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枫叶开始发黄,不知不觉间褪去了繁茂的模样。鸟儿整天在枝头争抢打闹,松鼠跳来跳去藏东西准备过冬。地上经常仓皇爬过的小蜥蜴们不见了踪影,夏季鸣虫也销声匿迹。大自然的更迭并没有因为疫情止步,事实上,除了人界惊慌失措之外,各界依然如故。病毒像是蓄势很久终于被唤醒的魔尊,极尽邪恶之能事惩罚狂妄的人类。浩劫还在持续,它的邪恶之处就在于默不作声却让人像踩在刀尖上走路,刀刃还能魔化人心指向同类。当然把日子过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大有人在。有人不在乎,有人已然疲累放弃抵抗,有人只是因为观念。你看,这就是复杂的人界。生物圈这份独一无二的人类智慧就是有能耐打破所有种群为了延续而必须恪守的规则,某种程度上这也正是人类无法迈过去的坎儿。2020已接近年底,我们困守原地半年有余,人际链接被迫割裂,退回从前像个渺茫的希望火种,身不能动,心却未死。
然而在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每个人大概都会一定程度上感到较之以前更多的幸运和放松。我们终于可以在人生半途像得到一块赦免令牌一样放下预设和既定的目标,把明天的任务一股脑浓缩为“活下去就好”。生意失败?事业受挫?学业暂停?计划搁置?举棋不定?没事儿,不是你的错。买不起房子挣不到钱?找不到反向升不了迁?跟你也没有半毛钱关系,都是疫情的锅。这口锅利利索索甩出去,心里顿时爽了。愧疚、焦灼、迷茫、困惑,一切小我的负面情绪在大灾难面前统统找到了出口。只需要安全健康地活下去——我常常跟自己说,这下仿佛就好办了。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半年实在是我过得最有幸福感的半年。那种真真切切的舒适感,尤其是从心里放过自己的愉悦感很久不曾体会。对工作和挣钱没那么执着了,非要做出一番成绩不可的执念就像清晨草上的露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蒸发殆尽。自我认知是一颗被弥漫的浓雾包裹着的顽固硬核,疫情则是一根杠杆,撬动它的,是时间和机缘。拨开雾障,我看清自己确实更适合一个人的工作方式而非群体性的,摒弃了复杂的人际交往,竟有了扎扎实实的安全感和掌控感。宅家工作分明就是我最好的选择嘛。
年轻时候只用加法,全速奔跑或焦灼停顿,只为了习得各种社会技能,想要打开全世界。“自己”是隐藏在欲望角落里无暇看到的那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到了现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阶段,打开的世界却分明成了某种程度的阻力,你甚至可以明明白白看到逐渐拆分成若干片的自己。学习和各部分的自己泰然自若地相处,是比擅长和大大的世界相处更难的课题。解题思路只能是减法。半年来,每天全家规律作息,各有各的空间和事儿做。外联事务变少,有更多时间顾念自己,停驻书页,顾盼花园,搞明白什么自己能做,什么就算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什么非做不可,什么不必去做。“不要”比“想要”更明晰,这似乎就是内里清明的来源,某些自我价值感的认同方式也一天天发生着质的转移。
然而人又很需要活在人与人的彼此关注中,减轻被世界遗忘和孤立的恐惧感。烤了一个漂亮的蛋糕,做出了美味的点心,拍了一张糖水片也可以骄傲半天,随手马上发布到朋友圈,完全不想压抑看到点赞和评论洋溢出来的虚荣心和自我膨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群链接,在如今更加凸显合理和必要。虚荣、炫耀、被看见和求认同,我们渴望链接,也需要正视即便是最卑微和懦弱的情绪,找到途径释放它。
