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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衬衫 Valentino,皮鞋 Dior
2021 年 3 月,大型乡村题材电视剧《乡村爱情故事》第十三部在阔别观众一年之后终于开播了,李荣浩的“节日”也到来了。他的视频网站会员权限可以让他比非会员享受每个更新日多看数集的特权。待到播放尾声,网站又出了新政,只要当下再交一笔费用——三块钱,就可以马上看大结局看到饱。李荣浩没花这个钱。他就反复把当时更新的最新一集看了四五遍。“其实我也不用非盯着看,一边跑步或者打游戏的时候听着就好了。”
这部剧开播十多年了,他打从第一季就爱看。每逢停更,他可以随便打开某一季,反复循环播放一整年。
2021 年的新一部中,一位重要的角色“刘能”更换了演员,“这个变化也不能说对我没有打击,但是你就信了他(新的演员)就行了,没办法,换就换了”。
挚友井柏然当然知道李荣浩的这个喜好。“他没有跟我安利,但他就是不停地会提(这个剧)”,“他真的会看到有笑有泪的”,“《乡村爱情(故事)》今年不是出了手办吗,人家还跟他发私信说李老师我们送你一套吧”。
在几乎所有人的想象里,这个当今华语乐坛最具创作力的音乐人和歌手的家里应该整日充斥着或缤纷或雅致或曼妙的音乐声才对。但其实我们都想错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鸡飞蛋打、闹闹渣渣的乡村电视剧才是他家常年不息的“主题曲”。
“这就是我的家常便饭,每天都得吃,土豆丝儿配米饭……它能让我感觉到我生活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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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荣浩的日常观赏涉猎其实不可谓不宽泛,“也会看很多大家觉得貌似高深莫测的东西,但是我不希望生活被那些东西充斥。人还是得接上地气,要不然就很不对,全方位都不对”。
这些感受,井柏然都听他聊过,“他创作上想追求的也是这种大众化,就像他的歌一样,不同年纪和经历的人都能听得懂”。
但这种“大众化”在这些年间,也给他招来了诸多并非正向的评价,这些,歌手本人都清楚:“很多人说李荣浩你写《年少有为》这首歌你就是故意让老百姓喜欢,你有没有点尊严?”
这样的“批评”,在他看来,“实际上是在夸我”。
为什么?
“你让所有人都喜欢很难的,都是流行歌曲,都差不多,那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这个?这是我想过的,我琢磨过的,不是乱来的。……所以呀,就算了吧,那么多人支持你,有几个人在后面酸酸你,也无所谓,毕竟他也没有打你。”
李荣浩看透了一些规律。
网路上曾经流传过一些很火的 MV 混剪视频,大意就是 21 世纪初的某年某年简直是华语音乐“神仙打架”的年头啊,如此如此多的好歌和好歌手扎堆,此等盛况当下人只能回望怀缅了云云……
“这是人的通病,跟作品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大家追求复古?为什么觉得以前的好?因为写歌永远都是——你写未来的东西一定是没有人喜欢的,你要写就写过去的遗憾……人是永远无法摆脱对过去的回忆的,因为过去一去不返了,‘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其实世界没有变,只是你老了。”
网络因其参与者之庞大,会轻易给人制造一些幻觉,李荣浩的清醒在于,他在繁杂的娱乐环境中不辍“研究”之后认清一个现实:“音乐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是什么?助兴。”
“为什么 KTV 生意那么好?为什么吃完饭我们大家不去踢毽子、跳绳?踢毽子也是一个很好的运动,为什么大家要去唱歌?因为想释放。这个就是音乐的终极,是人去表达自我的一个途径。”
李荣浩反思自己,过去的很多时候里,是否也把音乐想得过于神圣化了?“它其实只是在我们生活中,像空气一样,就是个自然反应。”
所以这些年里,他总在说自己只是一个“音乐人”,切勿把“艺术家”之类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我顶不住”。
“是的,他没有那种不可自拔的自我迷恋。”井柏然说。
“我不想把这件事说成,你听了我的音乐之后,你要回去好好想想,你有没有提高?有没有提升?——这是我不希望的。我只是希望你难过的时候、你想哭哭不出来的时候,你可以放一下我的歌,我可以帮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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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李荣浩出了一首新歌,叫《在一起嘛好不好》,意图很简单:“当你想跟人家说(表白的话又说不出口时),这首歌就可以推你一把,仅此而已。”
与这种看似轻巧而无所求的目的相对照的,是李荣浩出了名的对音乐制作的严苛。
音乐制作人出身的他曾经有一则传闻在业内流传甚广:因为听出一段配乐中一个镲片的薄厚不适宜,他要求乐手专门带着合适的镲片从香港再飞回北京重录——而那两种镲片的分别,不过在几毫米之间。
“对于技术和频率,我个人是个非常龟毛的人——对,龟毛——这绝对是在严谨之上的一个词,但这个东西不归听众管,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说到此,李荣浩收敛起了起先所有的轻松惬意,满脸只留严肃。
井柏然和李荣浩的初识,就是“因为一次拒绝”。
那是四年前,井柏然出道十周年纪念活动前夕,他想要出一张 EP,专门做两三首歌来纪念一下,因为一直欣赏李荣浩,他便托何炅老师牵线,想邀请李来给自己做歌。结果是,很直接地被拒绝了,理由是那时候李很忙,在做演唱会。
“当时我是‘记仇’的,后来跟他认识了熟了,我听他拒绝了的另外一些名字之后我就释然了。我算啥啊?!”
