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地是贵州的某无名山谷。缓坡上,易烊千玺注视覆满蕨类的石块,或者躺在开了白色小花的草丛里望天。天是雾蒙蒙的,植物不停蒸腾水汽。更高一点的山体表面,野草与人同高,密林后悬一条蓝绿的河。有人说,「这儿挺野的。」
易烊千玺本来的想象还要再「野」一点。来之前,他以为这次拍摄要下水,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与这一方水土形而下地互动,那将会是「外景」不同于棚拍的真正意趣 ——「要和以前不一样」。
很多人和事都太「一样」了。几个月前,易烊千玺已经和剧组在贵州待了一阵子,去年生日也是在那儿过的。这次回来,连酒店都是同一家,一样的植物和天,空气和风。行车进山那段路,甚至让他想到更久以前 —— 百分之八十的景色都与老家湖南的山地相差几无。如同在一张已经展开的地图上不断叠加足迹,「一样」,让人感到安全,却会在精神上制造紧张。12 岁开始职业生涯,很快成为中国最知名男团的成员,再之后是有口皆碑的新生代演员,进组、出组、上综艺、拍广告,易烊千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同义反复,以及接踵而至的紧绷和疲惫。镜头前,他阳光、认真、礼貌;镜头外,他却常感觉自己身处在一层「厚重的、不自然的」硬壳里。滑动查看,Emporio Armani 衬衫、短裤
Gabriel Marcel 说,大部分人都会掉进被他形容为「挛缩」(crispation)的状态:一种被硬壳覆盖的生命形式 ——「仿佛我们每个人分泌出一种壳,它会慢慢变硬并囚禁我们」。从小就一起生活的工作助理,后来成为易烊千玺好友的何其龙见证过那种「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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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袭来的总是疲惫。2018 年录制《这!就是街舞》,先在上海录一个白天,再马上回象山的剧组拍夜戏。4 小时车程,易烊千玺常在后座补觉,有次安全带没系牢,一个刹车,人就滑进前后座之间的缝隙里。当然还有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沉默和出神。有时候,人在拍硬照,脑子里却在设想跳街舞,追逐置景中的水珠。如果聚光灯下退无可退,他会试着在「很不舒服的状态下往回找」,甚至抽离出一个透明的自己,以第三人的视角俯瞰眼前的处境 —— 用媒体笔下的意象,在一个由他虚构的故事场里「神游」。Emporio Armani 衬衫、短裤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神游多少是迫于无奈:「因为讨厌(那时)所处的状态,但我自己控制不了,实在没办法改变,只好(用)第三视角。」旁观的何其龙自觉是个「江湖人」,有江湖,就有身不由己。他提供了另一种理解,「不要把很多简单的事儿在他身上想得很复杂,他其实就是困了,累了,或者对什么事儿有自己的看法,看大家又很起劲地在做,不好意思用我的想法打断你,就自己慢慢消化情绪。」敏感的人会把这种内在的紧张和自我调节视为易烊千玺与众不同的特质。《奇迹 · 笨小孩》开拍前,导演文牧野在一家酒店见到了易烊千玺。坐在正对面的两张沙发上,文牧野讲了一遍大致的故事,易烊千玺睁大眼睛听,一言不发。滑动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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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的是眼神。文牧野同时也是《奇迹 · 笨小孩》的编剧,在他的设想中,那个一心想着帮妹妹筹措医药费的手机维修工,应该拥有和易烊千玺一样的「脆弱感」:「从他(易烊千玺)的眼神里你能看得到,他其实还是挺疲倦的,但又有特别强的想要去把事情做好的欲望,两者纠结在一起,你能感觉他有一点朝气,然后同时还有一点 —— 怎么说呢,难过。」实际开拍后,文牧野更坚定了自己的直觉。比起镜头里的景浩,片场里的易烊千玺要「蔫儿」一点,自然不是那种能「忽悠」一帮人去创业建厂的类型,但他学东西快,最难的拆手机,他一个小时就练得差不多,还能转头教剧组的其他演员。他认真,见手机修理员着急的时候常用小指甲代替撬屏幕的拨片,就真的耐心蓄甲;要展示片中人物的字迹,他就用左手练签名,把身边工作人员的字拿过来一张张对着学。
