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当这把耗时两年打造的「龙椅」随着周星驰的电影《食神》火遍全亚洲时，它的缔造者绝不会想到它沉没的场景，正如一个王朝开始时，没人能预料其覆灭的样子。
6月19日，载着「龙椅」与无数香港居民回忆的珍宝海鲜舫疑似在南海沉没，十天之内，故事不断反转，「被沉没」与「被浮起」的消息接连冒出，蓄意丢弃、恶意骗保的揣测大受网友欢迎。
五十年老船的生死暂未可知，但在这艘船背后，港澳两大豪门半个多世纪的纠葛，以及澳门赌业的权力更迭，却清晰可见。
01
「赌王」上位，珍宝云来
珍宝海鲜舫真正的主人是何鸿燊。
托香港八卦媒体的福，吃瓜群众都知道何鸿燊钟意在珍宝海鲜舫过生日。2009年摔倒住院后，何鸿燊深居简出，但每年还是特意受一番颠簸登船赴宴。何鸿燊有四房太太，在珍宝海鲜舫上为他操持寿宴的总是三太陈婉珍，于是坊间传闻，这是何鸿燊珍爱三太的证明。爱不爱的，看三太后面还有四太就知道了。
何鸿燊之所以对珍宝海鲜舫青眼有加，不过因为这艘船几十年来总是金碧辉煌，恰巧见证了他独享「赌王」称号的黄金时代。
1970年10月，珍宝海鲜舫在香港九龙中华造船厂动工建造时，澳门葡京酒店开业运营不过四个月。彼时已经是何鸿燊拿下澳门博彩专利权的第十个年头，但他还称不上「赌王」。葡京酒店背后四大股东，叶汉、叶德利、霍英东、何鸿燊，论名论利，何鸿燊都不是第一位。
澳门唯一一张赌牌，原本只是何鸿燊重返澳门商界的门票。
1953年，受澳门当地恶势力排挤，何鸿燊无奈结束生意搬到香港。1961年，「赌圣」叶汉企图从傅老榕、高可宁家族手中夺取赌牌，拉上印尼华商叶德利入伙，叶德利为利用何鸿燊原配黎婉华的葡萄牙人身份，拉来妻兄何鸿燊，后者钱不趁手，又拉来霍英东。最终四人以投标价高出对手1.7万港元的微弱优势，拿下澳门博彩专利权。
叶德利天性爱玩，对赛车情有独钟，拿下赌牌后根本不参与实际经营，霍英东之志更不在澳门这个弹丸之地。真正对赌场生意上心的，只有叶汉和何鸿燊。
叶汉被称作「赌圣」，是技术流，有一手听音辨骰子的绝技，然而论起经营手腕，十个叶汉也比不上买办家族出身的何鸿燊。拿到赌牌的最初十年，叶、何二人明争暗斗，最终因为叶德利和霍英东的支持，叶汉黯然出局，何鸿燊大权独揽。
1970年6月11日，澳门葡京酒店正式开业 。这座酒店极尽风水之学，外型酷似鸟笼，寓意着入场赌客犹如笼中鸟，插翅难飞，鸟笼后面插着一根圆柱，就像蒸汽船上的烟囱，寓意着赌客进门如登船，命运只能操控在赌场「船长」手中。
左下为1970年开业的第一座建筑「鸟笼」酒店
风水也好，迷信也罢，葡京酒店一开，客似云来。因为这些赌客，何鸿燊的财富迅速膨胀，往来港澳人人尊称一声「何生」。
1971年10月30日，珍宝海鲜舫装饰完毕正准备开业，因焊接火花引发大火，船身严重焚毁，更导致34死42伤的骇然惨剧。船东王老吉家族无力重修，何鸿燊合伙郑裕彤出资买下，花3000万港元重修之外，还耗资600万港元专门购置船内传统饰物和壁画，其中包括那张工期长达2年的「龙椅」。
十年前，何鸿燊还得问霍英东借款40万港元竞标赌牌，十年后，买艘破船光装修就花了几千万，赌场生意之暴利可见一斑。
1976年10月19日，珍宝海鲜舫正式开业。1980年，珍宝海鲜舫最大的两个竞争对手太白海鲜舫、海角皇宫均被何鸿燊收入囊中。三艘食船齐齐漂在香港深湾，组成全球最大的海上食府，每每入夜，金灿灿的霓虹灯倒映在水中，见过的港人无不赞叹一句「好威水」。
《龙争虎斗》、《哥斯拉vs戴斯特洛伊亚》、《食神》、《无间道2》等著名电影都曾在此取景拍摄，珍宝海鲜舫成为香港地标。一如此时的何鸿燊，独掌澳门博彩业大权，已然是「赌王」独一无二的人选。
02
共患难之后
其实论起出身，霍英东比何鸿燊更适合做水上生意。
霍英东是疍（音同「旦」）家人，这是一群常年住在船上的水上人，靠海而生。自古中国沿海地区便有疍家人的存在，因为不上岸，无法融入陆地生活，文化程度不高，而且常年生活在船上，腿脚弯曲弧度比正常人更大，也被称作「曲蹄」。疍家人常受沿海居民歧视，有的地方甚至出现「曲蹄莫上岸，上岸打死不偿命」的说法。
霍英东父亲、两个哥哥身亡后，家里没有壮劳力，母亲带着他和另外两个姐妹上岸谋生。霍英东13岁考入皇仁中学，成为何鸿燊的学弟，中学还没毕业，他便因香港沦陷而被迫停学，卖苦力为生。
1950年-1953年朝鲜战争期间，霍英东重拾疍家人天赋，组织船队向内地运送物资。比起一本万利的赌场生意，霍英东赚的都是辛苦钱。他曾亲口说过，每天半夜，船队悄悄绕过英国皇家海军军舰驶向公海，为了保证安全，必须组织侦察队伍监控港英政府的缉私艇，形势紧张时，他一天要换三个办公地点，连续几年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体重下降到103磅（约合46kg）。
