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
青山碧水,草长莺飞,远近都是一片新绿,春日阳光洒在点点繁花上,动人可爱。村口草坪上,一群人整齐列阵,以树枝作剑,一招一式修习剑法。
本该是一幅神采奕奕的好图景,可还没多久,就有两人方向相反动作一致,一个转身就脸对脸撞在一起。一时间笑的笑闹的闹,乱成一团。“停停停!”藉陸快步过去,把这一大团人一个一个摘开,“你们还笑,这一式练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是练不好!”“我……哎呀,你们说得我也不确定了,师父,你说……诶?”藉陸回过头,只见村口大树上,一人正躺在树杈上呼呼大睡。那人一袭红衣,脸上盖着一片大树叶,抱着双手翘着腿。“师父!”藉陸一路小跑过去,“你快来帮着看看这一招是怎么回事啊。”“我出诊到快天亮才回来,能不困吗?”维桢一动不动,敷衍道,“有问题,找苌楚。让我再歇会儿。”“池羽大哥天还没亮就和严燕大哥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追着打,然后……然后就不知打到哪去了。”“唉!”维桢重重叹口气,“呼”一下吹掉脸上的叶子,一个翻身,如一只火红小鸟翩然跃了下来,“走吧走吧,带我去瞧瞧。”维桢责怪地瞪他一眼,“我徒弟?哪一个不是你自作主张帮我收回来的?”藉陸憨笑着快步跟上,“我这不是想把师父的剑法发扬光大吗?”晌午过后,苌楚在屋后忙着杀鱼,维桢坐在他身边呵欠连天。苌楚说道:“困就去睡会儿。”维桢啧啧叹道:“做饭可真是麻烦啊,吃完这顿就得忙着做下顿了。这一天天的,净围着灶头转了。”苌楚给她气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若是哪日能嫌吃饭麻烦,吃一顿管一天,那我可就能享享福了。”“我还是去瞧瞧吧。她那脾气,可别又惹出什么乱子来。”维桢起身出去了,苌楚才无奈嘀咕:“娘俩一模一样的脾气,谁嫌弃谁啊。”“将军,”有人来到门前,说道:“村口来了两个陌生人,说是要见你。”苌楚把鱼汤煨在灶上,才问:“咱们这儿与世隔绝,谁能找到这来?”苌楚立即洗干净手起身,赶紧迎了出去。“端木兄!”苌楚快步上前,端木赐正垂手候在村口,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小子,背着书箱,满眼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见他来了,更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他。“端木兄,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苌楚连忙迎着他二人进村。端木赐笑说:“苌楚兄弟归隐山水之间,我若不来,可是无法见你一面啊!”“苌楚本就是个危险之人,九死一生才得以远离是非之地。怎还敢叨扰故友,给诸位惹麻烦呢?”苌楚请他二人进屋,煮上茶才问:“端木兄,你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端木赐坐定,笑答:“听闻天目山中有个‘将军谷’,收留天下困窘之人,我便猜到这将军谷中的‘将军’是哪一位了。”苌楚无奈笑道:“想不到这深山老林竟还得了个如此名字,说得我像个山大王似的。”端木赐开门见山,说道:“世说‘君无贤臣,虽五帝三王不能以兴’。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想请苌楚兄弟出山为官。”苌楚给他二人斟茶,玩笑道:“我这亡国之将,谁还敢请我做官,不怕亡国啊?”端木赐难得地瞪了他一眼,责备道:“乱世如此,何来定数?未曾试过,一切言之尚早。”苌楚顾左右而言他,问道:“端木兄可还记得文种文大夫?”端木赐怔住,苌楚又道:“范蠡走后,越王封文种为相国,不久便召他上殿,言曰:‘相国有阴谋兵法,倾敌取国九术之策,今用五策已破强吴,其四尚在相国手中,愿相国以余术为寡人于地下谋吴之前人!’文种仰天而叹曰:‘大恩不报,大功不还;不食善言,哺以人恶。其谓斯乎?今悔不听范蠡规劝,为时晚矣。’乃为越王所戮。”