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为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年度经济预测论坛节选内容。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会长欧伦斯（Steve Orlins）与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黄益平副院长和瑞银财富管理亚太区投资总监及宏观经济主管胡一帆博士讨论数字货币、2022年美联储加息计划对中国经济的影响、人口赤字、房地产行业违约风险、中概股在美退市风险和赴港二次上市、西方对俄制裁对中国的潜在影响等最新热门话题。
嘉宾简介
黄益平
北大国发院副院长、金光讲席教授、北大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2015年至2018年担任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目前还兼任中国金融学会副秘书长、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金融科技发展与研究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学术委员会主席，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英文学术期刊《China Economic Journal》主编和《Asian Economic Policy Review》副主编，蚂蚁集团和中国人寿独立董事。主要研究领域为宏观经济与金融政策。
胡一帆
瑞银财富管理亚太区投资总监及宏观经济主管、CIO亚洲投资委员会及CIO新兴市场投资委员会的成员。2015年11月加入瑞银，担任财富管理大中华区首席投资总监及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自2007年以来在多家金融机构担任过首席经济学家一职。加入瑞银之前，她在海通国际任研究部主管及首席经济学家，负责H股研究。此前她在中信证券任首席经济学家，在法国法盛银行任中国经济学家，以及美银美林亚洲任股票研究策略师。
01
数字货币最新发展：正在进行
多次跨境试验
欧伦斯：数字货币的发展现状如何，未来又将走向何处？面对欧美的制裁制度，数字货币仍能发挥作用吗？
胡一帆：央行数字货币的试点项目开始于2020年4月，最初的四个试点城市分别是苏州、雄安、成都和深圳。目前，试点项目已经扩展到了全国十多个城市。最开始的时候，只支持四个电子钱包，而现在已经可以支持6个钱包加上第三方平台，因此钱包数量非常之大。截至目前，共计有1.4亿个人和1000万家公司开通了数字人民币钱包。这是截至2021年底的数据，涵盖了交通、医疗、购物、餐饮、关税等领域，总交易笔数已超过600亿笔，为此国家还设立了11个实验区，与腾讯、阿里、京东、滴滴等第三方平台合作开展实验，并扩展线上线下双渠道应用场景。
数字人民币系统是免费的，目的是为了吸引更多个人使用数字人民币，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与银行进行协调。而有趣的是，从技术角度来看，使用数字人民币不需要任何机器的支持，即使在远距离的情况下它也可完成交易。
在本届冬奥会期间，中国对数字人民币进行了一次国际尝试。除此之外，我们还进行了多次跨境试验。我们发现一些中央银行也在与中国政府合作。比如中国人民银行与香港金融管理局、泰国银行和阿联酋正在合作探索使用分类账技术 进行国家间实时外汇交易的方法。中国政府之前提到数字货币的跨境尝试也将从深圳开始，但因为疫情而被推迟了。
我们认为此次跨境尝试实际上是与香港联合进行的。目前中国有这样的系统。但我们不认为它是SWIFT的替代品，我认为SWIFT系统占据了主导地位，但我们可以做一些新的尝试。中国是第一个做此类尝试的国家。我认为我们面临着几个问题：首先我们应该如何确保这项技术为大家所接受，尤其是跨境（指其他国家）接受？
因为在中国，它的运行很顺利，技术接受程度以及益平刚刚提到的数据敏感性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海外人民币市场。目前，我们还没有突出的人民币市场，比如离岸市场。我认为香港官方市场并不活跃，就目前的交易情况来看，我认为伦敦市场是最活跃的。由于中国的贸易顺差，我认为离岸人民币市场仍然非常有限，这也是我们可以继续努力的方向。
目前中国人民银行在央行数字货币方面已经累积了很多经验，我认为这实际上也符合经济数字化的整体趋势。在这方面，中国政府付出了很多努力，比如推动数字化使其不仅适用于不同的消费场景，还适用于业务交易。我认为中国仍然是这个领域的领先国家之一。
02
人口赤字：失去的2亿劳动力和
人工智能填补的2亿劳动力
欧伦斯：中国的人口赤字会对前景预测有什么影响？
黄益平：很显然这将是影响未来经济表现的一个关键因素，人口流动是关键问题之一。它势必会对经济活动产生负面影响，比如降低交易总量、减少储蓄、减少劳动力供应等。但如果劳动力供应是关键问题，那么我们就有可能从所谓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受益，例如人工智能、机器人等。我们邀请了百度的一位科学家与劳动经济学家合作，为我们做了一份关于潜在后果的报告。
他们发现在未来的30年里我们可能会失去大约2亿劳动力。但如果我们能够制定正确的技术政策，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可能会在未来30年里取代2亿多的劳动力，如果他们的分析是对的，那这方面的影响实际上是可以减轻的。人口老龄化将对整体经济产生负面影响，但在这个新的数字时代，这些负面影响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毁灭性。