这么多年了,他们彼此称呼“井宝”和“浩哥”。
李荣浩说井宝对他的照顾“简直丧心病狂”。
他有一次问井柏然上海哪家餐厅好吃,电话那头的回复说,哥我跟你说这家特别好吃,哥你要我帮你订位吗?好,位子订好了,李荣浩去吃,吃完要结账的时候被告知,井柏然已经买过单了。
“我现在脚上这双鞋都是他给我买的!”
关于“丧心病狂”的评价,井柏然的回应是:照顾和被照顾都是相互的。“浩哥只给你讲了我远程给他买单的事,但他没有说,他也为我做过一样的事。”
让井柏然回想一些与李荣浩相处时的画面,他能想的起来几乎都是在吃饭,“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城市吃了好多好多顿数不清的饭”。
执拗到一般人根本拉不动的李荣浩,也会说出,“我对朋友好就是没有原则的,怎么说呢?就是如果我朋友说你不好,你在我心里就是不好,没办法”。
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是“井宝来听我的演唱会”——北京场的“年少有为”。
井柏然记得很清楚,“整个现场他没有任何的嘉宾,歌与歌之间用自己的每一首歌的 MV 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觉得他好自然,他就是在演自己。”
那天之后,两个人开始走得很近,话怎么也说不完。
“我跟他的相处区别于跟其他人的相处,就是他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明星,他甚至会让我忘记我也是一个男明星。”井柏然说,“跟他接触,你感受不到他的戒备。”
井柏然所言不虚。李荣浩不会在谈话中避讳任何的问题,他还有一套自成一体的语言表述系统。
向我解释为什么自己偏爱做规模固定的大型演唱会,而不只是选择小的 livehouse 弹唱会时,他说:“你们想听我唱我就唱,叫我弹(琴)我也就弹了,我不害怕表演音乐,只不过就会少一种形式,就你以后吃菜没有凉菜了全是热菜,就是会少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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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这个词在时下的语境里,已经被用到让人难以分辨其真伪的程度了,但你会在李荣浩身上重新认识“真诚”的边界。
他以导师身份参与的新一季偶像选秀节目开播前,主办方举行了一次媒体见面会,有记者当众向年轻的男孩子们提问:“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红吗?”有人听了直接回答“不是”。李荣浩第一时间拿起话筒反问:承认自己想红那么难吗?都说是为了梦想,真是这样的吗?