端木赐摇头叹道:“越王为人,长颈鸟啄,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然越王后葬文种于西山,楼船之卒三千余人,造鼎足之羡,文相国亦算死后犹荣。”端木赐道:“然,此事亦不可全部归咎于越王。为人者,当居安思危,日谨一日。人常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所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如越之文种,吴之伍胥,知进而不知退,终为身祸啊。”苌楚给他斟茶,说道:“端木兄此言差矣。伍胥为人,精诚中廉,外明而知时,不以身死隐君之过,正言以中军,直行以为国,死于忠谏。伍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因其年老智衰,而因其前遇阖闾,后遭夫差。吴先王阖闾荐一言,得其身,任一贤,得显名。后吴承阖闾之军制,伍胥之典教,政平未亏,战胜未败。然太宰嚭乃狂佞之人,达于策虑,轻于朝事,而夫差听之信之。”苌楚叹道,“累世忠信之人,不遇其时者还少吗?伍奢死于楚,伍胥死于吴。此怎可谓忠谏之过?今之越亦是如此,勾践用文种、范蠡之计,转死为霸。勾践依旧赶尽杀绝,此怎可谓种、蠡之过?”“故文种善图始,范蠡善虑终。伍胥执忠信,死贵于生。范蠡审凶吉,去而有命。文种留封侯,不得善终。二贤比德,种独不荣。”端木赐浅啜口茶,缓缓说道:“进退存亡不失其正者,唯圣人乎。范蠡离开后,越王愀然变色,郁郁寡欢。越王封百里之地为蠡地,名为‘苦竹城’,命后世子孙,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越王还命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侧,与之朝夕论政。足可见越王亦非完全不念旧恩之人,如此,已算难得了。”苦竹城。苌楚端着茶杯出神。姑苏,吴宫,灵岩山,石室门外的苦竹林,当年种种历历在目。从这一座苦竹城看来,勾践也没忘记范蠡陪他吃苦遭罪的日子。苌楚无奈笑了,“知恩识义,本为常理。在这乱世倒还成了稀罕之事,竟也值得称赞了。”“乱世……苌楚兄弟此言倒是提醒了我,”端木赐来了兴致,激动地拿过书箱,取出两卷书简,说道:“乱世亦有精彩之人,如伍胥之忠,范蠡之智,文种之谋,孙武之论兵,苌楚之论战,越女之论剑,陈音之论弩,勾践之畏天自苦、臣吴之别辞,伐吴之戒语,五大夫之自效。故我欲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传之于后世。这里,这两卷是有关苌楚兄弟之事,我亦如实记载。今日特意带来,请你过过目。”苌楚轻轻摩挲这书简,迟迟没有打开来看。端木赐催促道:“苌楚兄弟快打开看看,也好与我说说,还有何遗漏之处啊!”苌楚终是微笑着双手推回书简,端木赐不解,苌楚道:“兄长目光长远,心怀后世,小弟自是敬佩。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兄长准许。”端木赐笑道:“老弟你半生传奇,愚兄执笔直书便已足够精彩了,你不必担心。”“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亦是不必。”苌楚解释道,“我这半生,顺遂之事少,无可奈何多。为人子,未能为父母尽孝。为人兄,未能保弟妹平安。为人友,未能忠人之事。为人臣,未能护家国安宁。如此一人,不敢劳兄长挂心,更不足与外人道啊。”“你这可是太过谦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端木赐急道,“当世何人不知你苌楚将军威名,如此一人我若都不写,我还有何可写?”苌楚摇头道:“兄长太过抬举了,我不过这乱世一浮萍,何来什么威名。况且我这一生,所为之事者众,为民、为义、为诺、为情,唯独从不为名。”“可若如苌楚兄弟这般精彩之人,却无人记录,身死名灭,再无人知,岂不痛惜?”“古往今来,留名者何其少,无名者何其众?连我这苌楚之名都非真名,又何足挂哉?”苌楚说道,“更何况身在乱世,有多少人做着和我一样之事。