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自远方来。来者是老莫。莫鸿勋，湖南油画巨人。跟我交集不多，我们却彼此十分欣赏。那天，老莫在荔波旅游，从微信里看到了我写的关于央格里在西江的演出情况，他表示自己一定要来看看，而且，一定要买票进去看，说是表示支持。我答应他。我在群山之心等他。

他却先去了乌东。那当然也是我介绍的一个好去处。他去看了，很满意。只是找不到地方吃饭。我给他支书的电话。他拨打几次，均无人接听。我只好驱车赶过去，跟他会和，带他到支书家吃饭。我常年在雷公山一带奔走，乌东去得多，每次去，都在支书家吃住，当然与支书一家人相熟。我问支书怎么不接电话？支书说，忙得很，一直在炒菜，没空听电话。果然是，家里有一大桌客人，20来个，说也是一群熟人，经常来的，不敢马虎，得认真炒十几个菜。

我和老莫没有点菜，随支书怎么安排。他很快给我们弄上来三菜一汤——腊肉炒蕨菜，韭菜炒鸡蛋，凉拌折耳根，素菜汤。我们有四个人，我，光光，老莫夫妇。我们吃得很开心。老莫一直赞美那腊肉炒蕨菜太地道。饭后我们驱车去格头看了看。老莫对格头的印象一般。其实格头很好，只是我们这天没走进苗族人的生活里去，天气又有雾，阴沉而寒凉，我们便及时的打道回府了。我原计划是要带光光和老莫到陡寨去的，但时间不够了，加上老莫始终惦记着西江的央格里演出，我们不敢在山里久留。“8点准时开始演出，”老莫说，“我们不能吃迟到了啊！”

我们飞车赶回群山之心。吃了晚饭，然后去西江。侄儿潘黎奉命驱车前来接送我们。他在西江里面卖酒，算是本土居民了，可以自由出入。但不能带我们进去。我们得买票才能进入。央格里担心我们开支太大，特意嘱咐乐队里的本地人小金出来带我们进去。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进入西江了。单独来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进入西江了。如今的西江，分两个通道，一个是村民通道，供本地村民出入，一个是游客通道，供游客出入。小金先带我们走村民通道，被门卫拦住了。无论小金如何解释，门卫就是不让进。小金说，一般情况下，他们带个把人进去，还是可以的，但这天，有个小队长坐在值班室里面，死活不让进。小金打了几个电话，队长依旧置之不理。反正，队长已经铁了心，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无奈，我们只好走游客通道。侄儿潘黎和小金是可以不用买票的，老莫夫妇也因为超过了60岁不用买票。算下来，就我需要买票了。糟糕的是，我没带身份证，也没带任何证件，最后，还是老莫用他的身份证给我买了一张票。我说，我其实是有一个所谓的“西江荣誉公民证”的，是由雷山县政府颁发的，上面注明可以在雷山县境内所有景区免费游览，应该是能自由进出西江的，但我从来没用过，因为之前进去，都是由政府安排进去的。当我和老莫夫妇被门卫挡在景区门口的时候，当小金被门卫队长说话“颠对”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心里也曾动过给政府打电话的念头，但是，我忍住了。我最后对老莫说，不要生气呀老莫，这是体验生活的最好机会，你体验一下，对于一个普通游客来说，进入西江是多么的难——两个本地人，带两个朋友进西江，从情理上讲，是完全可以的，但从制度上讲，却是不行的。其实不是制度不允许，而是那个队长对于权力的迷恋，已经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我对老莫说，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队长。我举例说，你看过王朔写的《编辑部的故事》吗？里面有一集叫《一朝权在手》，讲的是一个人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处罚去当临时交通管理员，结果，这个被罚的人来劲了，对着其他人大发权威……我说葛优演的那人，演得非常好，把中国人骨子里对权力的迷恋演透了，老莫说，今天的这场遭遇，你可以拿去写小说，我笑笑说，素材太多，这个还算不上什么。