03
美联储加息：中国宏观经济基本面
优势明显
欧伦斯：我们预计美联储将在2022年剩余时间里升息四到六次，这对中国的货币政策有何限制？
黄益平：我们知道美联储是最重要的世界中央银行，所以当美联储实施货币政策时，世界上其他国家，特别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会出现资本流入、货币升值，甚至是资产价格上涨等现象。
基本上，这意味着当美联储放宽货币政策时，全球流动性就会提高，因此发展中国家就会出现资本流入和货币升值现象。而当美联储收紧货币政策时，则情况相反。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发展中国家会出现资本外流、货币贬值，甚至是资产价格下跌。这些宏观经济和金融基础非常薄弱的国家，可能会再次面临金融危机。
我认为中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如果美国利率上调，中国人民银行就不得不降低利率，这种情况下，中国也可能开始面临资本外流的压力。这种利率差异可能会逆转，这将加大中国的压力。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和美国利率差异的变化，是否会引起资本外流、货币贬值压力等方面的更大变化？这也是中国人民银行变得更加谨慎的原因。
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与许多其他国家的宏观经济基本面相比，中国宏观经济基本面优势明显。我们的经济增长强劲，我们的经常账户仍有盈余，我们有3.2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此外，我们的资本账户还未完全开放，因此只要中国人民银行愿意，他们在管理跨境资本流动方面尚有空间。所有这些都为中国人民银行放松货币政策创造了空间 。
04
预测今年房地产开发商违约率
会相当高
胡一帆：去年，两家大型房地产开发商的违约拖累了整个房地产市场，尤其是香港房地产市场。与2020年不到2%的违约率相比，去年房地产市场的违约率上升到了20%。这引发了整个市场的担忧。去年11月，政府出台了温和宽松政策。因此现在整个市场都在考虑今年形势是否会转好。
对于房地产市场，近几年来，政府一直强调说房子是用来住的而不是用来炒的。我觉得这个总基调会延续下去。我们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去年出台了信贷宽松政策，这主要是为了稳定市场，而不是帮助开发商。从市场角度来看，我认为放宽信贷主要是为了确保建筑工程顺利完工。我认为，只要有建筑工程开工，就会有家庭购买房屋。因此，他们实际上建议银行继续支持贷款，甚至是一些违约开发商的贷款，从而确保建筑工程能够继续，确保购买者能够获得住房，确保银行能够收回贷款，确保供应链，尤其是上游供应商，能够获得资金。也确保农民工能够在春节前拿到工资。所以我认为这个政策是为了稳定市场。
对于开发商我们预计今年的违约率会相当高。在第一季度、第二季度，每个季度开发商都有100亿的债务要偿还。由于内地不允许开发商发行债券，所以债券主要都在香港市场发行，因而我们预计这个市场将逐渐萎缩。中长期来看，我们预计政府将会出台更加紧缩的政策。
我认为会出台长期政策 —— 例如房地产税。中国政府已筹备多年，现在技术上也已经成熟。我认为18号工具已经可以付诸实施，但它因为经济放缓而被推迟了。我们预计，今年内政府不会在全国范围内征收房地产税，但可能会在深圳 、杭州、厦门等城市试行。 房地产税最早可能会在今年或明年开始征收。所以我认为政府整体上稳定了市场，但没有救市计划。
对于开发商，我认为国有企业开发商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它们仍然可以在中国银行间同业拆借市场发行债券，也更容易获得贷款。对于私营开发商，我认为优质开发商将会生存下来，而高杠杆开发商则只能通过分散资产进行自救。政府未出台相关政策救它们。
05
中国科技股： 美国退市风险和
香港二次上市
胡一帆：去年，中国的科技行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许多股票实际下跌了50%以上。这主要是因为监管压力。在我们看来，中国政府对科技行业采取了监管措施。这实际上符合全球趋势。然而不同的是，全球监管措施已经实施超过10年了，而且它们在实施前全部经过审核和讨论。而去年，中国在一年之内就出台了政策。我认为，这种密集的政策确实给整个行业带来了压力。但看看今年，政府已经公布了主要措施或法律框架。我认为从中长期来看，这对整个行业来说实际上是一个利好。
去年12月，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宣布，如果无法满足美国的审计要求，则中国企业发行的美国存托凭证必须在三年内退市。宽限期原本是3年，但参议员最近通过的中国竞争法案将这一期限缩短至两年。这意味着最早在2023年，一些中国企业发行的美国存托凭证就必须在美国退市。我认为中国方面正在努力为此做准备。比如香港证券交易所从今年1月开始降低了对香港二次上市的要求。
目前我们可以看到，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有240多家，而其中17家公司在香港完成了二次上市，占据了69%的市值。这其中包括了阿里巴巴、京东等大公司。而在香港方面降低二次上市要求后，另有52家公司满足了回归条件，它们占总市值的29%。剩下的公司很多，超过150家，但它们只占了不到3%的市值。我们预计对于这些公司，中国监管机构可能会放宽政策，尽可能让它们满足美国的审计要求，所以让我们拭目以待。总体来说，我们认为这个过渡是相对平稳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估值。因为在美国，每日的交易额大概可达到200亿美元，但在香港，交易额则要少得多，大约只有美国的20%左右，甚至不到20%。因此这给股票市场带来了一些压力。