还好,最庆幸的莫过于父母在我身边。这是一段自成年以后从来没有过的相处。当年拿到大学通知书后坐上了北上的火车,那确实是人生真正的分水岭。从此以后和父母的相聚最长从没超过三个月。刚好爸妈是生性随意,腿脚不闲着的类型。我们都喜欢东颠西跑,对于偶尔彼此短暂失联的状态都习以为常。说难听点是没心没肺,往好了说就是各有各的空间。大家各自管理好自己就是对家庭最大的贡献。事实上我们的亲子关系很紧密,只是生活方式没有太多以爱为名的捆绑式操作。现在的育儿书中管这种现象叫“得体地退出”。儿女成年以后,父母最好的状态就是把管理人生的主动权交还给孩子,然后得体地退出子女的生活,花时间经营自己。明白你是你,我是我。虽然我爱你,但我并不能替代和干涉你。在这一点上,我爸妈确实走在了潮流的前端。不强行干涉,不插手替代,大事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没有太多来自父辈硬性而明确的指导当然会增加试错的成本,这也是我成长缓慢的原因之一,但总体而言我觉得很好。选向往的地方读喜欢的专业,和喜欢的人恋爱结婚,没有催生符,等到生了娃自己带。工作爱去哪儿奔去哪儿奔,高校辞职去北京,高校再辞职去国外,坐下来谈谈,大道理讲讲,也并没有不欢而散,反正你喜欢就好。小时候我妈跟我和哥哥说,这辈子,你们能飞多远就飞多远,那是你们的人生,我们有我们的。这句话在她很多同事听来不可思议。孩子拴在身边,养儿防老,端稳铁饭碗,一家人齐齐整整,父母可以帮衬,几乎是上一辈人希冀的完美人生。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却让我理解了“听话”的另类含义——父母的话只是你的指导,他们最终希望你拥有自己和独立的判断,最为重要的是听自己的话。
这样的养育之道会造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是孩子从此无法约束放任自流,一脑门子问题;二是孩子生成很强的自我约束力,因为如果大多数时候你需要独立面对一整个世界,那么自律就具有决定意义。显然,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后者。从此类似“自我”“执拗”“认真”“谨慎”“教条”“内在强势”这样的标签很轻易被人贴上脑门。
然而每个人的性格和行为养成严格来说都不具备可复制性。并非我爸妈有多么明智,或者是有以退为进的高妙绝招,事实上,那仅仅是性格使然。我妈是那种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漾起温柔的水波,一派宁静画面感的人。这幅画面颜色简单,色调明亮,给人一种温暖的安全感。那是一种不会被任何事物撼动的稳定性。我从来没有她生气发怒、焦虑苦恼或着急上火的记忆,相反她常常是慢慢吞吞又略微清淡的性子。浅浅的笑,有点笨拙的嘴,转速很慢的思路,不会来事儿,处事软糯,总也迁就旁人。仿佛她自有一个圆融的个人世界存身,透着佛性,容易满足,善于接纳,太过包容,是个妥妥的佛系妈。我几乎能确定这是她与生俱来而非岁月练就的特质,让人向往和热爱,却也常常恨铁不成钢。我也终于明白我性格中的棱角能完好无损进化成能保护自我的鲜明个性是因为这种包容所成就。这样的特质不经意间演化为子女敢于独立面对世界的胆量和资本,你知道你可以背对那副画面一直向前,无论怎样,当你面对,她永远纹丝不变。
然而这样的性情,对于那些易怒着急、脾气火爆又缺乏理性和耐心的人,长年与她相处定会内耗到吐血。而我爸恰好是那个吐血的人。
我很困惑,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怎样走过这漫长一生的。十个月来,我得以近距离、认真地、仔细地观察这两位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很有趣,两个心大的人,我妈是天性使然,我爸则是常年不管事的后遗症。两老口拌嘴,我爸还在愤愤不已谁都不理,妈那边已经怡然自得哼起了小调,一副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开心模样。任何矛盾,都像是一块硬钢戳在了软软的棉花球里,无从发力,只能生生憋回去了事的懊恼常常包裹着老爷子。有时我不禁觉得好笑,很能理解并且同情起他那种常年找不到对手的失落和无助。几十年下来,他俩很自洽地形成了一套既定的相处模式,就像太极推手一般,四两拨千斤,自有不知怎么的就把矛盾消解于无形的套路。
对于他们来说,原本只计划了两月的探亲行程一步步被拖延到十个月,药没带够,也没有任何长时间在陌生国家呆下去的准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知道药的配方,一般维护性的药倒也并不难找。况且可以预约网络问诊,处方药也能请大夫开出一二。庆幸的是一身老年病的二老竟也没有太严重的病发迹象,这让我悬着的心有了不少安慰。人生最痛苦的并不是没有选择,恰恰相反,没有选择的状况反倒就不再需要念想,接受和面对就好。他们比我更加深谙此道,每天规律作息,锻炼身体,显显厨艺,画画国画。我妈戴上老花镜,只用一根细细的针,就跟变魔术一样把被子、床单、衣服、裤子旧貌换新颜,还把我的一件旧毛衣拆成线团,悄无声息地织成了娃的一件暖和的冬装。爸的日子倒也简单,刷手机、散步、刷手机、切菜、刷手机、画画、刷手机、和妈一起栽花种菜、刷手机……,以致我一度为了保护他的眼睛和耳朵采用了熔断手机的铁腕政策。