成为演员似乎顺理成章,但这一度是易烊千玺为了「寻找意义感」的决定。18 岁那年,长久置身灯光下的他,已经开始渴望一种更有秩序的生活,无意中闯入《长安十二时辰》的剧组后,他很快被身处其中的状态吸引,继而决定考中央戏剧学院,学表演。「就像搞泥塑,看我师父两三个月天天闷在工作室里,各种器材弄到凌晨,然后拿到工厂去各种修正,最后拿出来那么大一个震撼的东西,我喜欢这种方式。」易烊千玺想象,自己也可以达成同样的沉静圆融,「我那会儿不太习惯站在人前,站在中央,光是对着人。但拍戏不这样,我可以去磨,少则两个月,多则一年半年,让这件事本身固定下来。」当然,真正入学后,很多事情也不完全如 18 岁少年的预想,依然有枯燥的理论课,有论文,有读不懂的「残酷戏剧」(Theatre of Cruelty,法国戏剧家 Antonin Artaud 提出的理论之一,强调演出的仪式性,通过有效的手段和密集的动作,让演员迅速进入所期望的精神状态),但他天生不习惯敷衍,依然认认真真写了,把作业交上去。就像在聊天时,可能不认同对方的想法,但他只是歪着头,揉揉头发,静静听。Emporio Armani T 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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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年人的世界,这可以被视为某种成熟:需要退让的时候,可以退让,哪怕脱靶也无妨,但退一步并不意味着忘记标准。学校里,易烊千玺喜欢那些「打基础」的课,教人如何控制身体,如何与潜在的自我相处。回到剧组,他会找来一批国内外的案例,试着融合、表现,「瞎搞」,相信只有这样,那些晦涩理论中得到的东西才会真正成为自己的所有之物 ——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文牧野回忆拍摄时的一幕,「千玺跟章宇在小巴车里的沟通,那是在一个很烈性的环境下产生的冲突,现在年纪还小的演员,尤其是男生,我觉得很容易就演过了,但千玺老能踩到他正正好的那个地方。他知道自己有多大空间,甚至知道电影有多大空间。」
「踩中位置」—— 采访时,易烊千玺也曾用这四个字来描述自己与山的关系。他喜欢山。巍峨的,连绵的,石质的,土质的,登顶,隐居,人类对山有诸多寄情,对于 21 岁的易烊千玺来说,山是一种切实的可攀登之物。幼时和父母在公园玩耍,他就专拣不好走的坡地,钻树林、踩泥巴路。见到山,他分析:我从哪条路线可以爬上去?
仔细想来,也许是被山这样更雄浑的造物所感召,也许只是想证明「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完成」,从分析路线到真正触碰岩壁,易烊千玺恍然间走到了新的山脚下,攀爬果断而稳健。上升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简直不能用运气来形容。第一部电影《少年的你》,当时一起来的还有 4 个本子,坐在车上,易烊千玺对何其龙随意聊起,「这个本子我有感觉」。结果拿到香港金像奖最佳新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随之而来的也有困惑,像挂在岩壁上不知道再往哪儿下脚。何其龙回忆,那段日子「好像一直在消耗那个东西带来的成果」,谈不上享受,但也没有其他输出:「他没有讲,但我觉得他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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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什么呢?也想过要不要试一个「特别特别坏」的角色,读完本子自己都觉得激动,无奈与课时冲突。很快又开始抠演技,觉得「本身就脱离生活经验的表演不难完成」,关键是怎么临摹生活的细节 —— 怎么喝水,喝到什么程度,怎么放杯子 —— 就像闲下来了,易烊千玺便坐在家里「练小字」,不足拿出来炫人目,但有难度,值得挑战。拍《送你一朵小红花》的时候,易烊千玺和导演在现场一遍一遍看回放,下戏了又等着看当天的粗剪,找「有效表演」。影片上映,他约何其龙一起去电影院看成片,看完,何其龙激动得「像个火把」,易烊千玺却一脸「大哥你要干吗」的表情 —— 总有不满意的理由:这里不太好,当时应该怎么样;这里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好笑,我觉得有问题。何其龙说,他这位朋友,有「爱给自己添堵」的小毛病。Acne Studios 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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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那时,眼神和微表情已不再能满足易烊千玺对表演的探知,有些镜头乍看不错,自己却觉得「演的痕迹重了」。片子越拍越多,模糊的一点点感觉汇成真实。他慢慢不再相信,或者说不再执迷于「小字」的价值。进《长津湖》剧组,听有经验的演员讲戏,没有人聊表情、动作,众人一谈就是「整条的路线」,「缺一点,直接加一场戏进来,台词、动作、调度下来一整套」,哗,易烊千玺豁然开朗:「判断一整场戏真正的好坏,不是(看)那些刻意呈现的细节,而是整场戏的气流,很奇妙。只要这个东西抓准确了,什么演技,表情,其实不重要。」于是到了《奇迹 · 笨小孩》,文牧野觉得,他和易烊千玺的交流进入了「意识层面」,在片场不用怎么说话,更不用谈哪一刻要走几步、往哪儿转,只用说「厚了薄了」「高了低了」「浓了淡了」,对方就立刻心领神会。
