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动引擎,跟随塔台指示,在偶有坑洼碎石的滑行道(也是非洲特色)上缓缓前行,进入跑道,取得起飞许可。
Full throttle(满油门)。加速,加速。
和以往在低海拔美国东岸地区的轻松起飞经验不同,长长的跑道已经过半,速度计的指针却仍然徘徊在45节不到的尺度不肯提高,而这台赛斯纳172的起飞速度是50节。我看了眼教练,问,“这速度……”
教练明白我的心思,微微笑了下,瞄了眼空速表,“没事,要有耐心。”
在飞机靠近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速度总算达到了起飞标准。我拉高机头,飞机缓慢而坚定地腾空而起。
[摄影:Owen Chen]
肯尼亚地处东非高原区,平均海拔在五到六千英尺。加之气候炎热,空气密度与地处海平面的凉爽美国东岸自然不能比。由于密度高度(density altitude)的不同,飞机所能获取的动力与升力也会有很大差别,这差别会直接反应在飞机的载重,加速,爬升等性能表现上。这是每一个飞行学员都要透彻学习的要点。做飞行计划的时候,一定要把此点列入考量。
之前主要只在东岸地区飞行的我,最多只能感受到冬夏两季由于温度不同对飞机性能的影响,如今在海拔气温和地形都迥异于纽约的肯尼亚,对于此间差异可算是有了更加直观的切身体会。
随着飞机的爬升,机场在身后渐渐远去。我们按照既定的航线,沿着计划好的航路离开内罗毕市区周边由于国际机场和军用机场并存的而严格管制的空域,再转变航向,一路直朝乞力马扎罗山头的方向飞去。
[肯尼亚某矿区,笔者摄于2014年]
大片连绵的白云在我眼前平整地铺开,时而异峰突起地堆砌起雪白的云山。空中气流平稳,我们如同在和风天气中前行的船只般,在云海间隙中悠然穿行。望着窗外的白云,我心中一动,把操纵权交给D先生,让他控制飞机,掉头朝前方一块蓬松的云彩飞去。自己则推开舷窗,把它在机翼下方固定好。快到云边时候机头一转,飞机自云彩侧面斜斜擦过。此时我伸手出去,轻轻触摸白云的边缘。
虽然初中物理就已经清楚解释过云朵的原理,可我还是抱着一丝浪漫主义的幻想,希望伸手可及的是柔软的天堂之吻。然而物理定律如此冰冷无情,指尖所触摸到的是100节左右风速的刺骨罡风,冰冷水气从我几乎冻僵的指间迅速滑过。
[第一次触摸白云]
回眼看到D先生冲我直乐,我也笑着吐吐舌头,收回手,把舷窗关好,与他交换了空中控制权,专心驾驶飞机。
这是东非的清晨时光,阳光毫不吝啬地抛洒在广袤的热带草原上,野生动物们小如墨点,或群聚或列队或四散地在浓淡不一的绿意中行走。原野间偶有居民的小屋,如同伞合欢一般点缀在荒野之上。用于防止动物侵入的石头篱笆围出各式独特的图案——这些是唯有飞行员才有资格阅读的图形。
[东非大裂谷,笔者摄于2014年]
我们飞越了这片大陆最深的伤痕——3500万年前形成的东非大裂谷,也是世界最长的不连续谷。飞越了野兽奔跑的无垠旷野,人类生生不息的聚居群落,巍峨连绵的高原山脉,被矿物染红的瑰丽彩湖。白云铺陈的最前方就是终年积雪的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
此时我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条位于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简易跑道。
与坦桑尼亚交界处的安博赛利国家公园内,有数条可供飞机起降的简易跑道。尽管肯尼亚机场很少,但由于当年狩猎和飞行的大肆流行,作为殖民时代留下的遗产之一,境内有着众多自航空时代早期沿袭发展而来的简易跑道。我们选择的是其中最接近乞力马扎罗的一条,也是最受欢迎的一条跑道作为目的地。
由于肯尼亚公路路况奇差,行驶车速严重受限。从首都内罗毕前往各个国家公园腹地的车程尽管距离并不特别遥远,但耗时相当漫长,且烟尘颠簸,苦不堪言,一路行来旅客往往已经又脏又累,无力游玩。因此,许多财力允许的旅客会选择包机入园,即省时间,也免劳顿。此处的跑道正是在旅客中较受欢迎的降落地点之一。因此,尽管没有塔台,相对于肯尼亚境内很多简易跑道,这里算是条件相当不错。不仅设置了简单的休息处与收费处,也提供最低限度的饮水与洗手间服务。
[安博赛利国家公园跑道收费处,笔者摄于2014年]
由于简易跑道周边没有护栏围墙,降落之前需要观察跑道及附近是否有野生动物。时不时会有羚羊角马群迁徙经过,又赖在跑道上迟迟不去的情形。由于地下工作人员也没有有效手段可以在短时间强制驱散大量动物群,如果降落时候遇到这种情形,也就只能无奈地在空中盘旋等待,期望飞机引擎的轰鸣能让动物们识趣地走开。要不然就只能换场飞行。
还好我们过来这次运气不错,跑道周边十分空旷。在教练的导航下,我们轻车熟路地进入跑道的进近三边(downwind),降低高度,减慢空速,一边观察地面情况与风向,四边(base),五边(final),接地前的一刹那,我拉平机头,笔直的跑道在我眼前伸展向无限的远方。
[安博赛利国家公园的角马,笔者摄于2014年]
跑道周边零散行走着小群的角马与斑马,远远可以看到几个小型的沙暴卷风,平地风雷地腾起数个黄色沙柱。死去动物的雪白骸骨散落在停机坪边缘的野地上,昭示着此处仍然日日上演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戏码。乞力马扎罗峰掩藏在白云之下,以一种超越时光的亘古姿态静静俯视着这一切。
海明威笔下那只冻僵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雪豹究竟为什么会去那里,没有人知道。正如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之下,我终于来到这个传奇之地,又破云前往那个传奇的所在,其背后累计了多少纷繁复杂的命运线头,没有人知道。
[安博赛利国家公园跑道边的动物骨骼,笔者摄于2014年]
起飞之前的修整,我和朋友坐在东非航空俱乐部那以螺旋桨与发动机作为装饰的木质露台上,点了一杯甜腻腻的卡布奇诺。
露台外的热带植物楚楚掩映着碧水莹莹的游泳池,池底马赛克装饰着任何一位飞行员与船长都谙熟于心的罗经盘玫瑰(compass rose)。铁丝网隔开的另一端是停满大小飞机的机坪,远处跑道上不停有飞机轰鸣起降。
[肯尼亚东非航空俱乐部休息区,笔者摄于2014年]
再遥远的地平线上,是缓慢行走的象群,挨挤奔跑的牛羚,三两偕行的斑马,高树的密荫中隐藏着花豹静默的呼吸,雄狮刚从清晨甜美的凉意中醒来,发出悠长的咆哮。
[摄影:Owen Chen]
我终于得偿所愿,来到了非洲,并且飞行。
回程路上,我再次俯视着这片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野性荒原,脑海中不觉吟诵起《夜航西飞》的前言,那些魔法般的词句长久地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语,于是她可以一同远行,学习航海,见识世界。
她还顺手对他的男性同伴们施下魔法,这样他们就不会对她闯入男子汉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还欢迎她的加入。"
那是玛莎·盖尔霍恩(注:著名战地记者,传奇女性作家)为她写下的赞颂:
“让众人着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
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学识与冒险。”
柏瑞尔的后继者,追随着她的传奇,探索着她的追寻。
在这片黄金的大地上,动物繁衍角逐,人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