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是一定会以近乎苛刻和挑剔的目光来审视《花木兰》的:这是一个几乎每一个国人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故事;22年前,迪士尼曾亲手制造过一部极其成功的同名动画电影;主演刘亦菲、巩俐、李连杰、甄子丹等都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演员,而当他们遇到纯好莱坞的制作班底,说着并非自己母语的台词时,如何在中国古代传说故事和美国好莱坞电影之间找到平衡,就成了中国观众最关心的事。
影片在一个月前于各大院线正式上映,在此之前,网络上就有流传出不少非法版本,随之而来的是观看过非法版本网友的一片骂声,如果要究其原因,那就是模糊的偷拍画质和令人不知所云的拙劣机翻字幕。有那么一群人在当时或许比电影制片方更着急,NAQADA——此次负责《花木兰》电影的翻译团队,曾经翻译过《星球大战》、《利刃出鞘》、《1/2的魔法》等众多院线引进影片,他们正期待着观众们在看到真正的译制版《花木兰》后的反馈。
事实证明,看过正版后的观众对这部影片的翻译评价甚至高于其他方面,无论是从语言本身的表达、理解,还是本土化程度,以及适度的文学性和口语化,《花木兰》都做到了难以挑剔的水准。对于一部英文版的中国古代故事电影来说,重新调配来迎合中国观众的口味,并不是一件易事,这中间经历了许多推翻重来的过程。多数观众可能并不了解,在国内院线上映的《花木兰》翻译分为两个版本,一是英文原音中文字幕,二是无字幕的中文配音,而这两版的中文翻译又在语言文字上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调整,如果只择其一套用两个版本都可能会影响观感。
DAZED联系并采访了《花木兰》背后的翻译团队NAQADA此次负责的两位主要人物李仁和马凤英,如他们的认真描述,这是一份远比你想象中难度更大也更有意思的工作。
D:原谅我们并没有机会把《花木兰》的英语中字和汉语中字全都看一遍,翻译配音的口语中文和英文版的中文字幕是一模一样的吗?
L:不一样。我们通常把国语配音版使用的台本叫配音本,把原声字幕版使用的台本叫中字本。翻译配音本时,遣词造句的规则比翻译中字本要复杂。一是因为要贴合演员的口型。他们原本是说英语的,要把中文台词写得和英文长短差不多,开闭口的音也差不多。受口型的限制,我们需要适当增减内容。二是因为配音版是没有字幕的,观众要靠听觉分辨台词,所以用词要更口语,听起来容易辨别。举个例子,木兰父亲教导木兰:There is no courage without fear. 这句话我原本提供了两个版本的翻译:1. 恐惧才能心生勇气;2.勇气生于恐惧。但是配音导演说,这两个版本看文字很容易懂,可是念出来就容易含糊不清,而且不够口语。他让我再想想,爸爸对女儿会怎样说这句话。所以最后配音版用的是“人害怕了才会勇敢”,容易听懂,也非常亲切。
翻译字幕用的台词时,不受口型限制,将原文的意思表达清楚即可。不过字幕在屏幕上一闪而过,留给观众的理解时间只有几秒,所以需要使用视觉上容易分辨的词,并且突出重点信息。还是以上面木兰父亲说的那句话为例,中字本中最后翻译为“恐而不惧,方为真勇。”这是我们想了二十几个版本之后才定下来的。这八个字看起来铿锵有力,重点信息是告诉木兰什么是勇敢。“恐而不惧”这个说法算是我们为了这部影片新创的词,一般没人用,但我们相信母语为中文的观众们是能够看懂的。但是如果“恐而不惧”放到配音本里,观众靠听觉就不太容易分辨出这个新词。
D:通常在我们的概念里,翻译一篇几千字的英文稿件或许需要花费几个小时至几天。那么翻译像《花木兰》这样的电影,实际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这中间需要经历怎样的过程?
L:我们通常都是先翻译出配音本,然后再翻译中字本。我和片方先是一起看了一遍,大家谈了谈感受,讨论影片的主题,挑出重点。然后我就开始翻译配音本的第一版。第一版完成以后我自己要修改一遍,把有疑问的地方挑出来和片方讨论,然后继续修改。期间开了两三次会。片方通过后才会把台本交给配音导演,导演修改润色后,附上他的意见,又把配音本发回给我,我们又开了两次会,解决剩下的问题。从第一版到完成版期间,画面还更新了五版,每次台本都要跟着一起修改。配音本完成后,我开始翻译中字本。马凤英是在翻译中字本时加入进来的,因为我们需要新的眼光,新的角度。一部电影看了很多遍以后,我会陷入固定的思路,自己跳不出来。当时大家看了中字本,觉得每句话都没有问题,但是放到一起看,就是感觉不通畅,但又挑不出毛病。所以找来了马凤英,请她帮忙修改。她建议我不要太拘泥于原文,可是我担心意译会被人挑错。我们讨论了三轮,改掉很多直译的句子,使衔接更顺畅。我看到有观众觉得“上头”很好笑,这就是马凤英的点子。我觉得把她找来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M:李仁老师说的很全了,我觉得我充满赞同地点点头就行了。哦对,关于中字本的讨论,有一天我们语音电话了八小时……
D:通常你们会早于观众多久看到影片的成片?翻译一部电影的过程中大概会把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多少遍?