杀青前最后一场戏,易烊千玺饰演的景浩急着去一家小仓库寻人,站在收发室齐胸高的窗口,他把两手搭在窗沿上,探头向里面发问。但走了几圈,他回头对导演说,「不行,这个姿势我太舒服了,但现在我不能舒服,我妹妹都没地方住了。」文牧野明白过来,他们试了好几次,最后,易烊千玺双臂展成人字形撑着自己,从观众角度看,就仿佛要撑破窗框闯进屋内。戏真了。偶然一次,何其龙问易烊千玺,为什么你总是在接这些骑着破摩托的脏兮兮的角色?易烊千玺说,不,小北和景浩是不一样的,又细致分析了两个人物的内心世界。那一刻,何其龙意识到,不知不觉,他已经翻过了那个迷茫的节点,不期而然,升上了又一个阶段。如今,21 岁的易烊千玺,开始倾向于把自己的天赋定义为「有一点点审美」。选本子也好,拍戏也好,做这一行,天长日久下来,看的是审美差异。滑动查看,Emporio Armani 衬衫、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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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何谓审美?何其龙记得拍《少年的你》时,易烊千玺想问剧组,能不能把那条小北的破牛仔裤拿回家,「因为拿回去平时还可以穿呀!」剧组上妆,要把他右脸上的一小块凹痕盖住,他不许,说「这东西我要保留,因为它『真』」。有段时间,易烊千玺懒得刮胡子,何其龙问他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留个小平头,易烊千玺回,你看不懂没关系,这挺帅的。文牧野觉得,这「一点点审美」,恰恰是对演员,甚至任何职业都至关重要的东西。而属于易烊千玺的审美「又新又自然,还不会因为年轻而有塑料感」—— 恰如他本人一般。「审美」不是为了引领什么,甚至自己也未必能追寻根源,那只意味着「易烊千玺觉得很 OK」,是一道非此即彼的单选题。但就在这样的自我交涉里,他获得了表露真身的自由。
终于到了他和那层「硬壳」正面对峙的时刻:不是不安地缩在里面,也不是无视它的存在,强撑出尽在掌握的神情,而是一点一点地,摸到了「壳」的开关,慢慢生成一种新的机制,就像一副「变身机甲」。那或许就是 Marcel 所说的,面对无法预测也无法控制的境遇时,人应该保持的一种「有暇」的状态和能力。何其龙用了一个比喻。他说,易烊千玺在车里的位置变了。从一开始缩在后座的那个瘦瘦干干的孩子,到可以坐在副驾驶和他有说有笑的少年,再到能熟练地开车带他四处转转,让人有安全感的男人。有一年春节,易烊千玺一个人开车到何其龙的家里,该吃吃该喝喝,「他不再是一个需要我在物理上保护的小孩,而是像一列火车的车头,让你老想着多做点什么才能跟上他,更好地守护他。」Emporio Armani T 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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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工作安排也一如往常地密集,但如今不再是「他让」,而是「我要」;不是被拽着推进战场,而是自己选择走进去。有时候脑子里堆的东西太多,就让它们积在那儿慢慢发酵,过一阵子,也许是很久之后,新的反馈和想法会自然出现,然后创造一次新的「神游」,比如在发呆时忽然想象一棵树,看着它的疤点,一步一步向上攀援。最后,就连不期而至的沉默也令人舒服。文牧野最近一次见到易烊千玺是给《奇迹 · 笨小孩》补录台词,工作结束,晚饭还没来,他们在休息室里,互相没有搭话,丝毫不觉尴尬地,静静坐了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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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疫情影响,今年春天的工作安排总是变来变去,易烊千玺倒是有点暗喜,他是真的想稍微休息一下。这几年时间过得仓促,回忆起具体的节点也只剩下一个个片名,「小红花」时买的小铁丝,「奇迹」时弄来的绘画材料,都在家堆成了小山。得闲了几天,他开始慢慢拆包,重新拾笔写字、读书、一集一集看 2013 年的英剧《浴血黑帮》。也许是终于露出片刻松弛,5 月再访贵州,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觉得他状态不错。前几天工作时,趁摄影师调试镜头的空档,他一个人蹲在草丛里采摘野花,收集覆盖蕨类和青苔的石头。拍摄那天,他又把它们带到那处无人缓坡上,对着它们微微扬起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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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贵阳拍戏,组里的演员累了常去吃一家街边的牛肉粉。易烊千玺连轴转,一直没顾得上。这次他专门找到老城区,在斜坡下小巷的摊位上,点了加肉加蛋的一份。「粉是夹生的」,并不如想象中好吃。而从贵州采回来的小花小草,终于也在北京仲夏的干燥空气里枯萎了。但是没关系,当初想踩中的位置都已经站稳了,他也摸索着找到了「机甲」的控制按钮。已经看山是山了,下一步还会再变吗?都有可能,这是纯然属于他的剧本。天黑收工,牛羊下山。那天,等众人都离开后,易烊千玺下水尽兴地玩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