他们比我有本事,比我有胸怀,比我有谋略,比我有胆识,但他们却功败身死,不为人知。为何?因为他们没有我幸运。没有人在他们走投无路时拉他们一把,没有人在他们生死一线时救他们一命,于是他们没有机会在这乱世完成心中的大义。由此一来,兄长可是觉得我不值一提了?”端木赐缓缓摇头道:“凡仁人之事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此前我以为苌楚兄弟亦是求仁之人,如今看来,你这一生信的是这一个义字了?”“天下之事,莫贵于义。”苌楚说道,“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故而我才敬重端木兄之胸怀眼界,修书以传后世,正是为明当世之义与不义。当世无义战,今大不义者为攻国,然窃国者诸侯,人不知其非而盛誉之。不知其不义,又如何知其义?书其正言以遗后世,乃大义也。”“苌楚兄弟所言极是!仁人者,正其道而不谋其利,修其理而不急其功,致无为而习俗大化,可谓仁圣也。”端木赐劝道,“正因如此,我才更以为你该择一贤君辅佐,由此才能匡扶乱世,才不枉费你这智谋武功啊。”“当初我入吴为官,不过恩怨种种,巧合而已。”苌楚道,“众人皆称我一声将军,然,兵者,凶器也。我师父常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为己者,求名求利。为民者,求仁求义。”苌楚淡然笑笑,“有为民之心,庙堂之上,自可兴天下之利。江湖之远,亦可除天下之害。”端木赐微笑点头,不再多说。他此番游说未果,便与小徒弟先行离开了。苌楚留他们用膳,小住几日再走,端木赐只说此行时日紧迫,不敢久留,只盼来日再聚。苌楚送他二人离开,回到房中才道:“偷听了这么久,此时想起来逃跑了?”一个小男孩磨磨蹭蹭从墙后面挪出来,耷拉着脑袋怯怯道:“师父……”“是。”男孩点头应了,又连忙解释,“不过是两个小胖子先欺负一个小瘦子,小宥看不过,才出手教训她们的。”“她还教训别人呢,这回她又得被她娘好好教训一顿了。”“师父,你们方才所言,我都听着呢。那位伯伯看起来很有学问,他是谁啊?”“他是非常了不起之人。”苌楚叹道,“想当年,他独自一人游说诸侯,由此天下巨变——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苌楚专心添火,这个小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勤学好问。平日谷中众人围在一起闲话家常,他就能从四时风物问到日月星辰,从兵器农具问到守备征伐。今日好不容易来了端木兄这位大贤人,他怕是要问个好几日才能都问个明白了。小翟催问:“师父你快说啊!我爹每每都说你是这世上最最重义之人,可这一个‘义’字,究竟为何?”“义啊。”苌楚想了想才道,“你记得村子里每年的祭祀吗?义字最初便是指那祭台上的祭品。所以,‘义’为取舍,为牺牲。”小翟抓抓脑袋,似懂非懂地又问:“所以,这个‘义’,很难吗?”“难啊。”苌楚道,“你瞧如今之世,国与国相攻,家与家相篡,人与人相贼,此天下之害。而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相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则强必劫弱,众必掠寡,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故天下祸篡怨恨,由此而生。”小翟反问:“如此说来,倒也不难啊。若诸侯视人之国,如视其国;家主视人之家,如视其家;人视人之身,如视其身。由此诸侯相爱,则不相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人相爱,则不相贼。天下人皆相爱,则强者不劫弱,众者不劫寡,富者不侮贫,贵者不傲贱,多诈者不欺愚,处大家者不篡小家,处大国者不攻小国。故而只需兼相爱,不相攻,即可。”苌楚怔了许久,才欣慰地拍拍他脑袋,“好孩子,若天下人皆可相爱相生,此为义之至矣。”小翟害羞地笑笑,还未再说,就听维桢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还不知错!”“我没错!”