欧伦斯：这些公司是准备退市，还是希望美国证监会和中国当局能够通过协商解决这个事情？中国证监会已经表示非常愿意和美国证监会协商解决方案，让中国企业继续在美国上市。还是表明协商无望，让这些企业转战香港？
胡一帆：我认为对于这些公司来说，两地上市绝对是它们的最佳选择。但根据中国数据安全法，许多电子商务平台都涉及敏感数据，如消费者行为和财务数据等。对这些公司，尤其是已经在香港二次上市的17家大公司来说，两地上市的机会非常小。剩余150多家小公司，只占了不到3%的市值。这些公司，我认为它们有机会留在美国。
欧伦斯：那些不需要转移也不需要披露数据的公司，可能不会面临这种情况。它们可能会接受适当的审计，是这样吗？
胡一帆：是的
欧伦斯：很遗憾，但这是脱钩的标志。
胡一帆：但你知道的，即使这些公司在香港上市，美国投资者仍然可以参与投资，只是不那么方便而已。
欧伦斯：但如果投资者无法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或纳斯达克购买股票，那么大部分交易额将转移到香港？
胡一帆：是的，我认为部分交易额确实会转移到香港，但不是全部。我们肯定会面临估值方面的压力。还有一件事情我刚刚没有提到，那就是香港与内地的互联互通。在中国，实际上在内地市场，每日的交易额也是非常高的，大约是美国每日交易额的50%。因此我认为如果能够被纳入互联互通名单，企业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但目前，互联互通机制还不适用于二次上市。但我们认为政府未来会放宽这个政策。
06
西方对俄罗斯制裁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欧伦斯：欧盟和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会对中国经济产生什么影响，中国有为此做什么准备吗？
黄益平：中国和俄罗斯之间最主要的联系是能源和农产品的供应，因此这方面受到了最主要、最直接的影响。我个人认为，政府会尽可能保持两国的这种联系。因此，供应链在某个阶段，尤其是它与一些金融渠道相关联时，会有潜在的中断风险。但我认为此次战争对中国的直接影响是有限的。
很显然，冲突或战争本身会大大增加溢价风险。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能源或农产品供应的中断，而是美国及其众多盟友实施的全面经济制裁，制裁范围相当之广泛。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是否应该遵守欧美国家的制裁，或者说中国将会面临什么情况？
我认为一方面，政府当局可能希望两国维持正常的经济关系，尤其是贸易关系。但与此同时，在金融制裁方面，如果中俄两国之间已经建立了跨境支付渠道，则可选择使用这个渠道。但面对欧美的制裁，比如它们将一些俄罗斯银行踢出SWIFT系统，我认为中国金融机构别无选择。因为大多数中国银行都有全球业务，如果它们这么做，势必会面临不良后果。以上是我对俄乌战争经济影响的猜测，但实际的影响目前还未可知，因为形势仍在不断变化发展中。
但此次战争对贸易、对某些产品的直接影响，更广泛来说取决于金融行业有关制裁的深度和广度。真正让我，也让许多中国人震惊的是，欧美决定冻结俄罗斯央行的外汇储备，瑞士甚至要冻结俄罗斯人在瑞士的资产，这是过去我们讨论，中美贸易冲突时经常提起的事情，也是一些专家经常提出的问题。一直以来，我的立场都是这不大可能发生，因为这会对美国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地位产生适得其反的影响，但在今天，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因此我认为，现在去说此次战争的确切影响还为时过早。
但经过此事，我相信大家会重新考虑自己的资产配置，因为我们并不能保证中国和美国之间不会发生冲突，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所有人，包括官员和个人，都需要更谨慎地考虑未来的资产配置。
胡一帆： 就我所知，在石油储备方面，中国目前共有三期石油储备。当然，我不认为中国会在现阶段动用石油储备，但在过去两到三年里，中国已经完成了第二期石油储备工程，第三期石油储备工程应该也差不多完成了。我认为中国会启动新一期石油储备工程。之前，我认为中国的石油储备目标应该接近于美国的储备目标，即不少于90天。但是现在，我们每日的需求量都在不断增长。目前我们已经达到了价值目标。但按百分比来看，我认为我们大约只有30天的储备量。因此，中国将继续增加石油储备，当然不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但我认为中国在过去的几年里就是这么做的。
欧伦斯：卢布贬值有什么影响吗 ？
胡一帆：在石油方面，中国和俄罗斯之间的石油交易，比如中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时，主要是以人民币结算，而不是以美元计价。人民币加黄金的结算方式推动了俄罗斯外汇储备结构的发展。根据中俄两国签订的商品协定，结算时三分之一采用黄金，剩余部分采用人民币，因为俄罗斯也从中国进口很多产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