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朱睿智,在斯坦福大学和北京大学分别获得了教育学硕士和经济学博士学位,我关注教育公平和人力资本的提升对国家发展的影响。求学期间我曾前往联合国机构在纽约的总部实习,聚焦“性别平等”、“教育公平”和“反对基于性和性别的暴力”这些联合国关心的重要议题。
然而,在联合国工作绝不等同于出入遥不可及的高大上场合,面对云波诡谲的国际形势为人类的福祉慷慨陈词。
毕业后,自从加入了人称“拼命三郎”的人道主义机构——联合国难民署,作为一名初级专业干事(Junior Professional Officer),我在联合国的职业生涯始于非洲卢旺达的Kiziba难民营。从2019年4月开始,每一天,面对一大群难民,他们的人生因战火、暴力和冲突无不经历过重大起伏,而我正在致力于做好许多貌似最简单的“小事”。
难民儿童走在Kiziba难民营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UNHCR/Anouck Bronee
公路“马杀鸡”,颠出个新奇
卢旺达,丘陵和河谷组成的非洲“千山之国”,在这儿工作生活颠覆了我的想象。
难民营就在山顶。我每天要和同事们,致力于教育、社区保护和防止基于性和性别暴力的具体工作。上山路上意味着适应高海拔带来的胸闷气短,下山路上就得为躲开悬崖和山石体验个腰酸背痛。来去崎岖,每一趟颠簸的公路体验都被我笑称为“公路按摩”(Road Massage)。
座落于山顶之上的Kiziba难民营 ©UNHCR/Antoine Tardy
更让我惊呆的是,热情的同事邀我一路颠簸前往省会市中心购物,结果所谓的省会中心只有两排简陋的平房。唯一的超市里,你可以通过两排瘦弱的货架购买有限的生活物资,而在我的中国胃最心心念念的蔬菜货架上,只有包菜。
难民营中坑洼不平的泥土路 ©UNHCR/Anthony Karumba
能把灯泡调亮一点,就是一种进步
群山围绕中,卢旺达作为内陆国家有着复杂而深重的历史。当下,周边邻国还处于局部冲突之中。联合国难民署致力于为未来一代人负责,支持难民营里建立学校,提供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教育课程,期待让和平、平等、发展的理念点亮这里。
但是,想去上课?得从通电开始努力。刚来到难民营时,我发现简陋的教室里没有通电,对于难民孩子们来说,昏暗中“去上晚自习”成为了一种奢望。好不容易有了电,迫于技术原因,教室只能在屋顶的四个角装上四个简陋的小灯泡。我四处协调,争取在电力不足的情况下把灯泡的亮度调高一些,避免对孩子们视力的可能损伤。
烛光之下读书的难民女孩 ©UNHCR/Hannah Maule-ffinch
灯光照亮了破旧的教室,许多孩子缺少桌椅,只能站着上课。奢侈品的另一个名字叫“书本教材“。九个孩子围成一圈,争先恐后“共享”一本书是常态。
在困难中,为学校修补、制造课桌椅,积极沟通保障教室里的灯光,想尽办法为孩子们协调更多教材——这些就是我重要的小事。琐碎吗?点滴进步都在这里。
围坐在一起讨论学习的难民女孩 ©UNHCR/Georgina Goodwin
姐姐,请问你也来月经吗?
日常工作中,我的另一件重要小事就是跟难民“聊天”。
人道主义者是只是来“帮助”别人的吗?难民并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从暴力中逃亡,历经艰辛,难民们作为经历了极端困境的普通人,想法非常务实。生存,是最基本的需求。高屋建瓴的长篇大论和宏观战略很难赢得他们的理解和共鸣。逮住机会就和大家拉家常,建立信任,就是我的方式。我发现,想要真正支撑起难民儿童教育的工作,最重要的是难民自身对教育的认可。由于经济所迫, “读书无用论”,尤其是“女孩读书无用论”在难民营里四处流传。生活艰难,与其让孩子费心念书,还不如早点出来赚钱。放弃教育背后有着现实的无奈。
做家务的难民小女孩 ©UNHCR/Anthony Karumba
困境怎么破?我用了笨而有效的方法——挨家挨户去走访,跟家长们聊一聊教育这件改变孩子们命运的大事。
“听你们的,让孩子去上学,那我家的小卖店谁看啊?”……
“校服就一套,洗了没干,要不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去。”……
“女孩子大了,来了月经不舒服,先回家。”……
“她小小年纪怀孕了,这辈子算完了,出去上学就是丢我们家的人。”……
这些层出不穷的理由背后是难民营里一共有183个适龄儿童和青少年辍学现实。他们有的忙着帮父母挣钱做工,有的在家操持家务、照顾更小的弟妹,有的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遭遇了更复杂的人生。
帮忙照顾弟弟的难民女孩 ©UNHCR/Kate Holt
女孩首当其冲被视为家务的承担者,更容易被剥夺受教育的机会。仅仅害怕月经弄脏衣服和教室,羞于被人嘲笑,女孩们就可能选择不去上学,甚至干脆辍学。月经期间的不适,也让路远的女孩往往只能回家休息,下午再走山路上学成为了一种考验。难民营无可回避的复杂环境,也让早婚、早孕甚至遭遇性侵害成为可视的深渊。
徒步9小时抵达难民营的妇女与儿童 ©UNHCR/Kate Holt
有一次和女孩们讨论过程中,她们看着我窃窃私语,一个“代表”终于鼓起勇气问我“请问,你也会来月经吗?”