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回嘴,“他们欺负人就是不对!”她还念叨开了,“都怪那个瘦弱小子,都说了不用他感谢,他非要跟来。这下可好,被你发现了吧?若非他多事,你都不会知道这事!”“‘宥’是宽恕,是宽宥。但是宽恕恶人,与帮着恶人作恶有何区别!”“你!你娘我教你武功就是为了让你打掉人家两颗牙吗?”“哎哎哎!娘你不能打我,爹说了,动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唉。天下人如何,苌楚可是管不了了,家里这两位女侠就够他头大的了。苌楚擦干净手赶紧迎出去,才刚一露面,一小团火红身影就踢腾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噔噔跑了过来,张开小怀抱说道:“爹!——娘又要打小宥了!爹爹救我!”苌楚弯下腰一把抱起她,她肉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泪水在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转啊转,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告状,“爹你看看啊,娘又凶我了……”维桢一对大白眼飞出九霄云外,“荆宥姑娘,你这变脸可是比变天还快,你方才理直气壮义薄云天时可不是这样的。”小宥假装听不见,正皱着小脸装可怜,一眼扫到苌楚身后的小翟,立刻又开始告状,“刚刚我们遇上两个坏孩子,小翟哥哥也不帮我,还过去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若能听得进去道理,还会变成坏孩子吗?”小宥把下巴搭在苌楚肩头,冲小翟做了个鬼脸,悄声说道:“小翟哥哥最无趣了!还没今日那个受气包好玩儿呢!”小翟抓着脑袋无奈叹了口气。“就惯着吧你!”维桢气鼓鼓地经过这父女俩身边,“饭好了没,我要吃饭。”苌楚赶紧放下小宥跟过去,连声应道:“好了好了,你快坐好,我来端我来端。”小翟也跟过去,低声说道:“师父,你这可是惯着两个人啊。”说罢脑门上被苌楚弹了个爆栗。摆好了饭菜,苌楚端了鱼汤过来,鲜香四溢。小宥赶紧围了过来,小翟也眼巴巴地盯着美食吞口水。“小翟!回家吃饭了!快点,别打扰将军他们!”墨阳在院子外面一边吆喝一边招手。小翟满眼不舍地看看苌楚,苌楚笑着拉过他坐下,对墨阳说:“墨大哥,小翟在我这儿吃,你就别操心了。”小翟立刻开心道:“爹,你赶紧回去吧,晚点我自己回来!”墨阳唉声叹气,转身之前还不忘作势凶他:“臭小子,成日赖在将军身边,给将军添麻烦!”一堆篝火旁,小徒弟煮了热水递给端木赐,问道:“师父,将军谷里那位将军,真的很厉害吗?”“自然厉害。”端木赐喝一口热水,答道:“在这乱世,多少人生死匆匆如过江之鲫,能让你知道姓名的,那都是顶顶厉害之人。而这位苌楚将军,可谓侠之大者。”“侠啊,”端木赐道,“侠者,夹于两难而忠于本心之人。”“侠不可以做官吗?”小徒弟颇有些不平,“您亲自请他做官,他竟不为所动。”端木赐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无论身处何方,皆能行侠仗义。”小徒弟似是想起头等大事,少年老成地发愁道:“可是此前传言越军异动,疑是想北上侵鲁。既然这位将军如此厉害,若能得他相助,自然可抵越人来犯。”“放心吧,若是越真来侵鲁,我们自然会很快再见到他的。”端木赐说着取出那两卷书简,看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将它们丢进篝火里。“您这是!”小徒弟大惊,想来拦他已是来不及了。书简落入火中,小徒弟急得直跳脚,“这可是您的心血啊!”端木赐释然道:“恩师常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然,己所欲者,亦勿施于人。他既不愿留名于世,我便烧了这两卷与他有关的书简。”小徒弟闷闷不乐,拿了火棍来挑火,火焰立刻窜得更高。熊熊烈焰中,书简卷首的三个字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