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前面的：

1.本文为笔者4月25日写于微博的《倍速观看电影的人们》140字读书感想整理版，但略去了与本文主题无关的部分内容（如社交网络的排他性，观点流向可视性等），其余可搜索阅读。

2.虽然以书中理论为主体，但发散均从笔者个人角度与经历出发，所以难免会有局限性与考虑不周之处，敬请谅解。

3.为方便理解，文中推文翻译均经过语气简化。

只有这件事无法否认：无论再怎么强调长文的可贵，无论多少图手前赴后继地表示“我是文手的狗”，长篇同人小说已经几乎见不到了。许多人争辩“这是国内大环境的影响”，这无疑是原因之一，但值得注意的是，“同人小说萎靡，写手普遍丧失自信”并不是简中同人圈的个例。

4月9日，漫画家肘树公开了分别来自两个读者的提问箱投稿，投稿时间只相差两分钟。两则投稿节选翻译如下：

灰色投稿：老师你好，我是一个热圈的热门CP画手，圈内只要是好好运营账号的画手人均粉丝都能超过1000人，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粉丝至多也只有500。我有本职工作所以更新得很慢，但不想画得很粗糙，让关注我的人觉得我有热度焦虑，所以主页只会发感想，CP口嗨和作品。我自认尽力了，可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画的东西根本没让人看懂”，“一个人瞎努力像白痴一样”。

虽然知道同人创作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表达欲而不是热度，但不看数字就不知道作品的价值，我这种傲慢的想法是不是从平日的更新里流露出来了呢……

白色投稿：老师，我是一个小透明写手，但最近越发觉得只有画画才是同人女的首要义务，如果不会画画，满足不了义务，是不是就该放弃做同人女呢？不会画画的人时常被边缘化，我自己就曾参加合志却因为是写手而被拒之门外，圈里会用黑称来嘴不产粮（画画）的人，主流角色诠释是圈内画画大手的一言堂。每当我觉得心里不舒服时都会安慰自己：这是因为我没有达成画画的义务，可长久以来精神压力越来越大。请问究竟怎样才能达成所谓的义务，做一个合格的同人女呢？

对此，肘树写道：为什么同人女要对自己的兴趣产生义务感？最终是谁在约束你？不会是别人，只能是自己，所以请不要自我苛责！

我们的确想问：会写长篇的同人文手都到哪儿去了？但现在问题显然又多了一个：

无论画手写手，无论国内海外，为什么现在的同人女都这么痛苦？

《倍速观看电影的人们（映画を早送りで観る人たち）》（以下简称《倍速》）于今年出版，以时下流行的作品和事件为例，从多角度分析了当下日本社会倍速功能盛行的理由，也提供了解答以上两个问题的思路。

《倍速》指出：与能动性作品（即需要读者主动翻阅的）漫画，小说等不同，电影是一种被动性文艺媒介：影片的每一分钟都经过导演的精心筛选与取舍，节奏缓急也早已事先决定，观众在欣赏过程中理应没有任何主动权。但倍速功能的出现颠覆了这个既定认知，如今的观众甚至手握导演的权力，是作品的“最终剪辑者”。《倍速》认为，这种改变的产生是由于此时的电影已不再隶属于“文艺作品”，成为了可量化的“IP作品（コンテンツ）” 。

文艺作品与IP作品功能不同，前者以鉴赏为目的，为的是在过程中得到私人的，精神上的慰藉，特点是“高于量化，且拒绝被量化”，IP却以消费为目的，鉴赏只是一种是为达成某种功利性目的（如社交，情报收集等）的手段，特点是可量化和可复制性，就像平时吃饭和为增肌摄取蛋白质一样：你或许享受美食，但绝不会像品尝香酥大鸡腿一样地摄取蛋白质，因为前一种吃是目的，后一种吃是手段。

以谷阿莫为首的“3分钟看完电影版〇〇〇”系列及各式各样的主题CUT流行已久，有人甚至会主动搜索这些剧透再决定要不要看一部电影。这是因为在信息轰炸的时代里年轻人疲于试错，从填志愿到上大学到上班直通车式的生涯规划也从他们的认知里剥夺了”试错“这一选项，所以与其把珍贵的两小时耗费在一部不知好坏的电影里（无效率鉴赏），不如分成24个5分钟去看24部电影（有效率消费）。

