每年冬天的腊味，腊肉、腊香肠、腊猪肝等，都是从周边山上找的粮食猪和牦牛肉，配花椒、香料、盐腌制，用园里干枯的菊花、香茅、柑橘枝叶、迷迭香，柏木锯末混合熏制。

行李：我每年都买的。以前会想，你一个诗人，天天在微信里卖猪头，卖包子！

熊英：还卖酒，我是真心实意觉得它们值得推荐。

▲花和蔬菜，都是食粮。1-4图 摄影/熊英 第5图摄影/杨鹏

行李：两年前第一次来这里，你带我们去工坊，说把马尾松的松芽摘下来酿酒，当时觉得你像通灵了一样。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熊英：最早可能是两岁，在三台的那个大院子里，我们隔壁住着一位南下干部，我爸妈的朋友，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喝酒时就会说，“熊英，来和李伯伯喝酒！”就把我抱他腿上，用筷子头沾一点给我喝。

我爸特别喜欢喝酒，但一辈子没醉过，他就喜欢喝酒的气氛，在家里吃饭请客或者出去吃饭，都会让我去敬酒，他觉得敬酒是一种礼节，所以我很小就喝，但我酒量特别小，超过三两一定会醉。

做酒呢，是因为我妈从小在家泡药酒，我高中时就开始做酒，最开始跟我妈学泡酒，后来在银行工作，同事们特别喜欢到我家吃饭，每次都是我做饭，同时也泡酒、酿酒，他们都会把酒喝干净。第一次酿酒就是用樱桃，不是泡哦，就是酿酒、发酵，天生觉得樱桃要和玫瑰花一起发酵，不能单纯的樱桃发酵。

行李：也从来没看过什么资料？

熊英：没有。后来开荷塘樱园，因为经营上的需要，开始看一些书，比如发酵专业的，看各种书籍，给我非常多灵感。像这里就有很多，这本《醉酒的植物学家》，讲各种植物和洋酒的渊源。后来酿酒，受了很多我儿子的启发，他在这方面确实有天分，现在也是一位调酒师，每次我酿的酒都会请他尝，他会提各种意见，包括风味、酿制方法。

酿了这么多年酒，每次都有一些心得，新的发现和体会，每次都是一次积累，每次都不一样，这是酿酒的乐趣。特别是纯手工酿酒，因为原材料，比如水果，每个地方的水果不一样，每年的气侯不一样，每次发酵的时间、温度不一样，出来就会不同。手工酿酒有些时候像赌博，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一半人做，一半天做。

行李：也要你对这些东西敏感，植物、酒、风土。

熊英：肯定是敏感的，有些东西我突然就觉得它们应该结合。我们的很多酒都不是单一的，一定是和水果或者香草结合。一般是先有一个灵感，再去查功效，互相弥合，然后再实验。同样的水果和花草，我会做比例不同，会一下子做十多种，再来尝试。我常说，酿酒师其实是医生，桔子富含维生素，可以润肺美颜、抑制黑色素；香蜂草可以杀菌，抑制头痛牙痛，提振能量；茴香能温肾暖肝，抑制胃痛腹痛；薄荷清热，疏肝解郁；香蜂草、薄荷的香气上扬，茴香的气息低回绵长……

行李：但最得意的还是松酒，尤其是烈松？

熊英：对，我们有一款明月松酒，12度；一款烈松，63度。10斤明月松酒可以蒸馏提纯成1斤烈松。松芽酒是我结合传统道家配方，以明月村春季的松芽、松花、松果发酵酿制。烈松是我最得意的作品，63度，让人一触即燃，像乘坐火箭直达青松之巅与白云交接！每瓶烈松30毫升，建议每次服用10毫升，三口饮尽。韩国有位烹饪大师，是位出家人，静观师太，她来过樱园。她说松芽酒充满松树的香甜味，但她更喜欢烈松，“这不是酒，是包治百病的药，喝完，松树的力量和精神会进入身体。”我为烈松写过诗，“让低度酒去安抚温柔的人儿/我需要足够的浓度和纯度/热酒入喉/诗词上头。”我平日只喝40度以上的烈酒，低度酒，包括啤酒，很难让你比较快地进入酒的状态。

行李：我不喝酒，不知道什么是酒的状态？

熊英：有点像两个系统，比如一盏灯，清醒状态下是黑的，酒醉的时候是亮的，但黑的那一面不知道亮的那一边说了什么。但微醺时，我知道我是开心的、释放的，会拥抱每一个人，觉得世界大同，很美妙。据说我那时有很强的表达欲，不停地说话，而且很大声。平常不好意思表达或者害怕表达的东西，喝醉之后就可以表达了，听说我常常在喝醉后挑战在座所有权威。

