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武汉重启了。76个难熬的日日夜夜,我的家乡终于活过来了,家人都安康。人总是善忘的,但我不能忘记。我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只为多年之后,岁月静好之时,还能提醒自己,2020年的春节,我的家乡武汉病重,危难之时,贵人们拉了一把。
我是家中独女,和很多留学生的经历差不多,来美国读书后,工作,成家,留在了这里。去年,有了宝贝女儿,父母也特意来纽约帮忙照顾。
3代,5口人,第一次一起生活了半年。期间欢声笑语,当然也少不了吵吵闹闹,三个武汉人,一个香港人。我先生书呆子,性格温吞,国语又烂,基本上是无法跟得上武汉人的节奏。锅碗瓢盆,鸡同鸭讲,屁滚尿流,生活嗡嗡作响,一团乱麻。
6个月很快就到了,他们回到武汉了。我们相约2020年4月武汉见!2019年12月,我开始计划武汉之行,兴奋不已。有好几年没回去了,这次带着宝宝回去,家里还有84岁的老外婆,四代同堂,期待已久。
12月底,我订了皇家加勒比的邮轮,准备5月带着我爸妈,外婆和小女儿一起去日本玩。外婆还开心的说,我不会晕船的。
很快,所有的喧闹欢腾,在乌云逼近时,戛然而止。
12月31日,新年到来的头一天,先生的姐姐在香港给我们发来了一条短信。“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让我们多加注意。”我马上微信给了我爸妈,他们也在武汉朋友圈中看到这类信息。
1月3日,我在微信家庭群中,询问肺炎情况如何。爸爸回复,“看上去很平静,没听到事态扩大和严重的信息,但我们会注意的”
之后,武汉人继续忙年。爸妈做清洁,大扫除,大采购,妈妈参加舞蹈队的活动,烫头,腌鱼腌肉,忙的不亦乐乎。这个年,似乎与往年没什么不同。
1月19日,妈妈发微信“听新闻说新增了17例,不光是华南海鲜市场,其他地方也有了。马上要春节,会不会爆发啊。”这时,他们有点紧张了,但还没把自己当成主角。
这时,我们家庭群里,全部都是不明肺炎的新闻。不安和焦虑在蔓延。妈妈说,今年不走亲访友了,好吓人。
1月20日,我提醒他们赶紧去搞点口罩,采买一些东西。但这时口罩已经买不到了。我婆婆从香港给我爸妈发了短信,问他们要不要离开武汉,去别的地方暂避。情况不明,恐惧加深。
1月21日,我从英文Twitter上看到武汉恐要封城。爸妈觉得现在出去给人添乱,我们大武汉,几百万人留守,他们决定乖乖听话,呆在家。
1月23日10时起,武汉正式封城。
大年三十,爸爸,妈妈,外婆在家吃了有史以来最简单,最冷清的年夜饭。我们视频拜年。大家都要好好的哟。
1月27日,我发微信到家庭群,“你们还好撒?” 没有回应。视频通话,得知妈妈大年初二发烧了。但之后又退烧了。他们不想我担心,也就不想说了。
之后每天,我都在微信上询问,“还在烧吗,好点了吗?”这个非常时期,一个感冒都可以惊天动地。新闻说,“武汉医疗紧张,市民不是高烧,普通感冒,就在家。” 他们决定乖乖听话,不增加医院负担,在家吃点药吧。
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感冒了,家中没有准备任何西药,只有一点中成药。爸爸开始担任起护士的角色,每天隔两个小时检测体温。怕不够准确,用水银和电子体温计做两次测量。记录下来妈妈的饮食,药量,反应,气色。很多天,妈妈的体温时高时低,但精神状态不好,也不太想和我视频通话。
情况不明,我担心爸爸被传染,建议他们两人分房睡。爸爸说不行,晚上要有人看着啊,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亲人哪里能真正隔离,不闻不问,就算明知道会被传染,会得病,也不愿意舍弃。
2月3日,爸爸传来微信,“妈妈已经有60小时不烧了”提着的心,落下了。这应该是好转了吧。
2月5日,整整96个小时没烧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告诉他们继续观察,因为65岁以上的老人是高危人群。而且家中只有3位老人,不能掉以轻心。
2月6日,我在家庭群里发了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妈妈回复“我真的好心痛,他这么年轻,比你还小呢。”一整天,和很多人一样,为李文亮医生的去世而伤心。纽约那天,阴雨绵绵,我抱着孩子站在窗边,眼泪止不住的流。
2月7日 元宵节,原来噩梦才开始。“元宵节快乐” 无人回答,视频通话无人接达。出了什么事吗?外婆没有微信,亲戚都各自关在家。我开始焦躁不安。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妈妈再次高烧,这次烧得很高,喉咙肿痛,已无法进食,身体很虚弱,无法行走。84岁的外婆,吓哭了。爸爸开车拖着妈妈去医院发热门诊,不收。要先去社区医院开转诊单。
爸爸年近70,显然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壮,他背不起她。他拖着她辗转与各种程序,手续中。即使拖着,妈妈也太虚弱,坚持不住,她已经抗了两周,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爸爸把她留在车里,靠一靠,他自己出去跑。弄通了社区,可以去社区医院了。抽了血,照了X光,查了血氧饱和度。他们没有西药,也没有点滴。开了一点中成药,让回家等着。