L:要看项目紧急程度,有时候看到的根本不是成片,有时候临近上映才看到片子。做配音本时,每句话都要读出来,每句话都要来回看至少3遍,比较难的句子也有可能看十几遍。翻译完第一版以后,可能还要修改好几轮,所以数不清要看多少遍,有需要就看。
M:是的,有时候看太多遍,已经对影片和台词失去了判断能力……好像看一个字太久了不认识一样。这时候就需要停一停,过几天再看。
D:我们很好奇两位翻译者的背景,做这个工作和所学专业的关系大不大?
L:我觉得语言只是翻译的基本工具,翻译的本质是沟通,而沟通是综合性很强的工作,所以不管学了什么,都有机会在翻译工作中发挥作用。我大学修的是心理学,是为了解答自己心里的疑惑,毕业后凭兴趣做了翻译。
M:我研究生读的翻译学,不过实际上……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很一般。在国内,翻译理论研究者和实践者甚至有点相互对抗的意识。对于这一点,无论是上学的时候还是现在,都让我感到迷惑。
D:要使得一部外语片翻译得准确又符合落地国的思维方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真正开始着手翻译之前,你们会做哪些准备工作?
L:开始翻译以前,我会把自己当作普通观众,认真看一遍影片,记住自己的观影感受,找出重点片段。现在和马凤英搭档,我们俩还能讨论影片的主题,分析角色的成长。我们俩都觉得,翻译电影就像一场探险,只有动手翻译了,才会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困难。所以查证工作都是在翻译第一版时进行的。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查的内容非常杂,只要有疑问,就必须查清楚。做《花木兰》时,我也查了很多,可是百密一疏,没有查清楚木兰手里的兵器是刀还是剑。这是一个教训。
M:我还挺喜欢先看一小段就开始翻译,比较有跟着故事一起进行的新鲜感。当然最终还是要看全片检查修改的。如果是系列作品或者TV动画剧场版,一般需要看一下前作了解风格。另外我想翻译出某种特定风格的时候(比如说话文绉绉的人、rap歌词、莎士比亚的诗句之类),会去找出类似风格的作品看一会儿,进入状态……
D:你们觉得翻译在院线上映的大制作电影和翻译小荧屏上的美剧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L:公映电影的受众更广,要使用清晰易懂的表达,谨慎使用网络用语,谨慎抖机灵。且公映电影的字幕只能出现在画面底部,不能像美剧那样在上方添加注释,所以如果遇到有内涵的台词,必须设法翻译得明白易懂。
M:我没怎么翻译过美剧……不过这些年国内引进了很多正版外国剧集,也能看出来翻译标准日渐正规化。理想情况下,院线电影的字幕存在感要比网络播放的电视剧字幕“弱”很多很多,毕竟观众去电影院主要是为了看画面的。
D:在整个译制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什么?
L:消除英语表达的痕迹。《花木兰》上映前就有人说看中国人穿着古代的衣服说英语会很奇怪。我在翻译配音本时尽力消除英语表达的痕迹,让中文台词符合自然的中文表达。不过最后也没有做得很完美,大家还是能听出一些地方是“译制腔”。
说到“译制腔”,大家都很嫌弃,可是我们觉得这样不对。因为语言的表达方式一直在进化,过去的“译制腔”其实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方式。现在大家对“译制腔”的印象大多来自过去的译制片,以及网上某些夸张的模仿。现在我们做译制,尽管有时候还是会受到英语表达的影响,但是我们都会尽量使用现在大家日常会说的话。也许再过几十年回头看,又会觉得此时的腔调很奇怪。
M:最难的是,让翻译台词表达出和原文同样充分的感情/趣味/思考,不会因为是翻译就减弱了台词的魅力。
“消除译制腔”或“消除翻译痕迹”这类说法的意思我能理解,但实在不太喜欢……极端一点说,翻译的痕迹是不能完全消除掉的。如果真的能完全消除,让一部译作看起来和本国作品一样,那看本国作品就够了,又何必要引进译作呢?翻译的语言只要自然、优美、流畅,我认为就足够好了。
D:你们觉得自己在《花木兰》里翻译得最美的一句台词是哪句?
L:要说译制片翻译,我一般不会用“美不美”来评价。因为配音本是用来配音的,最后以声音呈现出来,从角色的口中说出。所以我一般会看够不够贴切自然。中字本是为了辅助观众理解剧情,所以我会看字幕是不是言简意赅。《花木兰》中,我很喜欢木兰回乡后,父亲对她说的话:
原文:One warrior knows another. You were always there and I see you for the first time.
配音本:你有勇士的气度,我知道你从小就有,但直到今天我才敢正视它。
中字本:知勇士者勇士也,你一直拥有勇士的气度,只是我如今才第一次看到。
M:没、没有吧……台词再美也不如刘亦菲美啊。
Dazed Digital
编辑: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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