他知道大家为什么习惯了掩饰和不说真话。
“因为怕被批评,在意别人的批评。被批评一两句怎么了?……现在很多人老在社交媒体上道歉。有些事儿确实应该道歉,但有些事儿道歉得让我匪夷所思,我吃了个饭怎么道歉了?我只需要跟我这件事儿当下的当事人道歉,我没必要向这个世界道歉。”他经常干《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小孩的事儿,“一针见血”地讲话,结果就是,“都给我剪掉了。”
说一句是一句,是李荣浩的原则,“要不然咱们今天就什么都别说了,要不然我就跟你说艺术,love and peace——我要跟你聊这个,就到顶点了,我害怕你害怕到顶点了,就会这样”。
“荣浩有一种比较沉实、寡言、忍得住不随便说话的性格,这个特质是我很希望拥有的。”这是同为歌手的陈奕迅对李荣浩的描述。两个人相差 11 岁,都有一把能把人唱到说不出话来的好嗓子。
这一遭相识,李荣浩又是“被动”的那一方。
他刚刚出道那时,陈奕迅已经唱红了整个华语乐坛好多年,之后就一直有传闻说“Eason 好像蛮欣赏李荣浩”,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有一天就有一个人来加他的微信说,荣浩你好,我是小陈。他回:请问你是哪个小陈?对方回:我是陈奕迅。他再回:哥,你好。“当时内心都不是窃喜,是激动。”
第一次见面,是陈奕迅来北京,约在他酒店房间见。李荣浩的记忆里,那天点了两个菜,“一个什么牛排,一个炒芦笋”,一人一碗米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他当我的面唱了几首我的歌,《太坦白》什么的……后来终于来了几个共同的朋友,(气氛)稍微好了一些,要不然就尴尴尬尬地在那儿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奕迅后来补充说,自己很少主动去约一个人见面认识,那天是工作结束特意多留了一天时间,就为了见李荣浩,“可能我真的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所以忍不住要跟他碰面认识……那天我应该是唱了一首《演员和歌手》,其实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当天聊得太多东西了。会唱那首歌的原因一定是我觉得很好听。他的音乐与别人不同,听起来很有型,还带有一种很沉实的感觉,让我觉得这个人很有内涵”。
沉实——陈奕迅又在无意间说了一遍这个词,可见在他心里,这个词与李荣浩贴合得多么紧。陈奕迅自评是“善于表达真性情、很多东西都会直接说出来”的人,他觉得在这一点上李荣浩与他不一样。而两个人的共性,他以为是“幽默感”,“我们都懂对方讲的笑点”。
其实李荣浩在心底里该有多欣赏陈奕迅这位“大前辈”,他也到底没有对他讲出来。“我此生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恭维的话,我尊敬他,他是看得出来的,我会在很多事情上让他知道我非常地尊敬他,但我绝对不会说那些话。”
与这种“绝对不说出来”一般无二的特质,也被李荣浩放进了歌里——“跟唱情歌是一个道理,不要去加那些东西,你真的有,就是有。你不要试图让别人感动,你感动一下行吗?我求你了,你感动,行吗?别说这句话”。
他一直告诉那些来问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唱好歌”的孩子:唱歌就像说话一样。你怎么说话,就怎么唱歌。不要添加那些多余的所谓情绪或者虚招。
很多人问他,到底什么才叫真实?他反问:“真实你们都不会了吗?”
“很多人说真实就是我在唱到这儿的时候,多加一口叹气,多加一个情绪,我说不是。我现在给你一个嘴巴,当你脸转过来的时候,你现在这个表情就是真实;或者我骂你一句,我冤枉你,你窝囊死了,这个叫情绪。情绪会自己来的。”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明白了,李荣浩唱歌,其实一直是一边唱,一边往后退的。
“是,我真的特别害怕别人把我往天王巨星那边推,我受不了那个,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觉得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高深莫测不了,我只能也只想干大家都能明白的事情。”
井柏然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为什么我说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其实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追求的是那样一份普通、朴实。”
“当你可以原谅更多的时候,当你把自己放得更低的时候,你就会得到更多,这是我多年以来的总结。”“为什么?”李荣浩说,“假如说我今天吃饭,我只想吃哪个国家的某一个地方的牛肉或者我喝咖啡我只想喝哪个地方的咖啡,我就体验不到人间的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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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些固执,李荣浩还是牢牢抓在手里不放。
比如,疫情期间各种条件受限,他不能再如过去数年一般享受巡回演唱会带来的完整的快意了,那他也坚持不做线上演唱会,即使很多人都在做,所有人都在劝他做,他自己明明也憋闷得不好受,但他还是不想,就是不做。
但另外有一些东西,他放下了,比如对人对事的“包容度”高了很多,“现在我没看任何事情不舒服,我觉得任何事儿都挺好,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只是放下了,他又增加了另外的念想:“为什么我不能像十几年前刚来北京的时候那样,能找到一些让自己不舒服的办法呢?……现在已经很少有什么可以激怒我了。”
就在我们采访前的拍照工作期间,摄影师因为他总是自然流露出八风不动的神情,试图启发他,希望他快乐一点,多笑笑,他顺嘴回了一句:我没有觉得不快乐啊。这句话可能因为语速或者发声方式,被误听成了:我没有觉得人生有快乐的时候。后来为了确认他到底说了句什么,这简直成了一桩快乐还是不快乐的“罗生门”。李荣浩最后总结说,他只是现场开了一句玩笑,因为开玩笑的时候他没笑,于是让整件事显得更加悲伤甚至悲壮了。
大家都以为李荣浩是一声叹息,谁能想到,他其实是在有意打岔呢。
“对,这是个玩笑,没什么快乐的。”