因为时间被门卫耽搁了，我们从游客通道走下去又还有蛮长的路程，演出就没法准时了。央格里很着急，反复打电话给小金问是怎么回事——小金是乐队的芦笙手，没有他的到场，演出就无法进行。我心里比央格里更加着急。我带着70岁的老莫夫妇大步流星往观景台走去。抵达观景台时，我们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时间早就过了20点钟，但是，演出还没开始，我不知道央格里是怎么给其他买票来观看演出的游客交代的，总之是，我们到了之后，演出才开始。

节目还是那么精彩。六个演出人员，个个身怀绝技。主唱杨胜文当然不用说，他是乐队的灵魂人物，无论是芦笙和笛箫的吹奏，还是独唱与合唱，他都演绎得如火纯青。打鼓的年轻人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但他的鼓打得真好！那节奏，真神了！那个微胖的女孩名字好记，叫壹笙，她吹的那个乐器叫什么来着？直雕，横雕，排雕……简直出神入化！如果允许，我真愿意给她跪下。那两个头戴长长锦鸡羽毛的漂亮女孩，那声音，那神态，都犹如天仙。还有那个把芦笙当玩具一样吹奏的小金，看到他在舞台上那种如痴如醉的癫狂模样，再对比他之前为我们走村民通道而被一个门卫为难得束手无策的可怜情状，我真为那门卫感到悲哀，他不知道他为难和羞辱的是一个音乐神童，一个民族和地方的天才，一个芦笙王子！

老莫夫妇看得很投入。灯光打开时，央格里带领乐队所有成员给观众谢幕。我看到，这一夜跟头天晚上相比，又多了几个观众，但剧场还是空空荡荡的。可喜的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影响到央格里的演出，所有成员的脸上都神采飞扬，仿佛面对万千观众。

央格里再次邀请我和老莫夫妇去吃夜宵喝酒。这次我不再推辞。我跟着他，走下山坡。对面就是灯火辉煌的西江苗寨。侄儿潘黎问我要不要照一个相？我说，走吧，没什么好照的。也许对于一个普通游客来说，西江还是迷人的，万家灯火的夜景也值得花90元的门票去消费一番。但是，对于曾经是这个地方半个主人的我来说，眼前的西江只能让我感到内心荒凉——其实不止是西江给我这样的感觉，就是整个黔东南地方，如果我回来没能有回家一样的感觉，没有回家一样的方便和亲切，没有回家一样的自由和快乐，那么，这样的地方，于我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在一家同样经营着民宿和饮食的酒店里，央格里吩咐乐队里的一个小姑娘去买来了夜宵，然后，酒也拿出来了。我们边喝边聊，坐而论道。我们无所不谈，但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依旧是关于这场音乐会的遗憾——观众太少，可能难以为继，这是我们不得不正视的现实。跟头天我的悲愤和伤感相比，今晚我突然萌生了一种特别的告慰情绪，就是我从央格里团队的演出中，看到了苗族人与生俱来的那种乐观，那种对音乐的忘情表达和自我陶醉精神，我对央格里说，看到你们演出时的那种自嗨，感觉你们也像我写作一样，我们虽然从来没有抵达成功的境地，但我们的快乐却从来有增无减。央格里说，是的，的确是这样。

一直聊到将近午夜十二点钟了，我们依然谈兴浓郁，没有想散去的意思。窗外的西江依旧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老莫说，西江是个不夜城啊！我说，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投入足够的资金去打造，去宣传，自然都会有人来消费的，就像阳朔的西街和丽江的大研镇一样，人们都知道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但如果不去一次，你又觉得此生活得还是冤枉。

回到群山之心时，已经是次日凌晨时分了。我困得都快挣不开眼睛了，但并不想立即就睡。我坐在房间的窗口边，眼望着对面山头上西江西门被灯火映红的天空，回想这一天来的遭遇，我感觉特别愧对老莫，因为我热情邀请他从老远的荔波过来看我，本意是想以主人的姿态接待他，让他少些陌生感，但没想到，在西江，在我曾经生活的故乡，不仅我不再是当地的主人，就连那个会说苗语的小金和央格里，都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2021.3.30于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