这么做能挣多少呢？一百万港元的货，二十万毛利，十万打点各方势力，剩下十万付完船租、伙计工钱后才是自己的。一旦被缉私艇或黑势力拦截，连船带货全得赔光。就是靠着这几年辛苦攒下的钱，霍英东力挺何鸿燊进入澳门博彩业。
对霍英东而言，澳门赌场只是一笔投资，他的目光始终投向更广大的地方。
1953年起，他便在湾仔、铜锣湾一带开发住宅楼宇。为了激发香港人的购房欲望，霍英东首创「楼花」制度，意为「先开花（付钱）再结果（收房）」，最大程度降低开发商所付出的成本，香港长达数十年的炒房热潮由此开启。1960年代末期，「楼花」传入台湾。1994年，内地开始商品房预售制度。自此之后海峡两岸及香港居民在买房大事上，同此凉热。
拿下赌牌后，霍英东和何鸿燊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
1970年，何鸿燊（左二）、霍英东（左四）与澳葡政府高官合影
霍英东自认是个重义气的人。十几岁认识的中学学长跑来借卖命钱，几十万港元说借就借，倒卖物资时期的伙计要辞职单干，借钱十万，赌输了再来借，又资助两百万，当时他自己的身家也只有五百万港元。霍英东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讲本心」，他也期望别人如此待他。
1967年，因运送物资旧事，霍英东被港英政府、美国政府封杀，他投资的九龙商业大厦被恶意断水、断电、断电话线，无法租售。这栋楼也有何鸿燊的股份，结果在何的主导下，原本价值30亿的大楼被以3000万港元贱卖，多年以后霍英东仍然耿耿于怀。
1982年，叶汉心灰意冷，将手中澳娱股份作价3亿港元卖给郑裕彤，郑、何二人关系素来亲密。1992年，不问公司经营的叶德利将手中10%股份卖给何鸿燊，套现6亿港元。2002年，霍英东宣布将手中27.7%的股权捐给澳门霍英东基金会用作慈善，亟待套现，但当时市场上只有何鸿燊愿意，或者说敢于收购，霍英东重病缠身，气得直说：二十年没去过澳门，创办澳娱（澳博前身）只想行善，不想牟利。
何鸿燊的胞妹何婉琪对此写有回忆录，称何鸿燊任澳娱总经理时，成日想加自己工资，原本是从公司净利润中抽4%作酬金，想加至6%，霍英东不同意，僵持多年，霍英东一离开公司，何鸿燊立马给自己加了钱。
上市和赌牌续期也是如此。霍英东始终反对澳娱去香港上市，但何鸿燊执意而行，霍英东也不希望澳娱在澳门回归后继续垄断澳门博彩业，但何鸿燊私底下与澳葡政府达成一致，将赌牌续约15年至2001年，跨过澳门回归的里程碑。
当时霍英东已逐步开始拓展内地市场，考虑的除了一时利益，还有政治因素，而何鸿燊咬紧澳门博彩业不松口。因为着眼点不同，他们越发难以互相理解。
03
「称孤道寡」的时代过去了
1999年3月，澳门回归倒计时，英国每日电讯报一篇文章中写道：
「当W. H.奥登和C.伊舍伍德1938年路经澳门时，他们发现，澳门是来自天主教欧洲的杂草......葡萄牙与中国的怪胎。在这里，教堂与妓院并立，洛可哥风格的神像是赌徒的精神大奖。六十年后，当澳门准备从450年的葡萄牙统治摆脱出来的时候，赌博仍然是殖民地的经济支柱，妓女仍然充斥赌场酒店。」
赌场让澳门高楼林立，但垄断的博彩业除了让「赌王」家族的财富排名一升再升，并没带给澳门太多改变。
澳门葡京酒店1970年开业时，酒店商场外长达50米的环形走廊便开始出现大量性工作者，她们在暧昧的灯光下来回游荡，犹如赌马比赛前马匹总会在场外沙圈来回踱步吸引赌客下注，葡京酒店性产业之盛行，让赌客们露骨地将其称为「葡京沙圈」。
色情、毒品，这些扎根在赌场生意上的最常见恶疾，「赌王」能管，却毫不在意。澳门回归日期逼近，何鸿燊整日筹谋的是如何在越南、朝鲜、菲律宾开设赌场，同时开启网络博彩生意，避免回归之后的风险，只可惜这些撒往海外的种子，并未在异国长出第二个澳娱式的博彩王国。
与何鸿燊不同，对于回归，霍英东采取的是积极面对，而非寻找退路。
1984年12月19日《中英联合声明》正式签署，宣告香港将于1997年7月1日回归祖国。早在1980年，霍英东就已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83年，霍英东投资的广州白天鹅宾馆开业，被视作首批港商在内地投资的典范。两年后，邓小平第三次到访白天鹅宾馆，自掏腰包买了些面包，一边吃一边说，「看来我们要再开放一些城市」，回到上海，便宣布再开放沿海14个城市。
霍英东对未来的信心，因他与政治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愈发坚定。
