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村公传

清·田雯

卢世㴶，字德水，一字紫房，晚称南村病叟，涞水人，明初徙德州左卫。曾祖宗哲，官翰林检讨，累迁光禄卿。祖茂，父永锡，太学生。明启祯之际，文士侈谈子史之学，标榜声誉，流为钩党。公为人简易佚荡，高自位置，耻矜懻忮以邀名当世。读书尚志，驰骋百家。为文章不屑雷同，笔墨飞动，无饾饤僻怪之习。寻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未几，省母归。复强起，补礼部，改监察御史，领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役甫峻，竟移疾去。当是时国事日非，东西交讧，公俯仰兴怀，如抱隐忧，悲天悯人，往往发之于诗、游于酒，人日沉饮自放而已。甲申以后，每抠衣循发，歌泣无聊，扫除墓地，有沉渊荷锸之意。本朝拜原官，征诣京师，以病废辞。癸巳（顺治十年，1653），卒于家，年六十六。公貌奇古，身长七尺，须数茎，长尺余，土木形骸，掀髯雄辩，舌本风生，如枚生七发间，出雅谑语。一与公涉，鼻间栩栩，皆以为卢公爱己，愿为之死。屏居尊水园中，杜亭、画扇斋、匿峰菴、涪轩，十余间茅屋耳。堆书数千卷，塞破户外。几案排连，笔砚置数处，蜡泪纵横，公脱帽帣韝，立而读之。读竟，转立他处，再读他书。雒诵长吟，戊夜不休。亟呼酒，二奴子取瘿瓢，貯酘酒大容十升，舁以进之，公乂手鲸饮，微醉则假寐，鼻息雷鸣。少顷辄醒，复读书如故。奴子垂头而睡，弗问也。合祀唐之子美、宋之五郎，故以杜名亭。公自谓于子美诗四十馀读，尔来却扫，益有馀力，选摘分帙，名为胥钞。子美别李八秘书云：“乞米烦佳客，钞诗听小胥”。余与子美操觚充胥史而已。校之“隶人伐木信行，修水筒张望补稻畦，竖子摘苍耳。宗文树鸡栅，占数鹅鸭，颇策微勋。倘藉手以见子美，想裂饼给酒，在所不靳。”又云：“子美诗如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木叶尽脱石气自青，苐人之才识，有偏全子美之诗，从奔走一世中转寥寂耳。五郎隐居十五年不出户庭，桑下受风，高人冷语，公之合祀，盖因以自喻云，饮酒不论贤愚贵贱，汎澜酗醟，老兵可呼，甕侧可眠。食豕如食人，以为轻世肆意，非也，五十后亦每病酒，大率侘傺沉塞之状，莫自摆落，酒居十之半耳。曾匄人作生志，其词略云：‘㴶生平得志于酒，一尊陶然，百虑俱淡。相期终此身，而不必名后世。生老病死，听之而已。性好书，搬弄涉猎，聊复自娱。问以经济，恍堕云雾，进之穷理尽性，益复茫然矣。或有举五柳先生所称，无怀葛天之民，以相似者逡巡未敢承也。呜呼，公之晚号南村，意可知矣。靖节作自祭文，公自作一棺，古怨古欢，流连三叹，浸假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亦逍遥长往已耳。’昔扬子云，摭离骚而反之，尝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投汩罗以没，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公之于靖节亦犹是也。公至性过人，亿事屡中，如甲申春日，夫岂预知义旗西指，荡涤群凶乎？身托熙朝，与仲长子光，瘖哑相对，以泉石病废终。公实幸矣。公之论诗也，既得其解，复神明其意，尝历举以语人曰：‘从唐代别起，只以诗论，不必立乐府名色。’又五柳先生云：清谣结心曲，诗之佳者，可曰‘清谣’。又王右丞自称词客画师，山中人辋川之胜，金谷平原逊其清远，绝欲养花，一味禅悦，艺苑中仅见者。又世多以韦柳配陶，夫韦与陶差近，柳则从谢灵运来，杂之以吴筠，何逊其悟处独关禅理，子厚自云：惜无协律者，窈渺絃吾诗，所得深矣。又论诗者，长舌为斧，斫破瑚琏，君子有忧之。又作诗与论诗，作画与论画，总眎其胸次，何如天下事求之胸次足矣。又明诗当以高青丘（高启）为大宗，又作诗唯推襟送抱，望古遥集，凡山川草木，风雨寒暑，龙蛇虎豹，霹雳战斗，天吴紫凤，出没变幻，或登高送远，独坐弹琴，古月新霜，雪痕花影，以至绿鬓白足，绝塞空闺，秋坟鬼唱，可愕可娱，可怜可诧之事，悉囊于诗。而和之以天，倪夙饶胜，具青鞵布袜，兴来独往，则纯于诗矣。公之论诗如此。故公之为诗也，徜徉自适，抽绎吟情，结撰入微，达人禅理，奇思硬语，骈出横陈。不读公诗，几不知古今之大，天地之纯，大概公诗有句无篇，吾政恐公以篇幅见长耳。间有摘颓放之句，相訾嗸以为口实者，夏后之璜，不无径寸之考。固不伤其为天球宏璧也。余选公诗，合诸体不逾百篇，直使天清木响，水落石出，未敢谓陶谢不枝梧，风雅共推激也。公之遗书，余仅得《离骚》《南华读本》，腕跡犹新。余于斋中设位，以俎豆公，投弓而泣，跽石而吟，钟期（锺子期）满志于高山，成连（伯牙之师）移情于大海，则余之愿也。夫公所著有《尊水园集》，又《杜诗胥钞》《读杜微言》，锓版行世。卒之日，其子孝馀以公书千百本纳之古朴长宽之棺中，闽人黄阁学景昉作公传。论曰：

明二百七十馀年，乡之前民声施当代者，指数偻矣。洎明之末，盖有卢南村云，其人学本董仲舒，才似颜清臣（颜真卿，字清臣），而开济明豁，包含宏大，则东方曼倩滑稽之雄也。然此皆余乡之前民也。若夫以诗酒自汙（污），而全其晚节，又当与晋阮籍、陶潜（陶渊明）齐名于千载之后，后之君子读其书，论其世，为之房皇追赏，能无遡怀瀔水，通梦柴桑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