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五一了,不好意思的是,我已经结束了10天的旅行,回到了家。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一位闺蜜9年前到过青海热贡艺术之乡,她在这里碰到了12岁的少年才让,少年送给她唐卡初学者的手稿,还为她摘了树上的梨子,她说好一定要再回去看看。可惜由于闺蜜工作太忙此次未能成行,她托付我完成这个夙愿。
我是很愿意完成这个任务的。2009年,我第一次去到青海藏族黄南州同仁的热贡艺术之乡,那里正在举办每年一度的六月会,那是这个地区藏、土、回、东乡、撒拉、蒙古族共同参与的盛大宗教节日。除了为青年男女的制造鹊桥相会的机会,让他们赛歌传情之外。主要还是一种感谢大地的祭祀仪式。包括祭神、请神、迎神、舞神、拜神、祈祷最后送神上西天。
当时看这种盛会觉得相当震憾,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穿街走巷,拜访每个村子,像我们一众游客也兴奋地跟着一起到处跑着转场。
当时的小村庄多是低矮土坯建筑,人们的日子应该远不如现在这样富裕。不过孩子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大概鸡娃浪潮还没有席卷到那里。因为紧依着黄河,空气没有青海其他地方那样干燥,六月的天气晴朗,到处都是浓烈的色彩,孩子们在过节的那些天,终于洗干净了他们的小脸,穿着隆重的节日盛装,小男孩儿举着彩绘的手鼓跟着祭祀的队伍疯跑,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果害羞地远远跟着。气温很低,高反严重,半夜里无法安睡。如今的住宿条件比起当年要好得多了,想当年在青海湖边睡帐篷,被臭虫咬出满身包,几个月都消不掉。现在不管是酒店还是民宿,室内都装了地暖。早晨和晚上温差最大的时间,一到户外,人还是会冻得瞬间清醒,手脚僵麻。因为一别12年,记忆模糊,而此行又发现已经太多的物是人非。
然而一切和人有关的其实都在变化。印象中的黄南州府所在地,同仁县和其所属的周边村落已经从低矮的土墙泥房变成一个街道纵横的现代城市,到处高楼林立。尽管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忙,以前三五成群在寺外草甸上辩经的活佛喇嘛不时开着他们的小汽车飞驰而过,但寺庙旁边还有三三两两绕寺绕塔转经祈福的老人家,她们依旧穿着传统服饰。青海的游客显然比以前多了几倍,尽管是在疫情期间,错峰了黄金周,我们走的还都是无人区,在几乎没去景区的情况下,还是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游客。比起12年前大家都只是拍景色拍藏民,12年后的人们都看向了自己,格外的自恋,带着各色道具,大丝巾、大红裙摆着各种奇异的Posture自拍。谭博士10年前去藏地旅行和我走过类似的路线,当时她也面临一个游客想要理解但又无法真正进入一种文化的困惑,她说:“旅游带给旅游者的是“出发、度假中的阈限体验,返回世俗社会后的再进入和再创造过程……中产阶级用这种模式,使自己有别于穷人、失业者。而作为一名叶公好龙的游客,我们能看到的,就像《人类学与旅游时代》中所说的“重大文化事件的商品化——将自然的,有价值的、已成为当地人生活内容的东西变成噱头以吸引游客,人为地剥夺此类事件的真实内涵以及当地人对之的自豪和热情。”作为一名游客。但又因着寻人的由头,我觉得自己似乎和这个地方有着某种更深的联系。凭着之前依稀的记忆,我们摸到了吾屯上寺村,开始寻人。这里是热贡藏族艺术村,这里的村民几乎个个都是唐卡和堆绣艺术家,他们的创作内容主要以藏传佛教为题材。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走进一家唐卡店,老板名叫扎西,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为我们介绍他的唐卡,小店门口的地上坐着一位喇嘛正在画唐卡。唐卡的工艺真的十分精细,佛像头发丝丝分明,佛身上袈裟的花纹无比精美繁复,他们画画时靠的非常近。像我这种已经老花的双眼离得那么近,肯定会因失焦而头晕。我在想他们要是配个修表师傅的那种放大镜也许会有帮助。画师们紧贴着画布细细描绘
听老板讲了一会,我拿出手机开始了寻找少年计划,老板看了我手机里的截图,咕哝了一句藏语,然后又用汉语说,认识,这是才让,我的小表弟!
哎呀,我们可真是喜出望外啊,没想到找人这么容易啊,难道这就是缘分?不一会儿翩翩少年便来到了眼前,我们中年妇女闺蜜天团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哇!你好帅呀!