行李：醒来会觉得轻松吗？

熊英：会非常后悔，因为做了很多平常不认可的行为，说话很冲，很轻浮，旁边的人会说你很放肆。

行李：上次我们也带了一瓶烈松走，同行的一位朋友，言行举止都很绅士，后来借着烈松，多年来被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了。

熊英：烈松肯定是神奇的东西，63度，但是喝起来一团雾，没有攻击性，只是让你被包裹，在最安全、最舒服的状态下，真实地、不掩饰地表达自己。表达自己太难了，很多人没有这个能力。中国人一直以含蓄为美，本能都被约束、被禁锢，酒可以让我们尽兴，让我们绽放。

行李：如果酒让人绽放，就和花一样了。

熊英：你真正喜欢的东西，人、事物，最终都是一样的。酒和花都让人心花怒放，怒放本身是瞬间的、短暂的，但人活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些瞬间的事在等待，在回忆，这就是价值。但比如花，它真正怒放的时候，不一定是它开放时，而是它自己觉得最舒服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在我看来，就是它在创造的时候，比如刚发芽的时候，或者没有发芽，但充满了生命力，光秃秃的枝干里，有饱胀的汁液在里面窜梭、沸腾，那种内在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真的心花怒放！

行李：你在植物里看到的全是生命力，而不单纯对美的赞赏，对美的流逝的哀叹。

熊英：植物就是一花一叶一世界，它就是整个世界，什么道理都可以从植物里看出来，所以我并不需要去很多人的地方或者去城市，道理都一样，这样更清净，和植物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容易多了。

▲土地生长万物，和田野同在就安心。更安心的是，抬头能看到白房子，那里是家。希望有缘人，共建这个家。摄影/熊英

行李：你这么丰富的人，要找一个精神伴侣兼生活伴侣，太难了。

熊英：年轻的时候，我是以爱为生的人，我以为爱情是一种“忘我”的东西，可以把自己完全奉献出去，忘记自己，现在基本不想这个问题，我和张老师就是伴侣。张老师非常绅士，对我很宽容，他不抽烟，也容忍我抽烟，把我照顾得特别好，给我洗衣服，给我做饭，打扫房间，而在我之前，他从来不做家务。我特别喜欢整洁，可又喜欢买东西，家里一切都是张老师做，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寄生虫，很懒。但特别愿意做的事就是种花，可以通宵达旦地种，不睡觉。有一年，我在露台种多肉，种了三十多盆时，突然狂风暴雨，大风关上露台门，无论如何也拧不开。当时夜里12点过，我浑身湿透，在雨里坐下，看松树在闪电里摇摇晃晃。

行李：想象你种花时会很美，因为忘我。

熊英：对，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手上的花苗，比较疯狂。我和张老师认识十多年了，他年轻时比较得志，四十多岁辞职，当职业经理人。十多年前，遂宁很少外来人，他和当地人不一样，稳重，冷静，绅士，还是很吸引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就叫他“张老师”。他可以综合我个性中很激烈、追求刺激的部分，虽然他对我，真正的回应并没有，但始终存在，就会有踏实感，就像远山，我对除我之外的任何东西并没有多少要求，在那里，而且陪着我，彼此还没有离开，就值得珍惜。

行李：你总说自己追求刺激，爱喝烈酒，可看起来这么平和！

熊英：我爸对我有一个评价，说我的大女儿像《红楼梦》里的迎春，二木头，针扎在身上也不知道“哎呦”两声，这种人物！我不知道，没想过，看别人容易一点，我并不愿意研究自己，很多年前，我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

行李：所以也并不害怕死亡？

熊英：一点都不怕，从来不怕死。

行李：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你想变成一株植物吗？想变成什么？

熊英：就是芦苇，我喜欢它那种姿态，很自然。它不是树，也不是小草，开花时很漂亮，但花也很朴素，随着风摇摆，这个园子里种了二三十种大大小小的芦苇，明月村也有很多种野生苇草，很多园艺品种，像晨光芒、蜜糖草，都是非常漂亮的芦苇——荻、芒、茅、芦苇，在植物学里算不同品种，我把这几种统称芦苇，都是我喜欢的形态。

行李：嗯，芦苇挺好。如果卖掉樱园，计划做什么？

熊英：我以前写过，如果卖掉明月樱园，首先全球旅行：欧洲看花、北极钓鱼、阿布扎比住酒店……两三年后，找个安静干净的乡下住下来，继续种花、酿酒、写字。现在还是这样，如果钱不够，或者因为疫情不能出门，只要活在乡下，这辈子也满足了。

▲“活在乡下，啥也不干。雨天读书即忘，嘴里只留雨的甘甜。只为花草弯腰，喂养无主的羞怯的瘦狗……”《现在的心愿》，是初心，也是归心。摄影/菲朵

文字：黄菊

照片提供：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