亲近和观察他们,让我对某些概念有了新的认识。于我妈而言,她的注意力永远在旁人而不是自己身上,身体衰老和病痛并没被她纳入关注范围内。她很少提及,甚至缺乏最起码的自我关照。胃痛和便秘需要按疗程吃药,若我不提醒她就肯定忘记。但她一天也没忘记把药片准时递到我爸手里,要不就站灶台边为家人炖煮那些不知名的养生汤。即便简单到吃一根香蕉,当她扒开正递到嘴边时,远远看到我爸沉溺于刷手机没顾上扒,她的反应竟然是无论如何不肯咬下去,全然不顾我的惊讶赶紧起身递过去。我难以置信她“不受独食”的执念,这种对对方过度关注所带来的负累在我看来足有一亿吨矿石那么沉。而我从小竟从未在自己身上察觉负载过这种压力。是我忘性大,还是从前并未如此?不得而知。然而我爸的眼睛丝毫没有从屏幕上挪开,也没有发觉面前有什么递过来的香蕉,张口的愿望为零,谢意更是无从谈起。那是一种宛若千古一律、天经地义的超脱姿态,仿佛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一亿吨的压力在哪里。
我相信这习以为常的一幕就是上一辈女性的集体真实写照。女性对自身的维护和关照,似乎一直在社会道德绑架之下。她们不承认先照顾好自己才有能力照顾好别人的事实,不自觉地祭出自身利益,忽略自我感受,出让属于自己的东西,照顾全家的需要,即便那并不是别人的必须。这——被集体观念奉为贤妻良母的标准。而那些会表达感受,维护自己需求,追求自我实现的女人则被视为离经叛道并被嗤之以鼻。
我和妈妈促膝谈心,这是我们之间只要见面就常常会有的时刻。我们将彼此视为人生最初的闺蜜,无话不谈。然而某些时候仿佛角色反转,我是那个苦口婆心的说教者,而她则是那个不以为意的倾听者。观念的要命之处就在于经久固化在道理之上,道理是很容易被宣讲也很容易被掌握的东西,而观念,说白了就是明明知道那些道理但就是无从改变的事实。女性的真正觉醒是个漫长、徒劳又无望的过程,冠以了太多高尚之名的自我牺牲却被人群高高捧起。我知道仅靠几席话很难改变什么,即使推心置腹到极点。
不过,觉不觉醒说到底并不是个能一概而论的话题,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三观和人生考量。我不得不正视和重视的,是他们衰老的事实。
爸妈喜欢在阳光厅的桌子上低头画国画,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洒在他们稀疏的头顶上。几缕银白的发丝飘在光晕当中,有一种令人心颤的脆弱的美。那是人身上最先昭示衰老的部分,比皮肤的松弛、倾泻的肚腩、垮掉的胸部更早溃败。然而沉浸在艺术创作中的二老就像永恒的雕像,他们在静默中缓缓抒发内心的情绪,用色彩讲述思想,传达向往。往往这个时候,我承认老了并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岁月长久确实能赋予人更多的智慧和领悟,表达更丰满的情怀。
更多的日子,我透过他们的身躯,遥想七十多岁的自己。你看耳朵不灵光了就是像爸这样,只听得明白老伴一个人的话。与儿女长年不在一起,他们的音色太难辨识,根本无法穿越耳道里那堵厚厚的墙。“他们说什么?”,“快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大点声!”——这就是老爸的日常。比他小几岁的老妈根本就是他的耳识。除此之外,如果不用吼的,他几乎听不清任何人说话。有时候他拉着我讨论时政就像是一场天雷对地火的战斗,虽然政见和立场往往不同,但火力来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炮弹爆炸一样的声嘶力竭。累身又累心的来回拉锯常常搞得我临近崩溃的边缘。感性的我很想放弃,但理性的我知道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下去。因为对方辩友无奈熄火不仅挫伤了老爷子对政见的自信,更重要的是提醒敏感的他需要正视老去的无力。