只是在手机上看到12岁的自己时,他腼腆地笑了,然后确信地说,嗯,这就是我!才让邀请我们去他的工作室参观,他说照片上是在他家的老屋,现在他们搬了新家。他的新家从唐卡店出门没走几步就到了,再次慨叹我找人的雷达之准。他的新家很是开阔畅亮,院子临街建着一栋采光极好的二层小楼,一楼是画室和展厅,二楼大概是他们居住的地方。然后我们一边参观他家的画室,一边听他讲家里的故事。他外祖父尖木措被誉为热贡艺术四大天王之一,作品遍布青藏与甘藏的各大寺院,尖木措大师已于2003年过世。父亲索南作为尖木措大师的嫡传弟子兼女婿,曾受邀在北京798参展。刚好索南也在家,他谦和有礼,讲话慢条斯理,一副温文尔雅有文化的艺术家风度,他带我们参观了画室、展厅,还给我们看了很多他们父子的画作。索南介绍说唐卡艺术在藏地传统是传男不传女的,所以只有女孩的岳父把这项技艺传给了他。他也将这门艺术传给了唯一的儿子才让,才让的2个姐姐都不会画唐卡,但现在的藏区也开始有女孩子学习唐卡配色了。才让念到初二辍学回家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唐卡画家。相当于还没有完成基础义务教育,不过在藏区,初二辍学应该是比较常见的教育程度。以前藏族孩子的公共教育都是在寺庙完成的,家里天资出众的孩子会出家当喇嘛,系统的教育应该是在新中国建立以后。我从索南的简介里看到他是高中学历,他儿子才让却只念到初二,而20岁的丁真在出名前,已经在理塘草原放了几年羊,以此推测,在鸡娃大潮席卷大江南北的时候,藏区孩子的教育反而倒退了吗?展厅堆满获奖证书的桌上,有不少是才让的。索南对儿子的唐卡非常肯定,说才让是年轻唐卡画师中画的最好的,比他在同样的年纪画得要好的多。索南在讲解时,才让就在旁边一会拿板凳给我们坐,一会帮着父亲镇纸。父子俩配合默契,亲密有间。我们顺便也了解了一下近几年的唐卡市场行情。一张80cmX100cm大小的都在四五万以上,根据画师的名气,传承,技艺价格差别很大。想到我2009年去的时候,一张唐卡才几千块,没想到就这样错过了100万。才让21岁,他的妻子卓玛才18岁,两人看上去还是学生的模样。藏族年轻人普遍成婚年龄较早,才让说她的姐姐16岁就结婚了,我们在展厅看到他五六岁的小外甥,一直在玩手机。才让说那是他姐姐四个孩子中的老三,老大已经上初中了,也就是说姐姐不到二十岁就当了妈。我们问才让,以后有了孩子也会画唐卡吗?他说,孩子嘛,还是要让他们好好去读书的。我们想起了丁真,我问才让你怎么看丁真。才让笑笑说,他很帅啊!我们又问他,怎么看待他的出走和发展。不知道才让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还是不愿多谈,他说,我有点想不通他。至于想不通什么,我们没好意思再追问了。我猜是觉得丁真在藏地不算是10 out of 10。
后来他还带我们去参观了闺蜜当时给他拍照的老宅,那是一座非常清幽的三合院,建筑主体为全实木结构,有着玻璃前廊,透光性很好。实木门窗雕刻的十分精美。虽然没人住,但打扫得很干净,北屋的第一间是座佛堂,佛堂两侧挂着外公尖措大师的唐卡原作,据说都是百万起价的。这两年藏地的变化翻天覆地,很多年轻人也都奔向了城市,去探寻更不一样的生活。传统被一再打破,虽然还有才让这样一小部分的坚守者。但大的潮流和汉地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作为匆匆过客,浮光掠影中总会留下美好记忆,广阔天地中,人会自觉渺小心怀敬畏。会慨叹自然的力量,会检查自己城市生活的庸俗。花开看我写的这篇初稿说,真是看不出来你已经反复去过藏地那么多次。很多感慨和第一次去的游客并无太多不同啊。她这一说,我才发现,其实我这次的寻人的确很浮光掠影。我看他的视角停留在一个游客看待世外净土的逃离审美上。才让家老宅的院中有棵梨树,想起闺蜜说那棵树上的梨子很甜。我就问才让,当时你是不是还给帮你拍照的姐姐摘梨子吃了?他说,是的。可惜现在梨花才开,还吃不到梨子。以后你们要是来早点跟我联系,我做手抓羊肉给你们吃。梨花盛开的小院已人去屋空,佛堂的长明灯倒是一直通着电。才让也用着最新款的Iphone12,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看他在朋友圈里发的坚持每天早晨6:30起来在村子里跑步。定期去寺庙闭关修行,虔诚地向上师学习佛法。过着自律有信仰的藏人的传统生活。他朋友圈里有一条他在风雪中晨跑的视频,热气腾腾,朝气蓬勃。
我也放弃自己真的可以了解他们的妄念。也许保持着这份好奇和敬畏,便是一种尊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