在微博也常看到这样的现象，哪怕只是2000字的文章，3分钟的视频，下面也常见如下评论：

“太长不看”

“有课代表吗？”

“省流版：……”。

但这一切不仅仅在于不愿试错，也因为现在的人已经无力负担复杂的作品了：在社会，学校，职场，经济压力的多重挤压下，复杂的，先抑后扬的作品不仅不会令人愉悦，反而会带来精神压力，让人在“抑”的部分就早早放弃，所以如今看足球直播的人越来越少，某球队的进球CUT播放量却越来越多，工业糖精和奶头乐作品受欢迎的理由也在于此：

倘若鉴赏的理由不在于丰富身心而是为了解压，那就不会有人特意去看复杂的，无从揣摩的剧情来自寻压力。

在当今的信息时代，养尊处优的观众们已经不愿意为理解区区一个作品耗费精力了，因此，“累赘说明”应运而生。关于累赘说明，《倍速》以2019年4月播放的鬼灭之刃第一季为例，第一话炭治郎在雪中奔跑时，背景OS这样说道：“好难呼吸 冰冷的空气让肺部好痛”。作为漫画的补充说明本无可厚非，但动画有声音，有色彩，有运镜，本该通过脚本和演出的改写变得生动的这一幕却几乎没有做任何改动彻底保留了原作，以至于我们观看炭治郎因雪获救的同时又听他说：“因为雪得救了。”为什么要重复两遍？为什么我们不能单靠分析画面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观众们已经不愿意为理解区区一个作品耗费精力了。

这也是为什么鬼灭动画的脚本一栏没有人名而是孤零零立着一个ufotable，因为不需要脚本，制作方不需要冒着被喷“毁原作”，“看不懂”的风险进行改写，只要让大家喜欢的角色和经典名场景动起来并配上音乐就行了，因为观众追求的不再是多元的作品体验，而是“具有话题性”，“不必试错的”，“可解压的”，“尽在掌控的（可批量消费）”的IP产品。

可是如今被视为IP作品的又岂止是影视作品呢？能动性作品如漫画，小说，那些主动权原本就掌握在读者手里的作品，更是早已变本加厉地加速着被消费的进程。

没错，累赘说明也盛行于同人界，尤其是同人小说——那就是越写越长的预警。极端说来，cp向小说如果需要预警，那只会是cp顺序，纯原创更是什么都不用写，但近几年预警却从是否有血腥场面，是HE还是BE，细分到有什么登场人物分别做了什么，这也是源于读者不愿意试错，也不愿为理解作品耗费精力的结果。

笔者过去曾写道：

曾看推上有人自我排解说：画画的就算再努力，画得再精细，也只能留住大多数观众一秒，至多是几秒，但哪怕是很稚嫩的小说，只要有人愿意读就可以占有读者百倍千倍的时间。

现在想来，这反倒说明了为什么如今的同人市场里小说干不过漫画，漫画干不过插画，因为以消费耗时计算：

插画＜漫画＜短篇小说＜＜＜＜＜长篇小说

正因为大多数读者寻求同人的首要目的是解压，也压根不愿意交付过多时间用来试错，所以这里说的“占有读者千倍时间”反而是天大的弊端，也是同人小说萎靡的根本原因。

但并不止这些。

《倍速》引援了另一概念：“流动性消费”。

流动性消费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1.寿命极短：消费者不会停留于特定品牌，而是会在商品和商品间不断流动

2.访问制：倾向于购买浏览权而非所有权，如订阅大会员却不会购买实体DVD

3.非物质性：举例同上

ACG界以流动性消费为主的代表性产业有以下几种：轻小说，手游，新番与连载漫画。

手游的运营机制很清楚：优先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小部分重氪金核心玩家的需求，借此打造大多数无氪金玩家也可参与的游戏环境；漫画也一样：路人可免费试读漫画第一话，但希望第一时间看到最新话的该漫画的粉丝必须花钱购买，这是通常意义下的“固有消费（品牌消费）”，可是现在呢？人气漫画的最新几话也可免费阅读，全卷无料的活动更是高居不下，这和“优先服务死忠粉”的理念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也从侧面说明了流动性消费正在逐渐改变原有的营销机制。