他常在傍晚斜阳笼罩的后院溜达,颤颤巍巍,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某个虚无的点,沉默好像能把黄昏一直延长到虚无的尽头。时间静止在他弯驼的后背上,我满眼苍凉。他也曾有挺拔健硕的腰杆儿,刚退休时还披红挂绿在舞台上神气活现地跳烟盒舞。我甚至还能记起他年轻时拍案而起中气十足怨天骂地的气势,然而仿佛就在一瞬间,眼前的他已经苍老得失去了记忆中的模样。我们分明缺失了彼此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就像一条时间长河横亘在我们中间,记忆只剩两岸。
日渐衰老的两个人只能互相做伴,比起子女、孙辈或朋友,也许走向人生终点途中相伴最长的,除了自己,唯有伴侣。只拥有彼此的事实与女性觉不觉醒在某种意义上毫不相干。我不注意你便没有人看见——这才是老妈忘我关照的重点。看着他们并行的身影我知道那番女性崛起的雄论有多么自以为是。他们彼此的强烈依赖或过分关注大概并不用动辄拉上爱情,扯上牺牲,而只是惯性,也因为没得选。
人到中年常被愧疚和无奈萦绕, 想做更多但只能在取舍之间做出抉择。因此十个月来能天天陪伴父母身侧,是冥冥之中得到的一份奖励。我和很多人一样难以置信,中美会像突然拉掉电闸一般断航;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移民局会关门歇业,老人们滞留美国无限延期。价格高昂的机票,回国的重重关卡,在焦灼过后竟又莫名其妙让我心安。某种意义上没有选择确是人生之幸,如果不是疫情,这样的相聚只会存在于想象中。
因此,每天都值得珍惜。如果说对娃我释放的是80分的耐心,那么对父母的耐心指数几乎是160朝上。跟孝顺无关,那似乎更接近于一种对遥远自己的共情。儿女是父母的未来,父母又何尝不是我们肉眼可见的将来的模样。衰老让人沮丧的不单是肉体的萎缩,更是逐渐丧失自我掌控感和判断力的恐惧。偶尔在镜子里看到额边丛生的白发,醒来发现浮肿的眼袋,沟壑已然明显的颈纹,一夜睡不好三天没精神的现实无不提醒我,衰老正在步步紧逼。盛年如我尚且如此,何况年逾七旬的父母。每晚睡觉前,我都要轻敲房门跟他们道声晚安,确认一下被褥冷暖再关灯。临睡前用养生壶预约好粥品,让不能喝牛奶的老妈醒来有一口热粥下肚。老爸老妈忌口海鲜,那就十个月鱼虾不进;老爸喜欢翻来覆去想当年,缺乏逻辑套大道理,那就即便入定也会听下去。努力坚持三板斧原则:不回嘴、不插话、不评论。说一句他听不见那就说三遍,不讲对错盲目认错,不论是非一律靠哄。盯吃药,盯穿衣,管天管地管爹妈拉屎放屁。我戏称自己仨娃妈,实际上要是这样养娃准保完蛋。
超越常规的角色反转让我觉得避疫宅家的日子虽然繁累但却一天天透着光亮。仿佛某个灰暗的角落填补了缺失,又或是一部分微妙的情感就此得以满足。直到抢到了九月中旬回国的黄金机票,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拿到了登机前三天内核酸检测阴性报告,弄好了一路向东所需的N个二维码,备好了足以上天入地的全套装备……。从爸妈登机到安全到达,整整26小时我盯着行程没有合眼。那大概是一种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上大学的空巢老人才有的心情。为了掐准时间拿到检测机构的报告和大使馆批复的核酸码,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那一亿吨矿石般沉重的压力和焦虑。拿到后如释重负的轻松完胜任何一次接到录取通知书或offer的心情。送他们上飞机,就像送战士踏上征途那样沉重。不可名状的忧虑和担心简直能把人整个掏空。那自然是一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后无奈归结为宿命,只能省略十万字的艰难历程。
临近分离的前几天,我不再有勇气睡前敲房门,刻意将眼睛从他们身上拿开,回避谈到各自分开后的话题。爸妈回国后,院子里都是他们走来走去的身影,厨房像是失去了灵魂般空荡,他们的房间还留有余味。身体像是被抽走了脊柱一样无力,记忆中从没流过这么多眼泪。那个甩头就走从不想家的自己不见了!我突然意识到时间长河对岸站着的那个年轻时的自己和此岸的我已经不再一样。人心变得丰富而柔软并不是因为奋力打开的世界,而是源自为了打开世界流逝的时间和堆积的情感,我们最终会退回原点,审视最初的模样。
---------我是老年国画的分隔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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