1993年，霍英东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成为首位跻身国家领导人的香港人。1996年，董建华以黑马之姿成为香港特区首任行政长官，霍英东与其交情匪浅，1985年董建华家族企业东方海外濒临破产，是霍英东注资9.4亿港元助其渡过难关。
2000年，《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颁布十周年，各界举行庆祝仪式，霍英东领衔香港工商界人士访京，江泽民、朱镕基分别会见代表团。在合影时，霍英东均站在江、朱身旁，稳居C位，李超人只能排到左数第二。
几年之后，国务院港澳办编撰的《香港回归十周年志》回顾此事时，这群巨富的排名顺序为：
霍英东、邵逸夫、李嘉诚、李兆基、郭炳湘、曾宪梓、吴光正、郭鹤年、黄颗粒、唐翔千、利国伟、李国斌、利汉剑、何柱国、龚如心、郑家纯、黄志祥、陈启宗、陈永棋、董建成、罗康瑞、黄宜宏、郭炳江、李泽楷、李家盓、查茂声、曾智明
2001年7月，在澳门首任特首何厚铧的一力推动下，「幸运博彩经营法律制度」通过，垄断经营被取消，赌牌一分为三，每张赌牌又可转批一次为副牌，从此澳门进入六家博彩公司竞争的局面。
何厚铧的父亲是何贤，绰号「澳门王」，何贤家族是澳门三大家族之一，正因如此，何厚铧才有底气亲手打破垄断。首批获得三张赌牌的公司分别为何鸿燊家族的澳博、美国拉斯维加斯博彩名企永利，以及香港商人吕志和家族的银河集团。
签约仪式留下的照片上，何厚铧全程面带微笑，永利股东史蒂芬·永利握着签字笔不放，十分期待，吕志和双手垂在桌面下，波澜不惊，唯独何鸿燊靠着椅背，紧紧抿着嘴，一脸不快。
他们都明白，「称孤道寡」的时代过去了，「赌王」的时代也过去了。
两张老照片，昭示着两个家族截然不同的走向。
03
是结束也是开端
2020年5月26日，何鸿燊去世。
这一年，珍宝海鲜舫因新冠疫情宣布停业，连带太白海鲜舫在内的珍宝王国累计亏损超过1亿港元，这些都需要何鸿燊二房独子何猷龙买单。此前轰轰烈烈的四房争家产案已尘埃落定，二房是最大赢家。即便如此，何猷龙也不愿亏钱运营老父亲昔日辉煌的象征，珍宝海鲜舫被免费送出未果，折腾一圈，终于在十多天前的南海「被沉没」。
也是这一年，霍启刚宣布参加香港立法会选举，并在2021年成功当选香港立法会议员。这个常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人有两个特殊身份，霍英东长孙，郭晶晶丈夫。和何鸿燊家族的「长孙之父」何猷君一样，霍启刚热爱电子竞技，同时担任着亚洲电子竞技体育联合会主席、中国香港体育协会暨奥林匹克委员会副会长。霍家人在霍英东的耳提面命下早就明白，体育与政治，向来密不可分。
生生死死，恩恩怨怨，这两位曾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和那艘金碧辉煌的珍宝海鲜舫一样，往去处去了。这段在中学结缘，跨越半个多世纪，涉及港澳两大豪门的故事，或许可以用新华社的讣告做个小结：
【新华社北京10月29日电】杰出的社会活动家，著名的爱国人士，香港知名实业家，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八、九、十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香港中华总商会永远名誉会长霍英东先生，因病于2006年10月28日19时3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4岁。
【新华社香港6月2日电】港澳地区知名爱国工商界人士，第九届、十届、十一届全国政协常委，澳门旅游娱乐有限公司、信德集团有限公司、澳门博彩股份有限公司创办人何鸿燊先生，因病于2020年5月26日在香港逝世，享年98岁。
是非成败，尽在其中。
资料来源：
[1]陶存 等人（编）：《香港回归十周年志》繁体中文版，香港大公报出版社
[2]冷夏、蓝潮：《霍英东口述：澳门赌场风云》繁体中文版，博智出版社
[3]曾忠禄：《澳门博彩业：成就与挑战》，行政
[4]尹安学：《邓小平与广州「白天鹅」鲜为人知的故事》，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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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 | 毛洪涛 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