“妈妈的症状很痛苦,吃不了东西,只能哭。你不要担心了,我们等着吧”
爸爸也开始发烧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开始了远隔万里的自救。
我心里害怕极了,从未有过的害怕,眼泪止不住的流。晚上,哄宝宝睡觉,很晚也睡不着,很怕看手机,就怕手机里出现我不想面对的事。
手就不由自主的老想去拿。凌晨3点,宝宝突然呜呜的哭,闭着眼睛,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我心里更是乱极了,一夜未眠。
我开始找各种求助方式,武汉市长热线,人民日报求助,微博超话,发送微博。手不由自主的在抖,我写下第一篇求助微博。我的微博一般只发美食,从不涉及隐私。
我想到有好几个朋友都在组织美国华人对武汉捐赠的活动。我私下联系了纽约知名投资人陈教授,他也是微博大V。他毫不犹豫的帮我转发了微博,并且介绍了北京投资圈的朋友。那位朋友又介绍了武汉的医生朋友。
总之,所有人都在把自己能想到的资源统统贡献出来。武汉医生朋友回复,“现在武汉医疗资源极度紧缺,还是得找社区。”
我的微博经过几个大V转发后,阅读量居然到了800多万。很多人转发留言。大部分都是好心人,但我实在没有时间去回复一般性的问候,只能搜寻实实在在的救治信息。
即使这么多人转,但类似我这种情况的人可能真的太多太多了。床位真的就是这么紧张。我的心好像沉入了海底,大声疾呼,却没有人能听得见。我绝望极了。我对着先生和宝宝,大哭起来,“我们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帮我们了”
待我心绪稍微平复,我想,没有药,也没有医生,也不能干等着啊。不能就这么等死,太不值得了,4月我就会回去,还要一张四代同堂的全家福呢。
我和先生兵分两路,我用各种中文社交媒体,寻找身边朋友,继续求助。他联系MIT的旧同学。他正好有一个同学,现在是美国顶尖医院的癌症重症专家。虽然平时联系不多,但年少求学情谊,加之医者仁心,他虽然在参加婚礼,马上就和我们通话讨论病情。毕竟,新冠病毒是全人类面临的难题和灾难,不止是中国。
他看了我父母在社区医院的X光,他觉得就像素不太高的片子来看,肺部感染情况不算很糟糕,但他也无法断定是否是新冠。他马上找到了他的学长,哈佛医学院毕业的放射科医生一起看片。两人都觉得,就目前情况看,避免交叉感染是第一要务,很多轻症病人是可以痊愈的。而且,很有可能只是一般流感,只是没有药物,病情加重。另外,要赶紧弄药。
这些话,让我们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一点。开始第二步,弄药。
武汉药品实在是太紧张了,完全买不到抗病毒和消炎的药。之前纽约投资人陈教授介绍的一个朋友是医生,在海南。她也是我们湖北老乡,非常热心,在药品紧缺的情况下,从她小师妹手里拿了几盒药,要寄给我父母。但武汉封城,很多地方都不寄武汉了。
药是弄到了,但寄不出去怎么办呢。她急得团团转,找到了顺丰海南的领导,“这是寄到武汉的救命药啊,一定帮帮忙”两天后,我父母收到了药。她还告诉我们服用方法,注意事项。
救命之恩,无以言表,我发了两封红包给她。一天后,红包退回。“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希望你父母能尽快好转。”
但药只能维持3天,还得继续弄药啊。无奈下,我发了两个朋友圈,跪求药,跪求邮寄,很多同学,朋友都在想办法买药,寄药,但很多地方都寄不出去。
我找到了纽约好闺蜜Allison和NY coffee club群主Angelene,我知道她正在组织为国内捐献医药物资的事情,已经忙了很久。她真的很热心,她让我把求助信发到群里,看有没有人可以搞到药。很快,群里的罗女士和Charles私下联系到我,他们找朋友,找亲戚,帮我买药,寄药。群里的朋友纷纷问候,打气。
陆续,第二批,第三批药都寄到了。父母上海的朋友帮忙买到药,但寄不出去。我微信上的朋友知道后,又拜托其他人,像滚雪球一样,大家都来出力。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了希望,妈妈的情况开始好转了,吃了药后,精神一天天的好起来。爸爸也不发烧了。他们平时就很爱运动,注重保养,硬抗了近两周,竟也慢慢完全恢复了。
这一个月以来,我虽然住在纽约,但我生活的全部就是武汉疫情。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我感恩所有未曾蒙面,萍水相逢的好心人,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有人说,疫情就是一面照妖镜,你不知道人与恶的距离是这么近。其实,人与善的距离也很近,这些善良的灵魂,在我们摊上倒霉事的时候,拉了我们一把。(文章写于2月24日)。
这是我今年上半场的故事,在记录这些时,我还不知道我要经历下半场。现在纽约成为了新的疫情中心,我们现在经历着武汉前期经历的一切,医疗资源缺乏,我们躲在家,半夜网购抢菜,祈祷平安。
2020年很难,但总有勇敢的人保护我们,总有善良的人帮助我们。武汉已重启,相信纽约也会。待世界安好时,不要忘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