是的,我也是普通人,受益于完整的教育体系,在我们的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条件在卢旺达的难民营却成为了一个又一个难题:缺少换洗校服的学生能否鼓起勇气走进校门?卫生巾在这里是稀缺的资源,即便有了卫生巾,使用过的废弃物如何才能不污染环境?女孩子经期的难受,以至于辍学,到底有没有办法缓解?当一个人身陷困境中时,作为难民的他或她还能享有隐私吗?
在同事们的努力下,我们在学校建立了女生休息室,专门安排了一名专业护士值班。在照顾女孩们的同时也为她们提供生殖健康方面的知识,加强她们的自我保护意识和性别平等教育;几轮讨论后,我们决定尝试一种可以清洗后再使用的月经带,保护女性的同时也缓解环境压力;另外,教育也是重要的保护手段,未成年的年轻母亲并非没有未来,通过劝说我们帮助15个经历了早孕的女孩重返校园,其中一名女孩还在今年的毕业考试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维持作为一个人普通人应有的体面,教育不仅是播种知识,更是人的基本权利。这些切实的变化就在眼前。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庭把孩子们送回校园,我意识到,作为一名联合国的工作人员,我们是人道主义事业的合作者之一。每一件最小的改变都是给困境中的人们一个新的,更好的选择。
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小小考试
可以带来无穷大的影响
去年的一天傍晚六点,我正要下班,突然邮箱里跳出一封通知,难民营里的一个女孩必须在次日早晨九点赶到首都参加大学申请考试。如果通过考试,就能赢得奖学金去上大学。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这个考试机会对于一名难民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要知道,全球难民高等教育的入学率仅为3%。这就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契机。
想去考试?一系列小事等我协调!
首先,我要迅速联系到这个几乎快被幸运砸中的女孩。通讯条件有限,在庞大的难民营社区找人犹如大海捞针。我只好给各个社区的联络人打电话,和他们反复联系,请他们帮忙尽快找到女孩。
其次,离开营地活动,须卢旺达当地政府的协助申办好所有旅行证件手续,由于已经是下班时间,政府的合作工作人员需要加急为她提供相关的手续和证件。
再次,汽油在哪儿?车在哪儿?难民营物资短缺,车辆和司机需要特殊安排,即使想使用一桶汽油也要申请油票,确保她能准时安全到达考场。考虑到从难民营到首都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天亮之前一起必须就绪。
难民署当地的合作伙伴帮我找到了车辆和司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也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邮件,写了多少个文件申请。在焦急地等待所有手续的时候,社区里传来了好消息,女孩找到了!
凌晨四点,我拿着办好的手续和证件,走着山路到办公室为女孩送行。在办公室门口,我见到了她。女孩的双眼里闪烁着感激、兴奋和无限期待。载着她的车驶入山林,消失在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与星光之中。那一刻,我一个人站在这静谧的清晨,心里充满了欣慰,一晚的疲惫全都顷刻消散。
探出身子望向远方的难民儿童 ©UNHCR/Jordi Matas
后来,我们收到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女孩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她一直保持着跟我的联系,跟我交流她的校园生活和对未来的计划。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尾。
今年,她主动报名成为了大学招生的志愿者,回到难民营帮助今年的难民考生备考。眼里有光,脚下有路,她四处奔走呼吁同龄的伙伴们勇于接受考验。最终,我们难民营九位考生有五位获得了大学录取。
去年单薄的“一”,变成了今年的团结的“五”,这无论如何都是一次鼓舞人心的飞跃。“榜样”的力量,可以带给未来无穷大的影响。这无疑是我工作中的“高光时刻”。我期待着,在这些成功的榜样影响下,会有更多的难民儿童进入课堂,更多青年走出难民营,享受平等的教育和工作机会,实现更多人生可能性,拥有更广阔的世界。
教育,就是拥有更好选择的起点。
为难民女孩提供安稳的课堂 ©UNHCR/Georgina Goodwin
全力以赴,做好每一件“小事”
在难民营一年多来,带着尊重与沟通,我跟很多的难民家庭建立了信任,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建立了更加紧密的联结。
难民营遥远吗?这里是普通人的另一个家园,只不过因为曾经命运的不同,他们的生活面临着更多挑战。这些对我来说再平凡不过的“小事”,恰恰是影响他们命运的大事。
我也发现,联合国难民署以保护难民群体作为职责,还是一个致力于带动当地社区发展,努力授人以渔的平台。今年,我们还有一个可喜的成绩,那就是难民营学校收到当地孩子的入学申请,从去年的四份增加到今年的四百份。仅仅一年时间,这个数字的快速增长再一次让我们欢欣鼓舞,当地教育水平的提高不仅有利于难民社区的未来,也有利于促进当地社会的全面发展。看到我们每天做的一件件“小事”正在得到有价值的正向回报,那么我们离实现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团结在一起的难民学生与工作人员 ©UNHCR/Antonie Tardy
作为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我感到我的同事们值得信赖,我们的机构一定能在艰苦中带来新的发展。每一天我们都在思考,还有什么样的“小事”可以带来更多的希望与改变。我们也会继续对每件“小事”保持全力以赴。
未来,希望更多朋友可以关注和支持我们的工作,积极贡献聪明才智,走近联合国,支持联合国难民署。我们无比珍惜大家的每一次行动和每一份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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