作者解释“流动性消费”时借用了选举的“游离票（swing vote）”概念，他将普通观众比为中间选民，因为他们只依靠宣传或流行决定立场，而对现在的消费市场来说，所谓的“中间消费者”要比“死忠粉”重要的多，因为死忠粉的钱是有限的，要长时间满足他们的要求是困难的，但中间消费者的钱是无限的，一时满足他们的要求是简单的。

流动性消费的弊端也应用于同人市场：同人创作，因为被平台错误地定义为可量化可复制的IP作品，因此产生了在热门作品间往复，被一部分追求热度的创作者想尽办法讨好的所谓，“中间消费者”。也正因为她们的自我定位是消费者，所以才会出现“无性别人外变男是bg夹带bl私货”，“没有双洁”等极为傲慢的投诉，投诉货不对板本不应该出现在作品，尤其是不盈利的作品感想里，现在却遍地可见。更悲哀的是，这反过来又滋生了更多的累赘说明：因为不愿被读者投诉，不愿被投稿雷文bot，所以作者不得不在预警里添加愈来愈多的内容，以至于预警逐渐形成了一种文章的小结，或者说，“官方提前剧透”。

至今笔者见过许多读者对综合同人嗤之以鼻，但会流行是因为有受众，而综合同人的受众正是那些寻求话题性，单纯为解压，希望阅读过程尽在掌控（读到哪里结束都可以）的庞大的“中间读者”群体，而这样的读者最不愿意读的，很遗憾，就是死忠粉经过繁杂考据写出的长篇小说——因为不和死忠粉共享作品的背景知识，所以无法得到乐趣；因为长，所以不知道读到哪里结束；因为剧情复杂，岂止不能解压还会徒增痛苦。

原本中间读者和死忠粉理应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但互联网无情地将各自的存在可视化了，加诸于平台为敛财实行的宣传策略使得“同人作品IP化”这一现象愈演愈烈，以至于死忠粉的创作空间被人为地挤压，精心制作因此需要耗费观众更多时间的作品不再是有价值的，在IP作品的定义中它们显得累赘，缺乏效率和功能性，反倒是没看过原作的快餐同人更受欢迎。

写长篇小说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试想当某人勤勤恳恳写了数万字却发现隔壁的2000字综同人的热度是自己的十倍，谁不会灰心丧气，谁不会想就此搁笔？写手和画手同样需要实质性反馈，但不是说实质性反馈非得是数字，数字很空虚，感想与健全的交流讨论理应占据所有创作者心中至高地位，但互联网到底是平面的，作者没法透过屏幕看到读者阅读的实际情形，一旦没有感想就只剩转发微博和数字，作者就只能依附于这些来获得满足感，是很贫瘠，但真的不再有其他了。

所以为什么现在的同人女这么痛苦？因为社交媒体和作品发表平台引入了转赞榜单等数字热度机制，把那些本该“高于量化，且拒绝被量化”的同人作品和用来批量高效率消费的IP作品彻底划为同类，导致同人创作者们被迫为数字亦喜亦忧，抑或是为了追求数字沦为三月党，完全丧失了原本同好交流的目的性，变得功利。有人甚至像最初的灰色投稿那样，偏执地认为热度上显示的数字完完全全代表了作品的价值，这是很可怕的误解。然而悲哀的是，亚文化终究要被主流侵蚀，换句话说，死忠粉是干不过中间消费者的，因此就像我们必须接受IP归属地显示一样，面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的数字，今后视热度为唯一衡量标准，为热度痛苦的同人女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最后，会写长篇的同人文手都去哪儿了？她们还在那里，先是被大环境剥夺了可写作的题材，被举报疫情和各式动荡剥夺了适宜长期写作的精神状态，最后被IP化剥夺了动力和矜持，她们被迫与以量取胜的快餐同人在对方的主场竞争，被迫为了数字忧心忡忡，所以即便她们还在那儿，有的已经搁笔了，有的写却不再公开发布了，有的干脆去画画了。正如肘树老师所言，为什么同人女要对自己的兴趣产生义务感？兴趣不是义务，也没有人会常年维持一个只带给人痛苦的兴趣，哪怕你同我讲：

“神图带进坑，神文才能把人留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