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兰曾有幸在蜀山的经书阁中观阅过有关七国的竹书——
楚俗尊凤尚赤、崇火拜日。先祖因高阳而生,名曰“重黎”。那楚王族的后裔便世代以火为荣,以日为荣,以己身为荣。
此刻那少年也正如这般,因为高阳本就该生于天空,即便是七海蛟龙甲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战甲也再不敌“高阳”的光辉。
少羽的手凭空从这咸阳城中划过,是与星海那夜一般拂过万户千家。他笑了起来,这崤函的大门已被铁骑所征服,天下这四海八荒似乎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处,曾经遥望不及的灯火万家此时近在咫尺。
他又恢复了平日神情,只有石兰觉得刚刚他并没有笑:那不是内心释放在脸上的感情,是大脑命令下身体麻木的执行。
是夜,石兰从嘈扰的士兵中走来。腾龙军团、雷豹军团、影虎军团或是从天南地北前来投奔项氏一族的战士们。盛满烈酒的器皿应该也会感受到使用者的情谊吧,或喜或悲,即使它总归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存在。
石兰神游了片刻,她好像来到了昔日楚国王族的盛宴之中。宴中王贵手中所举的饮酒器皿,应当是鹿角立鹤、虎座凤鸟、蟠龙凤逸。
他们独与天地而往来。
士兵们喝酒只为个痛快,好忘却战争的苦楚,家人分离的苦楚,乱世动荡的苦楚。他们之中这些人有的来自楚国,有的来自韩国,有的来自燕国,此刻却聚在一起,而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忘却了自己的来处,恰恰是因为记得才聚在一起。
石兰从思绪中回神,军中已经不见少羽的身影。她也不忍打扰那些“离魂之人”此时的片刻喘息,随心走着,不知不觉已是出了城。
她寻得少羽是在城外的山崖上,从这山崖上向四周看去,整座咸阳城被群山所包围着,群山之中孕育着咸阳城。是不是只要看不到外面,就会认为自己依旧是九五至尊?
秦王的狼虎之心驱使他眼观六国终吞于腹中,秦王的狼虎之心却也遮住了他的心,让他心性丧失,耳目失聪。
行在战争中的人们会被杀意所支配,被支配者终将与这战争融为一体。
从山崖上可以望得到咸阳城中的景象,虽说不上是一览无遗,却也尽收眼底。今夜城中的灯火再不似往日繁盛,他们攻了进来,他们将咸阳百姓家中的灯火扑灭。
如今这“万家灯火”,可是你所愿?
少羽察觉到了石兰的到来,她的不忍打扰此时看在眼里却已经没有了别的任何的作用。只因他的心早已经不能够再沉浸在夜色中了,他能够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能够揣测些许靠近者的思想,只因他已经“不纯”,又怎能与这纯粹的自然融合。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不禁反问自己:说什么呢?
是说我曾说的“彼可取而代之”,而当我进入这里的那一瞬间,却没有了当时说出这句话的豪情与勇气。还是说我想要看到天下的万家灯火却在这一刻已经被我亲手熄灭。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本就什么都没忘,只是什么也不能想,却又什么不能放。
“今夜的风很刺骨,你不该出来。”
“你这人还是这么傻,你不也在这里受凉。”
“我可不会受凉。”我的心早已经被世人浸入凉水之中,所言所行也皆被绑在了耻辱柱上,从那一时起,我活着便不在是我。
“可你还是你,你总是觉得自己能够扛得住一切。但你也是人,你不是铁打的兵器,即使被折断丢弃战场也无人顾及,你……”
“你还有我。”
她明明是柔柔的说一句话,却比两军交战时的鸣鼓更要声势浩大,直直敲进了少羽的心中,心中淌起了一条清流。
它重新活了过来,那它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少羽的心思随着这股清流回到了几年前。叔父项梁立怀王子孙为王,仍称为楚怀王。而叔父自号为武信君。怀王自知自己逃不过“傀儡首领”这身份,却难得安逸,自甘沉寂于表面上浩大的权势之中。叔父也无怪乎此,古往今来,谁能逃得过“权贵”二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因此句而兴,却也因此句而亡。少羽起初随着叔父起义时,曾经得见于陈胜几次,那人倒是没什么架子,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说话也颇为亲近,却也很有一副自己的性格。
再到后来……
这一瞬间少羽竟不愿再想下去,他失色的双瞳重新将这夜景收纳,身上铠甲在月光下的发出微弱的光来。他不忍让石兰陪他受冷的,起身
“我送你回去……”
少羽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莽夫来,手中持着利器朝着石兰冲来。
“去死吧!”
来者眼眶皲裂,双目发红,叫喊着整个人如同一只野兽一般扑了过来,气势倒是颇有让人胆怯之意,可发疯的野兽总有能够将它驯服的人,这是野兽存在的价值,也是驯服之人存在的价值。
少羽用盔甲挡住了利器的进攻,石兰虽察觉的晚但不至于无法躲避。只是这个人啊,总是喜欢挡在自己的面前。
利器与盔甲之间的摩擦,些许火星从中跳跃而出,那莽夫是用足了力气,要置人于死地的架势。
“少羽……”
石兰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抚上了少羽背后的盔甲,想要阻止他下一步的行动。可掌心的炽热尽数被盔甲的寒冷所代替,石兰也因手心的凉意顿了片刻,少羽又怎能感受得到。
就连那句“少羽”也一同被埋葬在了拔剑刺杀时,剑刃没入肉体的摩擦声所掩盖,临行者面对死亡的恐惧从眸中浮起,还未尽数出现,已经没了生气。
我从幼时所想的亡秦复楚到起义时所想着为天下民生亡秦,我曾觉得我的心境已经变得向圣,可此时我清楚的意识到我并未变得高尚。
或许我不会变成为民生所想之王了,而我相信那个时候百姓亦不会变成为他人所想之人。那这样的民生便不值得我为其所想,而这样的我,也将不值得百姓为我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